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巖松
詩歌進入當代,是和發生的地點有某種聯系。當農田被廢棄,小鎮迅速擴大自己的地盤,中國的城市化在悄悄地進行著。上個世紀,有很多優秀的詩人成名于麥地,在麥浪翻滾里,飲著麥浪的翻滾,一面迷戀著翻滾,一面迷戀著家鄉。他們大多是背井離鄉的人,把戶口轉移到城市以后,懷戀著自己的鄉村,他們有資格謳歌自己的鄉村,全然不顧眼前的當代的生存處境。當代詩人首先宣布自己是城市化的詩人。這里不探索城市化到底是退步還是進步,那些鋼筋水泥的建筑,正隱瞞著一種遲鈍的建筑和人。在高大的建筑物面前,人的渺小是天然的,同時打擊著人的自尊心。藝術家感同身受,寫著城市化的人和事。我從小就生活在城市,當我背誦著優美的鄉村詩句時,我卻從來沒有沐浴在這些詩句描述過的景象之中。我懷疑自己的藝術情趣,為寬廣的大路沒有進入幽長的雨巷而自卑。但生活之詩必然地要寫到自己所處的環境,所以城市是我要描摹的背景,我的歡樂和苦難全部都發生在它的身上。
我們使用語言寫詩,我們經常為找不到高級語言感到苦惱。語言首先是我們流出來的東西,古人結繩記事,他們記下來的是語言的疙瘩、遺漏的部分,我們經常孤獨地走在我們生命的外面。這些語言的棄兒,散散落落地流落在民間,它們的意思不被那些接受教育的人所使用,它所承載的意思由于受到冷落,經常呈現出一種羞澀的樣子。這些干百年來被人們不認為是語言,這里的意思經常是被埋葬的,我們不大看得出。所以我們在使用這些語言時,我們會認為這些是無能的話,沒有意思。語言穿著意思的外套,招搖過市。而非意義的語言,我們視同是服裝的展覽會,詩歌在使用這些垃圾語言時,等同于天子在撫摸這些供品。當然,我們很容易知道此時的詩和這樣的語言發生著某種交構的關系,但詩是詩,這樣的語言還是語言,詩意經常跑在這樣的語言外面,丟棄它原來的孤零零的樣子,語言此刻并不自卑,一些遺忘正浮現在語言本身上面,詩歌也不能偽裝好它。羅伯格里耶先生曾經用客體性語言來陳述心靈的感受,心靈第一次還給語言本身。我迷戀過這些,心靈的顫動有某些場景和意思,它并不依據語言的掩護,語言也會說,我的意思也不依據心靈而呈現。你走了,語言還在,屈原走了,語言本身正在表演著它的歌聲,我們僅從語言就能聽到屈原的歌唱。詩歌僅屬于語言本身這點,無意破壞大家的心靈意趣。一切骯臟無論你用何種方式避而不答,語言早巳呈現出來。詩人是運用語言的大師,骯臟的部分在詩之外活著,我們難道不慚愧嗎?
我們都經歷過漫長的生活,每天的重復,雖然毫無新意,但也構成了生活必需的消費和障礙。這里講的障礙是指生活在不流暢的時候,比如餓著肚子,身無分文,一些冷落很久的朋友,突然闖入,我們找啊找啊,找到作為朋友的依據。有時要應酬工作,有時要寫作,每天的日子,生命就潑灑在上面。這時的寫作往往都是記錄式的,我們依據世界觀而記錄,發現記錄往往會遺漏一些東西,生活的細節往往不因為世界觀而存在。
我們扮演社會學意義上的角色,總是扮演著一些溫柔的形象,有時被一個陌生的電話都搞得精疲力竭,寫作長期忽略無用的生活場景,使我們的寫作過分地簡化,雖然我能夠說明作品的涵量,但是細節的抹殺,使我們的作品變成意識奴隸,當代藝術差別在于它能否認同生活細節的珍貴性,我們無法躲避所謂毫無價值的生活所組成的每日。藝術尊重它們,這些碎片式的簡單的排列,甚至會強化這些簡單的排列,其實是無容置疑的。詩人在過謔的場景中,生活得太久了,這里并不是故意說謊,而是主觀的判斷力顯得無比高大而已,我們經常會接受生活簡單的細節的教訓,我們卻長期不肯承認,當代的羅列看似簡單,實際上是忠于原樣的藝術底蘊。
我們無法拒絕生活環境的烙印。佇立街頭你就會發現所謂的現代生活就是樓房店鋪多了起來,這里一切都能貼上標簽。當代的廣告意識,對產品裝上了嘴巴,對它裝上了說明的嘴巴。美國垮掉派詩人克爾索沉迷于街頭,被街頭的暴力所裹挾,他的作品呈現出街頭清單。物質化的當代,它的平均性或者講它的平等性,使人們依據理想生活的理由變得不那么有力。我們認同一種漂浮感,它是非意義和無聊所組成的人群拼命掙脫的羈絆,一些公認的準則都會構成傷害,我們往往對這些公認的準則避而不談,或者是我們對自己垮掉的生命毫無信心。我們能做的就是移動著打垮的身體,走在充滿交通規則的大道上。一些罰款者面對著蜂擁而至的廢棄的人群,感到罰單是多么的蒼白。準則之外的人生,我們像賊一樣的每天移動著它們。浙浙地我們討厭這種狀態。我們以原汁原味的非準則化形象活著、寫作,我們歇斯底里、不甘心,這就是一種墮落,我們都是一些被準則打敗的人。但我們是生命的身影,一種迫害不能絲毫的撼動作為生命的強烈形象,這不是什么文學就能夠完全裝的下的。我們總在懷疑有某種力量的存在,我們打不過它,我們變換著方式比如我們用異化的方式,或者用麻木的方式來面對這個公認的準則,它在玩味著我們的時候,生命呈現的是空洞,我們總不能老是理怨這個空洞以映襯這些原則型的粗暴。形象化的選擇有時是被迫的,真正的當代詩人其實只是把你們埋葬的東西重新掘開來暴尸人群。
我們的藝術不重視記錄,僅重視心靈的折射,這種狀況由來已久。在場感使藝術變得客觀而純粹。一個真實的寫作者必須要在現場面前發言,不能僅是臆造,或用閃爍的所謂超現實主義的形象搪塞當代的真正法則。法國記錄片《遷徙的烏》無數客觀化的鏡頭跟蹤著烏的遷徙,這里美麗的畫面不是故意的,我們驚異于烏的飛翔所營造的美麗。它的客觀性使這種美麗變得更加動人,這種說明性的現場表達,是對我們主觀臆造美好詩情畫意的反駁,一種純樸的精神長期被我們忽略,篡改和占有。占有美麗是多么令人愜意的事情!你們準備書頁的空白吧,美麗的文學我早已做好了,隨時填空。一個掌握著美麗命運的詩人,他的貯藏室裝滿了隨時可能提供的素材,現實的發生也不能切斷這個供給線。我們缺乏記錄的精神,我們更加缺乏記錄時所擁有的虔誠心態。一個純粹的報導很難和文學、詩歌發生著關聯,因為,客體性是排斥人而獨立成章的天然詩句。人面對這種天然詩句,我們的純樸性被多少優秀的詞句所奴役?學習的過程實際上是奴役的過程,心靈長期被藝術人生所浸泡,使人把自己不斷地拾高,這種大寫的方式對現實的真正發生是一種不尊重。但生命有時會抵抗這種不尊重,一個生命形態不會因為你懂得它的價值,他就開始變得不那么具有生命的氣味了。這里,干言萬語也無法輕易否定生命活在場景之中所需要的一種營養,或者是對本能動作的扭曲。現場感覺附加的內容就是我們的理解力,干錯萬錯就錯在理解面前人顯得那么地富有抗辯能力。一個熟練的人對世界的辯護是不需要真實的事件本身的,熟練的藝術也是早巳完成了的,這里最大的破壞力就是事件的發生時和我們的熟練表達產生了誤差,場景為人所用,一直是場景的命運。當代的藝術必須摒棄這種熟練和邏輯,進入不那么優美的甚至是違抗我們藝術情趣的現場之中。它是些可靠的證據,藝術穿越這些遮蔽使人為的改造顯得醒目,這是當代藝術需要面對的一個話題。endprint
作為一個藝術的呈現者,我們每天可憐地搬運著肉體,為生理的饑餓感和性欲得不到凈化感到煩惱,這些構成了生命的不可知性。藝術的情趣對待這個無知采用的是利用的態度,一個意味在陶醉時不要忘記它可能被比生命更加大的力量所把玩,我們的形象具有被這個力量把玩的痕跡。但是,幽默的地方是我們毫無覺察,我們都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人,背負著痕跡,讓力量有所顯現而不是隱藏,裝成無可奈何狀。或者是處在被唾棄的位置,使生命的遭遇變成玩笑。世上總有笑累的時候,它給我喘息也使人獲得片刻寧靜的時光。有時候,我們不想把傷害告訴他人,或者把嘴角擰成一個笑容,嘲笑自己說承擔著有什么錯,生命不會輕易地向一個非人的力量屈服,哪怕佯裝也要撐出個人樣來。寫作者面對橫亙在面前的阻擋力量,忘記了我們是人的寫作,只說力量的身軀是多么的偉岸,嘲弄生命本身就意味它是不會輕易投降的,投降的人也不想使自己的動作變得很醒目,很干凈,它需要一些話語的帳篷,好美美地躺進去,這種寫法使一些力量打著嗝。
長期以來書面語言一直是詩歌的載體,美國詩人卡羅·威廉斯“不要思想,只想事物”的寫作方式使我們長期被冷落的口語成為新時期傳播詩歌的主要載體,一個城市詩人的語言,他的交際方式主要是依賴談話,坐在酒肆、咖啡館,電話聊天呈現自己的想法。
這是藝術的一種彌散,口語詩歌種植在日常化的語言氛圍里。它使得詩歌變得更加的開放,甚至會出現淫蕩的詩歌和波普藝術。語言之上的意義被嘲笑。一些文化消費品大量涌現,使生活節奏加快,意思還沒有來得及呈現它的面目,很快就變為垃圾。生活的交往,朋友的名字,一場球賽的吵鬧,一場歌星的演出,那些FANS們流著無望的淚水,這些都被納入當代藝術的寫作范圍,采用的語言就是簡單易懂的口語,它的想法是我傳達給你的就是不帶任何附加內容的真實發生,這些也正符合新詩的基本法則。即我手寫我口。
當代藝術首先是呈現開放式的姿式,詩歌和音樂及其它藝術相混合,一個詩人把他的作品在公眾場合朗誦表演,使藝術變成一種行為,并且具有解剖學意義的特點。當代的先鋒藝術家們認為 我的藝術可以用梳子梳下來放在耳朵上,可以放在嘴上,可以用牙刷刷到它,可以用腳踩到它,藝術的混合物全部用人活生生的肉體來呈現。這里,人的外貌、行為和動作有一種不可遏止的崩潰感,其實這也是令人陶醉的。垮掉派詩人金斯伯格寫出像機槍掃射一樣的詩歌語言,也是為了在街頭噴吐出來,身體作為筆在街景中抒寫詩行,生命僅作為一個材料和藝術較著勁,人的尊嚴被拉到臺前,并不是躲在筆桿子后面,行動者暴露著人的丑,藝術的撫慰也不能遮擋人性在行為中的爆炸!
現代藝術史,就是對一種強大力量的屈辱史,卡夫卡和城堡之間的關系造就了城堡在文學中揮之不去的影像。卡夫卡在“手杖”上寫道“一切障礙都粉碎了我”,橫亙在現代藝術之間的障礙,使當代藝術缺乏基本的流暢氣質。我們都是這些形而上學力量的奴仆,詩人們被它所壓抑,造就了詩壇化不開的一塊淤血。現代詩人們被這個淤血所養育,所以才會出現里爾克筆下的那只豹子,柵欄的非語言形態使柵欄內的活物呈現出扭曲的印痕,藝術處在撫慰之中,對印痕本身的無知使我們深處其中。被虐式的形象在藝術作品中的呈現,人被活生生地當成客體來看待,一個不會立刻死亡的客體在日子中等著麻木的降臨,一個被使用過的生活形象,使用者并不是我,它的話語讓我很難聽得懂,藝術的形象被世界上的某種力量驅趕著,形象本身卻在尋找著能夠忍受的借口,我們的不懂造就了這樣一些藝術作品的產生。
我看過達利先生所拍攝的“紅粉骷髏”照片,六個裸體美女所組成的一個骷髏圖像,表面的美艷和性感無法掩蓋內在的空洞,當代的空洞使人群組合在一塊時才能被發現。一個完整的,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實際上是人群的一個零件,這個零件需要通過組合才能形成我們所看見的意義。人等同于一個符號,我們經常為這些符號添加內容,形成所謂的藝術創作。但添加的內容和人始終不能吻合,這種裂縫說明我們填補的徒勞。奧哈拉經常描寫紐約的街景,他的意思似乎在說這些鏡頭本身就是廢話。在物質文明過分強大的城市,人被物質所同化,沾染了物質的氣質,物質的特性是使用價值,但人群因為過于密集,造成浪費和過期,這樣人在藝術的表現領域就變得空洞起來。我們不再嘲笑空洞者的無聊,有時甚至給空洞放進一聲尖叫!空洞的藝術表現手法有時是大片的空白,有時是散文化的片斷人生,有時也是喋喋不休的訴說。它的使人厭倦的文學編織,正泄露著這個多姿多彩的現實人生的真正內涵。
《忠于職守》
我還沒有取出來
在我的身上
寄放小件物品似的腫塊
當拳頭停止了揮舞
你的眼睛總盯著 那地方
只能用肥胖這個借口
我忠于職守
期待人們前來認領這
遺忘的物品
它占用了皮膚
我想變賣它
如果有某只拳頭同意的話
這是我若干年前寫的一首詩。當傷害發生在載體上,我們只有看守這個傷害的結果,一種傷害在這里被悄悄地物化,我們有把微笑和悲傷物化的能力。藝術的人生就是背負各種各樣的物品去應酬人生的許多場。不被物化的情景,是我們死不承認發生過的事情的心靈家園。我們用身體消化著各種各樣的人生境遇,為了獲得溫柔的形象,我們只好篡改生活的制造物,而物化者照亮這個制造物的謊言部分。我們混跡于這個世界,混得爛熟于心了,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語言,什么樣的情景,我們誰沒有準備一套語言來陳述它們?熟練的骯臟經過熟練人生的教授,變得美艷起來。物化使人開始啞口無言,我們敢于承擔一切傷害都被抹殺的文學景象,這是人混跡于市井之中的生活閱歷,物化的詩偏偏唱著反調,顯得多么地操蛋。
情況不是這樣,情況不是這樣。我們總是在一個發生的情況面前矢口否認,日常的人生經驗總是被情況披上解釋的外衣,我們承擔著肉體凡胎,我們偏偏制造著思想的高度。理解一個東西,這里面隱含著人本身的表達,它的庸俗部分使我們忘記了作為一個人性的俗套。大街上布滿了人,你們為什么不喜歡文學呢?這多么的美啊!那些庸俗的雜志有什么看頭?這些語言是對人群情感的一種侵犯,一首歌被唱了無數遍還是有人在唱,人生的醒悟很快被人生的渾濁所俘虜。人群很自然,意義的說教者,人生價值的擁有者們,他們并不解決人的溫飽問題。人的身體需要溫暖,擁有詩意的人生是說教者們的幫腔,這使我想起人頭馬的故事。古代的騎士騎在馬上,人們一直認為人和馬是長在一塊的,經過漫長的歲月人們才發現人能從馬上下來,這么一個簡單的事件,人需要經過漫長的時間才能搞明白。當代一切道理似乎都很明白,我們對原地反復的人群不去領悟這么高級的思想而苦惱,思想的擁有者作為人群的代表還是不錯的,代表者顯然不把人群放在眼里,人的愚蠢性是當代藝術必須要深入的一個真實情景。那種凌駕于人之上的高級意識,自己玩玩還可以,這是愚蠢的人群對你的尊重。原地反復的人,他們構成了人生較為豐富的生活樣子。當代優秀的詩人必然在他們的生活情趣中找到語言,哪怕是一種原地反復的、毫無風采的語言形態,高級思想在這里有地方給你提供崇拜的祭臺,香火的冷落,我們在怨恨,實際上真實暴露一個奴役他人的詩人嘴臉,不領悟,不領情,這是普通人的基本權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