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峰
“西單墻”,又稱“民主墻”、“西單民主墻”、“海德公園”。1978年11月25日,曾在民主墻前舉行數干人計的“民主討論會”。據附錄于《大陸地下刊物匯編》的陳若曦文,“在運動高潮時,僅北京一地就有五十多份民刊……最溫和的《四五論壇》掙扎到八O年三月,自動停刊以求交換劉青,結果無效,共出十七期。”“西單墻”就其形式而言,是中國特殊年代的政治工具“大字報”的“副產品”,是中國20世紀一個相當獨特的言論空間。1978年12月18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后,北京西單電報大樓西側的一段矮墻因張貼“大字報”、“小字報”和一些民辦油印報刊而為人們熟知。這段約200米的矮墻承擔過特殊的歷史使命,作為“文革”后民眾表達政治訴求的民間言論空間在當時聞名遐邇,現在已經拆除了,其大致位置在今西單圖書發行大廈西、西單文化廣場以南。“北京的大字報從十一月十二日以后,份數激增,內容繁多,震驚中外,云集之處稱為‘西單民主墻,高潮時,每天從黎明到深夜,平均有四萬人輪流閱讀抄寫和組織演講。”墻上張貼的各種民辦報刊中,也有一些寫給“民主墻”的頌歌:“天上有個太陽,/地上有了民主墻//太陽給萬物以溫暖,民主墻給人以力量。//……世界需要一個太陽,/祖國啊需要干百個民主墻!”
“民主墻”的出現,在思潮上承接的是1976年“四五”事件式的政治訴求,1978年9月,汪東興禁售《中國青年》復刊號,稍后有人將《中國青年》張貼在“西單墻”上,引起眾人圍觀,該事件使“民主墻”更引人關注;尤其是10月新華社宣布北京市委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消息后,“西單墻”的申訴和宣告變得十分火熱。“文革”后的民主訴求、冤案申訴和政治理想,在類似“西單墻”的張貼場所都得到了極大的宣泄。被稱為“民主墻”的地方并不僅止“西單墻”,如北大三角地也有“民主墻”。民主墻是20世紀70年代一個特殊的政治空間,曾驚動國家最高領導層并引起國際社會關注。1978年11月,鄧小平會見日本民社黨委員長佐佐木,曾提到“民主墻”的“大字報”,并未表示反對:“這是正常的現象,是我國形勢穩定的一種表現。”直到1979年3月,任畹町、魏京生等人在民主墻貼出了《中國人權宣言》《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等“大字報”,情勢才發生了明顯的轉折。1979年11月五屆人大三次會議取消“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等“四大”;1981年2月20日發布《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處理非法刊物非法組織和有關問題的指示》:“處理非法組織和非法刊物的總方針是決不允許其以任何方式活動,以任何方式印刷出版發行,達到合法化、公開化;決不允許這些非法組織、非法刊物的成員在單位之間、部門之間、地區之間串連,在組織上、行動上實現任何形式的聯合。在處理過程中,要首先取得法律根據,依法取締。如宣布取締后仍繼續秘密活動,則應對參加人員按照情節輕重,分別依法給予傳訊、搜查、警告、罰款、拘留或其他必要的處分,同時通知他們的家庭和所在單位密切合作。對非法刊物、非法組織的處理,不要登報、廣播。”
從上述資料可以歸納出“西單墻”時代的民刊辦刊軌跡首先,在辦刊形式上承接“文革”“大字報”余緒,在內容上則是對“四五”思潮的進一步推進;其次,“西單墻”與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的主流政治存在合謀,對“文革”后的所謂“撥亂反正”起到了積極作用,并因此爭取到了從1978年冬到1979年春的幾個月的寬松存活空間,在其間以“大字報”的方式創辦的各種民刊也有相同的遭遇;最后,“民主墻”在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以后,于1979年底被逐漸管控并于1981年初被徹底取締。
這一時期伴隨“民主墻”運動創刊或傳播的民刊比較多,如《啟蒙》,創刊于1978年10月11日,應算是“民主墻”民刊中最早的文藝性刊物,只刊發了黃翔的長詩《火神交響詩》,張貼于北京王府井大街;隨后,黃翔等于1978年11月24日在北京正式成立“啟蒙社”,辦有北京版《啟蒙》;后1979年3月8日李家華宣布退出“啟蒙社”后又于貴陽威清路275號創辦《解凍》。“啟蒙社”成員有方家華、莫健剛、梁福慶、黃杰、黃翔,第二期有李家華、楊在行、鄭繼聯加入。另有 《今天》(創刊于1978年12月)、《群眾參考消息》(創刊于1978年12月23日)、《探索》(創刊于1979年1月8日)、《求是報》(創刊于1979年1月1日)、《中國人權》(創刊于1979年1月17日)、《秋實》(約創刊于1979年2月)、《時代》(創刊于1979年10月)、《民主與時代》(刊物創刊號未注明刊發日期)、《火花》(創刊于1979年3月20日)、《生活》(據所發詩稿落款判斷約創刊于1979年4月)、《四五論壇》(創刊于1979年9月15日)、《沃土》(創刊于1979年10月)、《中國之春》(創刊于1980年9月)等等。這些刊物大多散佚了,如今大多只可見于當時臺灣、香港出于政治目的編纂的部分資料,如臺灣中共研究雜志社編印的《大陸地下刊物叢編》、香港《觀察家》編輯的《中國民辦刊物叢編》等。
通過“民主墻”散發民間報刊,是一種特殊的發行方式。政府、民眾及民刊主編在最初都處于政策風向的觀望之中。1979年,在京的七家民刊負責人開會研討民刊的生存方式,并發表了《聯合聲明》。《聲明》強調他們“實踐和捍衛中國人民共和國憲法第45條和52條”,并索求憲法賦予他們的相應權利。《北京之春》曾刊發過1979年3月4日提交國家出版局的“注冊申請”:“國家出版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四十五條規定的公民權力,我們自愿組成《北京之春》編輯部,負責編輯、出版、發行民辦刊物《北京之春》。憲法第五十二條規定:‘國家對于從事科學、教育、文學、藝術、新聞、出版、衛生、體育等文化事業的公民的創造性工作,給以鼓勵和幫助。據此,本編輯部特提出注冊申請。此致,敬禮!”1979年3月20日于北京發布的《火花》第一期申明:“《火花》堅決擁護黨和華主席、鄧副主席的領導,遵守憲法,維護社會主義法制,堅持真理,發揚民主,大力歌頌為祖國四個現代化而艱苦奮斗的英雄人物。”endprint
從刊物看來,“文革”后期的主流政治話語與民間激進的民主呼聲在不同的民刊中都有所反映,如《啟蒙》中也刊發有對鄧小平的頌歌。所有這些刊物中,純文藝性刊物只占很小一部分,如《今天》《秋實》《生活》等,幾乎沒有純詩刊。1979年3月民刊與體制的話語沖突,以及后來逐漸尖銳浮泛的立場對抗與權利聲索,使大部分民刊發表的文學作品帶有政論氣息,如諸多對于“民主墻”本身的歌頌。從這方面看,20世紀70年代末的大多民刊,都還沒有褪盡創刊于1967年1月18日、與“紅衛兵”運動密切相關的《中學文革報》。遇羅克在《中學文革報》1967年第1期發表了《出身論》,收到近干封讀者來信,并于1970年3月5日被殺。《中學文革報》是一份什么樣的報紙?上世紀60年代末的“文革”報刊與20世紀70年代末的“文革”報刊有何聯系和區別?這些都是要警醒和深思的問題。對于民刊,最終的問題還應該是 它們從“民主刊物”進化到“民間刊物”了么?
這個時期的民刊也刊登過一些佳作,如《今天》(第2期)和《北京之春》(1979年3月第3期)都刊發過郭路生(食指)的《相信未來》,《今天》上的很多詩歌都已經被文學史確認為佳作。總體看來,對這些刊物的思想和美學價值進行判斷時,還應格外審慎。當然,被另一陣營(如魏京生)稱之為“三月逆流”的立場沖突,在管控“失控”的言論之外,也觸發了民刊獨立存在的朦朧的“民間意識”。這在當代詩歌民刊的發展中,是極為關鍵的因素。在此意義上,“西單墻”培育了中國當代新詩史上的第一批具有強烈同人意味的民間刊物,為20世紀80、90年代民刊的勃興開啟了大門。
“歷史終于給了我們機會,使我們這代人能夠把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聲唱出來,而不致再遭到雷霆的處罰。我們不能再等了,等待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前進了。”這是《今天》創刊號的《致讀者》開篇的句子。
《今天》文學雜志,北島主編。從1978年底創刊至1980年9月12日北京市公安局強令終刊,共出9期。終刊后又以“今天文學研究會”“內部交流資料”的方式出三輯,于1980年12月終止一切活動。1990年5月,北島、萬之在挪威奧斯陸大學籌辦《今天》復刊的編委會會議。與會人員有北島、萬之、高行健、李陀、楊煉、孔捷生、查建英、劉索拉、徐星、老木等。編委會正式決定復刊《今天》。1990年8月《今天》復刊號在奧斯陸出版。至今已出刊數十種。
1978年12月20日,《今天》誕生于北京三里屯使館區亮馬河無名小村的農家小院(陸煥興家),是陸煥興和朋友們每周聚會唱歌的地方。首期創辦人:北島、芒克、黃銳、陸煥興、孫俊世、張鵬志、陶家楷、馬德升等。《今天》印行第一期后,在第二期編印之前,編輯部同仁圍繞刊物在文學與政治之間的站位問題發生過激烈爭執。1979年,在民刊聯席會議上,北島和芒克屬于支持《今天》加入政治活動的陣營,重新組建了編委,決定了《今天》的辦刊方向。編委包括:北島(時任《新觀察》臨時編輯,北京市政公司工人)、芒克(《今天》的命名者)、劉念春、徐曉、陳邁平、鄂復明、周郿英等。另有黃銳(美編)、趙一凡(幕后工作,后來與鄂復明等人成為《今天》史料的搶救者)。1980年下半年,“今天文學研究會”編印《今天研究會文學資料》3期。1987年,北島離開中國大陸,旅歐居美,而后去了香港中文大學。
據鄂復明提供的《(今天)編輯部出版發行刊物總目》,《今天》(1-9期)共印1000冊;《今天》叢書四種,每種一千冊;重印的創刊號(由油印改為鉛印,改換了封面)共印1500冊,《今天》文學資料三期,每期600份。,1998年1 2月在東京舉辦《今天》20周年紀念活動,北島、芒克和黃銳與日本詩人大岡信、谷川俊太郎、吉增剛造和白石嘉壽子等舉辦詩歌朗誦會。日本中國文藝研究會出版影印本《今天》(1978-1980年)合訂本,即日本內山書店依據芒克寄贈日本友人是永駿的《今天》印行了《今天》(1-9)期的復刻本,2002年第二次印刷。2008年12月12-13日,北島等人在香港舉辦《今天》三十周年紀念活動,印行有《今天》仿真本。
《今天》誕生的時代背景是“民主墻運動”。1978年4月5日,右派摘帽,5月11日,光明日報發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當時上訪者云集,達數十萬人;10月17日,貴州詩人黃翔,在北京王府井張貼詩歌,這和《今天》第一期的張貼性質相似;11月14日,“四五”事件平反;12月初,鄧小平通過加拿大《環球報》記者,向公眾傳遞口信:“民主墻是個好東西”;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今天》的編輯同人受到了政治氣候的影響,就其動機而言,是順應時代潮流,而非逆潮流而動。
北島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文學建樹,因為具有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與具體政策的對抗意識,一直被視為具有潛在品質和時代異類的北島們和他們的《今天》,已經在詩歌史和文化史上被圣化了。但徐冰在《愚昧作為一種養料》中的自述,也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共同遭際:“在我的創作中,社會主義背景藝術家的基因,無法掩飾地總要暴露出來。隨著年齡的增大,沒有精力再去掩飾屬于你的真實部分。”《今天》的創刊,與以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為主要標志的時代思潮,有密切關系;《今天》的終刊,也與時政走向有關。這些事實完全可以被歸位于“正史”,使北島們及其文學能否承擔構筑新的文學維度這一職責變得可疑。其實,伴隨對過往事件的回憶與反思,疑問早就在《今天》同人那里存在:“如今(1994年,引者)他(北島,引者)也還是精神的漂泊者嗎?是否還在叩叩敲敲?在以往的懷疑有了結論以后,他的懷疑指向何處?”類似這種提問是在籠統認定了北島的精神漂泊身份之后產生的,但依然能宣告作為時代戰士的詩人已經因為一場文化戰爭的結束而解甲歸田,而那個時代給詩人和詩歌留下的痛感并未消失。
北島在《(今天)三十年》中曾談到:“中國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和早期《今天》相比,在海外復刊的《今天》面臨著遠為復雜的局面權力與商業化的共謀,娛樂的泡沫引導著新時代潮流,知識界在體制陷阱中犬儒化的傾向,以及漢語在解放的狂歡中分崩離析的危險。我要特別強調的是,一個民族需要的是精神的天空,特別是在一個物質主義的時代。沒有想象與激情,一個再富裕的民族也是貧窮的,一個再強大的民族也是衰弱的。在這個意義上,《今天》又回到它最初的起點 它反抗的絕不僅僅是專制,而是語言的暴力、審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瑣。”
北島們正逐步步入老年,但《今天》依然年輕。正如辛鋒發表在《今天》第6期的文章《試論(今天)的詩歌》所言,“我們不能就詩而論,而要置身于歷史之中來探討(今天)詩歌的歷史的精神的實質”,是時代逼迫《今天》詩人們做出了“詩美”的選擇:“如果我們同意精神美即詩歌藝術的正統,那我可以說《今天》的詩歌是正統的。”確實,北島和《今天》詩人們至少已經說清了一件事精神并不會褪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