我(即三毛母親繆進蘭)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頓晚飯、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看來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來了,吃完晚飯,這個做父親的就把自己關到書房里面去寫法律事務的訟訴,那個女兒(三毛)也回到她房間里去寫字。
父女兩人很投緣,得意地說,他們做的都是無本生意,不必金錢投資就可以賺錢謀生。他們忘了,如果不是我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他們連柴也沒的燒。
以前三毛寫作,躲回自己的公寓里去寫。我這媽媽每天就得去送“牢飯”。她那鐵門關得緊緊的,我只好把飯盒放在門口,凄然而去。有時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飯還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門,只差沒哭出來。她寫作起來等于生死不明。
她這么折磨我,真是不應該,說她不孝順,也不是的,都是寫作害的。
對于讀者來信,我的女兒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沒有時間跟我講話,可是碰到街坊鄰居,她偏偏講個不停。對外人,她是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終于開金口了,那也不是關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資料。什么上海的街呀弄呀、舞廳呀、跑馬場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遠呀、梅蘭芳在哪里唱戲呀……都要不厭其詳地問個不休。我隨便回答,她馬上抓住我的錯誤。對于杜月笙那些人,她比我清楚。她甚至要問我洞房花燭夜是什么心情,我哪里記得。
有一陣她肌腱發炎,搬回來了。朋友們對我說:“你的女兒跟你們同住,好福氣呀。”我恨不得講出來,她根本是個“紙人”。紙人不講話,紙人不睡覺,紙人食不知味,紙人文章里什么都能看到,就是看不見她的媽媽。
(摘自《雨季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