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水地區推廣生態干廁的志愿者陳向陽：“潘蘋果”與生態干廁的故事

◎本刊記者 葉曉婷

在缺水地區推廣生態干廁的志愿者陳向陽：“潘蘋果”與生態干廁的故事

尿液帶給生活污水約80%的磷，若處理不當，超標排放，易導致水體富營養化。在甘肅省天水市，“潘集寨最甜蘋果農民專業合作社”經理陳向陽，利用地產商潘石屹捐建的“源分離”干廁（亦稱“旱廁”），把人的糞尿分離處理還田，種出了數萬斤有機蘋果（人稱“潘蘋果”），減少了水體污染和大量施用化肥造成的環境和食品安全問題。什么是源分離廁所？8月7日，《環境與生活》記者在北京銀河SOHO采訪了陳向陽。

◎本刊記者 葉曉婷

生態干廁推廣者陳向陽接受《環境與生活》采訪 葉曉婷/攝

生態干廁不再臭

被人戲稱為“馬桶先生”、“蘋果先生”的湖北人陳向陽，是北京銀河SOHO底商“潘果汁”店的合伙人。8月7日上午《環境與生活》記者到訪時，陳向陽正和老友梁女士聊著生態農業的話題，他的辦公桌上架著電腦，身后是一摞中英文資料。46歲的陳向陽身穿藍色T恤、棕色休閑長褲，戴著半框眼鏡，頭發里夾雜著絲絲白發。梁女士告訴記者：“這位大哥為了推廣生態干廁東奔西走，這幾年頭發白了不少。”

在天水市，陳向陽為小學生講解新型生態干廁的使用方法。

陳向陽利用干廁收集的尿液，在甘肅進行種菜實驗。

梁女士口中的“生態干廁”，就是陳向陽狂熱推廣的“源分離”廁所：不用沖水，可將大小便分開存儲。

8年前，陳向陽出現在很多場合時都隨身攜帶著這種干廁的馬桶樣品。也正因如此，他結識了地產商潘石屹，并為潘石屹的SOHO中國基金會當了一名志愿者，在甘肅省天水市做干廁科普，充當學校的掏糞工，用經過處理的尿液，幫助農民種出了30萬斤包括蘋果在內的有機水果。陳向陽的成功案例被列入國際可持續生態衛生聯盟“世界可持續學校樣板”的第一個案例，該聯盟評價陳向陽的行動“使安全的衛生設備、健康營養與環保之間形成良好的回路”；法國ARTE電視臺還將其事例拍進紀錄片《尿液的超級力量》中，以德語、法語、英語和意大利語在歐洲播出。

提起“干廁”，人們多會想起“兩塊破木板，蒼蠅嗡嗡響、蛆蟲到處爬”的場景。陳向陽介紹，“源分離”廁所不用沖水實現糞尿分離，其技術并不尖端，就是前面一個尿桶，后面一個糞桶，內置風扇吹干糞便。“一般不產生傳統干廁的臟亂臭問題。此外，以前農村人會把尿桶放屋里，滿屋子尿味。這種馬桶相當于解決了這個問題。”源分離概念是上世紀末歐美學者相繼提出的，尿糞分離，不排入污水處理系統，可以克服尿液與普通生活污水混合的弊端。

為讓記者有更直觀的了解，陳向陽播放了源分離馬桶結構分解視頻。視頻顯示，從外觀上看，它與普通抽水馬桶無異，但內部構造不同，馬桶被分隔成前后兩部分，人坐上去，后半部分的隔板自動打開，解手時，尿液通過前半部分的尿管流到尿桶里，糞便則落入后半部分的糞桶中，一次能裝三口之家一個月的糞便，裝滿后取出被吹干、沒有臭味的干糞堆肥即可。這種干廁馬桶是感應式的，其后半部分封閉，只有感應到人坐上去了，才會自動打開。

陳向陽到法國交流，了解當地養豬場分離式廁所的使用情況。

“嗅到”生態干廁的商機

陳向陽本是湖北一所普通中學的英語老師，他怎會當起“干廁販子”？

這要從2001年說起。當時陳向陽辭了教職到深圳打工，在一家燈具貿易公司做經理。有個瑞典客戶專做源分離廁所，希望在中國生產模具。機緣巧合間，陳向陽得知這種無水馬桶多用于北歐郊區別墅，“免沖水”的概念讓他看到寶貴商機，決定做代理。

陳向陽背著馬桶到處參展，并不斷收集生態干廁相關資料，學習環保知識。令他頗受觸動的是美國蘭德公司2003年出版的“Fault Lines In China's Economic Terrain”（《中國經濟領域的斷層線》）一書，預測中國的污染、水資源會成為大問題。“書中談到，中國人對水價的敏感，就像美國人對汽油價格敏感一樣，概括了中國水污染的形勢之嚴峻。我以前受的教育都說要改變世界，這種使命感促使我做干廁代理。”

2007年，陳向陽離開燈具公司，專職推廣干廁。北京西四東大街的一家漢庭酒店，由于地下室不方便使用抽水馬桶，便向他購買了20套干廁，將尿液輸出管直接連接下水道隨廢水排走，大便則由保潔員拎走。地下室采用這種設備會不會導致臭氣熏天呢？陳向陽的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馬桶里的風扇24小時不間斷將糞便吹干，廢氣通過排氣管排出，1個月耗電約10度。不過，因為保潔員不愿意拎廁桶，漢庭酒店的這些馬桶目前已拆。

最大的好處是磷回收

陳向陽認為，中國源分離廁所應用較少的主要原因，有人的環保意識問題。瑞典使用這類馬桶已近40年，900多萬人口中有100多萬人使用，那里地廣人稀，很多別墅建在水邊，沒有完備的衛生設施，若用抽水馬桶，化糞池滿了還得專門找政府罐車來抽運，成本很高，“一次就得合好幾千塊人民幣，不如買這種可堆肥的馬桶來得實在，節省成本又環保，還可用堆肥種花種菜。”

深入研究后陳向陽發現，源分離廁所最重要的作用是磷回收。“國內很少有人把這兩者掛鉤，而西方國家把改造廁所當成磷回收和可持續發展的關鍵環節，是保證糧食安全，解決水污染的有效措施。”陳向陽向記者解釋說，尿中的磷約占生活污水磷排放總量的80%，洗衣水、沐浴水、餐廚垃圾和馬桶水混在一起，“同流合污”大大增加了污水處理成本，而飽含磷的尿液也被浪費了。此外，人一年產生大便約50升，尿液500升，拿50升糞便摻和到500升相對干凈的尿液里，加重了磷提取成本。磷礦肥含有一定量的重金屬鎘，長期施用，還會造成土壤重金屬污染。使用分離式廁所，既有利于高效回收尿液中的磷，減少水污染和土壤污染，同時還解決了磷礦資源面臨枯竭這一世界性難題。

3月5日，陳向陽遠飛柏林，應邀在“歐洲第二屆磷的可持續應用大會”上，向來自35個國家的350名代表介紹他在天水用尿液種水果的故事。

陳向陽早年在深圳街頭做源分離廁所的社會調查

法國養豬場的地板上有鏤空的縫隙，使豬糞尿物理分離到下層空間。

缺水地區只能用干廁

十多年來，陳向陽奔走各地，但成果寥寥，賣出的無水馬桶不到30個。“兩三年不成，七八年總能成。”他的樂觀源于對市場的判斷——源分離廁所在歐洲用了那么多年，技術很成熟，將是最終解決人類代謝產物又節水的唯一辦法。

2007年，知名地產商潘石屹在回老家甘肅天水時發現，很多小學校的廁所簡陋陳舊，沒水洗手，無法保證最基本的衛生需求，還有部分廁所是危房。于是潘在博客上征集給天水兒童蓋廁所的方案。在網上看到這一信息的陳向陽，當即背著馬桶從深圳飛北京，找到了SOHO中國基金會。

“我告訴他們，天水是缺水地區，不能用抽水馬桶，廁所要給100萬個學生用，不是小數目，得用干廁。”不過，陳向陽的說法并沒有立刻被接受。因為在大家的印象中，抽水馬桶是現代文明的標志，城里都這么用，“要讓農村孩子體驗城市文明，不就得用抽水馬桶？老潘離開天水20多年，地下水位下降得特別厲害，老潘不知道，他給學校蓋了15個水廁，但好幾個廁所沒水無法用啊！”

潘石屹最終接受了現實，不能再蓋水廁！潘石屹派工程師把陳向陽找回來，認真研究源分離廁所的利弊。2008年，SOHO中國基金會最終采納了陶瓷生態蹲式干廁。“用的不是我推廣的坐式馬桶，因為這套系統相對復雜，在公共場所容易被孩子們當玩具拆了，而且也太貴，在瑞典生產再運到中國賣要每套5000元。”陳向陽說。

基金會在天水31所小學蓋了31座源分離廁所，每座造價約30萬元，117平方米的空間里配有洗手設施。設計簡單、成本不高的無水蹲便器，分排尿口與排便口，尿池、糞池分別設置，排便口上有蓋，防止蠅蟲進入，也防止臭味散出。如廁時順時針用腳頂開后蓋，不用時將蓋子旋回。

陳向陽與地產商潘石屹（左）在甘肅天水合影

不要報酬的“掏糞工”

陳向陽希望促成源分離廁所應用成功，于是主動當起志愿者，深圳甘肅兩地跑，幫助工程師設計、改造廁所，并在天水各個學校宣講糞尿分離干廁的正確使用方法。在他看來，尿液是最干凈的磷肥，是液體黃金。他一直惦記著“循環模式”，剛到天水就游說了幾十個果農，但沒什么人信，也沒多少人愿意用，因為果農的工具很簡單，就是用尿桶裝上尿，“吭哧吭哧”運到山上去澆果樹，農村年輕勞力少，人力成本太高，他們寧愿花錢買化肥，省事又相對干凈。

“越受打擊越來勁”的陳向陽轉念一想，不求他們，自己干。他貸款買了罐車，雇人把學校廁所里存了一年的尿液抽出來，運給一個愿意嘗試的農民用。“我和校長說，我免費當掏糞工，生態干廁要堅持用，這是老潘給孩子們的愛心。我還告訴果農，尿液我免費送，種的蘋果賣我。當年這個果農生產了1萬斤蘋果，向我要1萬元，我通過微博轉賣蘋果之后，給了他兩萬多元。”

2010年，陳向陽用“童子尿灌溉”的蘋果產量僅2000斤；2011年，產量增長到1萬斤；2012年，他向天水市安家莊的22個農戶免費提供尿肥，種出了12萬斤蘋果，當年他創立了甘肅天水最甜蘋果農民專業合作社。他的實驗規模繼續擴大，種植種類也從單純的蘋果擴大到梨、櫻桃等品種。

2012年清明節，潘石屹回甘肅時，陳向陽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后來潘石屹開始在微博上義務幫忙宣傳：“這幾年，我們在天水建了30多個干廁，學生們不會用，可把我們著急壞了。最困難的時候出現了從深圳來的志愿者‘@最甜apple'（編者注：陳向陽的微博名），教學生們如何使用干廁。接著就是糞便沒有人清理，天水的壯勞力都去南方打工了，老人們沒有力氣，田里只用化肥。@最甜apple 自己帶頭用這些肥料種蘋果。”

地產商潘石屹為甘肅天水學校捐建的無水蹲便器，分排尿口與排便口，排便口上有個蓋子，如廁時順時針用腳頂開后蓋，不用時將蓋子旋回。

多贏的生態經濟模式

自此，陳向陽的名號打響，6000多名消費者購買了他的產品，有人甚至稱他為“蘋果先生”。“我本來并沒想賣蘋果，老潘蓋的廁所沒多少人用，把我逼急了，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如果農民用有機的方式種出了蘋果，卻賣不出有機的價錢，那不虧死了？那等于逼得農民只能走化肥農業路線。”

陳向陽多次出國交流，人們問他：為什么很多生態廁所最終失敗了？他的回答是：因為糞土沒有變成金錢。他初步探索出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靠市場。“買蘋果的顧客基本來自北上廣深這些一線城市，說明有市場需求，如果純粹要求大家捐款做善事來推動干廁應用，是不可持續的。”陳向陽將自己的實踐稱為“多贏的生態經濟模式”：對SOHO中國基金會而言，完成了慈善項目；學生有了干凈整潔的廁所；自己的公司獲得了20%的利潤；學校省下雇掏糞工的錢；果農增收30%，化肥用量減少60%。“現在的模式是成功的，可復制的。但問題是沒人出錢蓋這樣的廁所，農民自己家收集糞尿量太少，還得較大規模地建廁所才行。”陳向陽坦言。

陳向陽用罐車從甘肅天水學校的干廁里抽出尿液，免費運到地里供農民種蘋果。

下一步想找養豬場合作

陳向陽并不認為自己只是簡單的賣蘋果，“以前當自己是賣馬桶的，現在要把自己當成解決環境問題的一員，做些有利于解決糧食安全、水污染的事情。我的終極目標不是賣蘋果，6年天水工作只是做個實驗。”陳向陽說，做人糞尿的分離，難在人的習慣難改，比如他教孩子們大便入大坑，小便入小孔，一些孩子卻反著來，老師也不愿多管，只管孩子們考試好。據他估計，SOHO中國基金會捐建的廁所，只有約20%的學校用得比較規范。

他把目光投向規模化養殖場，打算把豬的大小便分開。這個想法源于今年3月5日，他前往歐洲參加了一場磷主題大會。“我去法國有個大發現，法國西北部養豬場里，地板上有鏤空的縫隙（編者注：漏糞板），下面一層是V形板，形成一定角度，尿液就順著那個角度流到集尿槽里，而豬糞落在V形板上，通過機械控制，馬達牽動繩子，可將板上的豬糞拉入儲糞池。全自動化的物理分離方式完全不用水沖，而很多養殖場都用水沖，擴大污染，增加水分，還得擴大尿糞池，分離也費事，耗費成本。”

陳向陽還說，用沼氣池解決豬的排泄物問題并非可持續的方式，因為沼氣含碳，而豬的尿液太多，尿沒有碳，豬糞里的碳含量少，做沼氣不劃算。“另外，搞沼氣池很麻煩，有安全隱患，搞不好就爆炸了，養殖場一般在相對偏僻的地方，就算弄出了沼氣，也沒那么多人用，釋放到空氣中，還會加重溫室效應。”

陳向陽說，一頭豬的排泄量能抵得上12個人的排泄量，下一步他要找有心改善規模化養殖污染的養殖場或地方政府，推廣糞尿自動分離清糞系統，使其降低人工清糞成本、減少豬舍氨氣和細菌，改善豬舍環境衛生。

陳向陽上世紀70年代在湖北農村長大，那時候，村村都有池塘，豬、牛都在里面喝水。如今現代化生活方式帶來的污染惡果已經顯現，家家戶戶蓋樓，用水沖廁所，糞尿排入河流，兒時的綠水青山已不再。他說自己有個“美麗中國夢”：立足中國，探索可持續農業，提供安全的糧食，恢復水質到1970年以前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