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氣息

鐘兆云

春節到閩北縣城探望岳父母，人多房少，就打算晚飯后住賓館。岳母做了番調配，她和妻住一室，委屈岳父睡沙發，說服剛讀初中的孫子和他爸媽住，騰出那間兒童房讓我父子同宿。我仍猶豫著，妻一旁便說，你可是很長時間沒和兒子睡了，就不想和兒子親熱親熱？！想想也是，乃放棄了另行投宿的念頭。

記得還是兒子9歲時一起同床過，搬家后他有了自己的房間，就不再黏我們了。雖然有時也想和他“重溫舊夢”，但總遭到他沒商量的拒絕。想當初，兒子尚幼，同衾時不管老子還是老媽，都要用雙手箍緊，或用雙腳鉤住，生怕我們撇下他孤單一人，醒來一旦發現身邊沒人陪睡，便少不得一通哭喊。有年冬天奇冷，睡夢中被他纏繞著正美滋滋覺得多了件小棉襖，肚腹間忽有一股熱流涌來，未待完全反應，已是水漫金山，半截秋衣和整條褲子都被小家伙給尿濕了。緊急掰開他抱緊的雙手起床，他呀呀兩聲后，一個翻身又沉入夢鄉。我習慣于寫作開夜車，有好一陣子為了避免打擾他們母子，困了就在書房里獨居。每天只要他母親一起床，他就要跑來鉆進我的被窩里續睡，像是只有抱著父母才有安全感，才能入眠。

時過境遷，諸事繁雜，已經越來越沒有時間與精力去投身更多的東西，然而，作為一個有懷舊情懷的人，我很珍惜那些在心里彌漫的故事。一些過往，雖然大多幻化成心中沉璧的舊影，為了不使之鈣化進而支離破碎，仍不時拿出來保養。等到靜心冥想時，終于明白，那些溫情的細膩、暖和的細節其實就是真實的歲月，是真正和自己血肉相連的苦與樂。或許，人生在世，也就為了圖這么些人世的故事。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一晃匆匆，大家都成長了。當年乳臭未干的小子，已是個準備中考的英俊少年，個頭都高出了我一大截，和他同床只能是奢侈之想。

興許是囿于現狀，兒子這次沒有討價還價，乖乖地聽從了大人的安排。他知道我白天開六七小時的長途車挺累，明天午飯后又得趕路先回去上班，便主動把一大堆作業搬到舅舅舅母房間做，好讓我先睡。兒子真是長大了，更懂事了，會為爹娘著想了！想著我外出時他常發的諸如“老爸記住，酒大傷身，注意身體”之類的短信，我累并欣慰著，很快就酣然入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兒子也上床了。我不敢和他聊天，怕一說話就睡不著了，只是幫他緊了緊被子，叮囑他別凍著了。兒子倒是說了句，我喉嚨癢，咳嗽不會影響你吧？我安慰他，今晚老爸是頭貪睡的豬。兒子的感冒雖近尾聲，但不時還在咳，半夜里幾次起身喝水。我有些心疼，問要不要幫他倒杯熱開水，他卻輕拍我的被面，說老爸你睡，我不要緊。他復躺下后，我看見我們之間空隙較大，便主動靠緊了些，以防冷風灌入。我這頭靠邊，兒子那頭靠墻，加上他一起一躺，被子便老往我這頭溜。記得也幫他掖過一次，過不久卻又復如此。聽得他嘟噥一句，說和老爸睡就是沒被子，于是又把被子給他掖過去，繼而想伸手抱他，卻怕他反感。一種說不出的距離感，油然而生。又想兒子已然成人，兩個大男人這樣抱著到底讓人怪異和尷尬。于是沒敢再有其它想法，小心謹慎地背過身子，努力進入冬眠狀態。

早早，鞭炮聲喧囂，擾人清夢。異鄉睡眠，質量并不高。睜開雙眼，黑夜已遠遁，晨曦破入屋內。光、影、人，相輔相成，無比和諧。想起兒子還睡在身旁，先拿眼角的余光瞥了瞥，見還熟睡著，便輕輕轉身，干脆大膽地打量起他來。所有的喜怒哀樂，便都涌動在心里，一層一層微瀾般地蕩漾開來。

兒子臉面潔凈，輪廓分明，曾經讓他心煩的青春痘現在已了無痕跡。兒子的青春叛逆期大概前后一年半，那時他像是吃了炸藥，一言不合，一著不慎，便要和他母親或奶奶發生口角。在每個人都避免不了的青春叛逆期，兒子倒也沒做什么讓我們傷心之事。往好的地方回溯過往，倒是記得他的童趣。有次不知什么原因我用皮帶抽了他，他竟背起書包出門，問他去哪？立馬眼淚汪汪地回答，去北京找國家主席告狀，就說你虐待少年兒童！再一次，我又要打他，他卻機靈地跑到陽臺，扯開嗓門喊，作家XXX打人了，110快來呀！真要讓人笑破肚皮。俗話說嗔拳不打笑面，有子如此，做父母的哪里還下得了手？不用嗅，也知道兒子的氣息洋溢著青春味道。這青春，也曾屬于我，可現在只剩下青春的尾巴了。一年之計在于春，一生之計在青春，但愿兒子的青春之歌嘹亮動聽，遠離疾病和陰影，永遠活力四射，為他的理想人生飛揚！

兒子濃眉大眼，這是我的遺傳。現在尚處黎明，他心靈的窗戶還關著，就不打擾了。那堅挺的鼻梁下，是緊抿的嘴唇，毛茸茸覆蓋著一層胡子。現在孩子的青春期確實比我們提前了！前一段時間，他為這肥沃土地上冒出的參差髭須好不苦惱，老想著理掉。我說胡子越理越長，男人不長胡子豈不成太監？古往今來，有多少人以胡子為美，你喜歡的美髯公古有關公，現代有周恩來、齊白石，他們成就大事業，何曾為區區之須傷神？兒子乃悟，從此不再稱煩。

瞧，兒子穿著雅典奧運會舉重冠軍石智勇送的運動服呢。他算是個體育迷，愛好籃球、乒乓球和游泳、跑步，此外還是名文藝青年，這方面可比只會耍筆桿子的父親強多了：除了寫作，吉他、唱歌、毛筆字，都曾博得過贊聲一片。體育強身，文藝潤心，但愿兒子此后人生，有此雅好相隨，身心皆宜。

春日草木抽芽，萬物勃發，在這細雨潺潺、云煙氤氳的季節里，我分明聽到了兒子拔節長高的聲音。屬虎的兒子虎頭虎腦，肌肉發達，骨骼結實，這固然有他母親奶水旺之造，也少不了他奶奶那些年月的精心呵護。兒子初一時參加校運會長跑比賽時不慎摔倒，卻仍咬緊牙關堅持賽完，還為班級爭得了名次，賽后右臂打石膏一個月，也不喊一聲疼。他一向崇拜關公刮骨療毒，再苦的藥都咕嚕嚕一口吞，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小時我們還擔心他體質弱，沒成想，才十五郎當歲的年齡，已然竄至一米七五了，想來長個一米八不成問題，最希望他今后不僅有高度，更要有硬度，骨頭硬，精神上也不缺鈣。

這些天連軸轉地走親訪友，加上寒假作業的負荷，兒子顯然也累了，在清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照樣安睡。初三畢業班的人了，春節期間還在用功學習。他是要強的，求上進的，初三上學期半期考不甚理想，雖然我們沒有絲毫責怪之語，他卻難過萬分，自責過甚，還說恨不得跳樓。兒子，千萬別說這樣的傻話，更別做這樣的傻事。中國現行的教育方式有太多的弊端，考試和成績能說明什么呢？我和你母親早就不對你提過高要求，你大可從容學習，動靜分明，態度端正了，努力了，付出了，只要覺得無愧，就好。就如昨晚，沒有考試的緊張氣息，有的只是和諧的、溫馨的氣韻。

外頭的爆竹聲一時停了，我屏住呼吸，凝眸眼前的兒子。雖然微有感冒，但還算鼻息均勻，呼出的口氣含著淡淡的薄荷味，沒有了那種讓人回味的乳臭味，更沒有那種讓我厭煩的口臭和其他體味。課堂外動如脫兔的兒子，在課桌上總能靜如處子，何況夢中呢。我豎耳靜聽中，仿佛聽到兒子血管里的血在汩汩流淌，流的是我的血，是客家農民、草根后代的血，是祖輩愛國愛鄉、“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的血，但愿兒子的血總是熱的！

從體形、外表和氣質來看，兒子確實不負小帥哥之稱，班上女生還封他為“男神”呢。兒子愛美，出門總不忘照鏡子、正衣冠，這樣的好習慣理當保持下去。有次我看他和班上男女同學走在放學路上，就和他打起了招呼，他只是笑笑點頭。事后他母親告訴我，同學問他打招呼的是誰，這小子竟脫口說是“我舅舅”，他是嫌老爸長得不夠帥，還過早謝頂了呢！如此不恭，換來他母親一頓討伐。我卻笑疼了肚子，說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年我在高中時也臭美，總希望父親不要親自來縣城送糧送錢，盡可能讓哥哥或姐夫送，這倒不是體貼父親勞累，而是擔心他那個光頭尊容讓我在同學眼里掉分。愛美是人的天性，一個愛美的人才會更珍惜美，更懂得創造美、奉獻美，我相信兒子會是這樣的人，而且能夠辨別人間和自然界的美丑。讓我欣慰的是，平時從不追求名牌的兒子確實沒啥虛榮心，很快就大大方方地把我介紹給了他的同學和朋友，哪里嫌棄不是“高富帥”的父親了！

讓我欣喜的還有，在早戀成風的當下，每當看到街頭巷尾那些相擁相吻的中學校園里的少男少女，我總不免擔心起自己的兒子來，幸好，這位在害羞和靦腆中收到過不少情書和情詩的大男孩子，并沒有散發早戀的氣味。兒子不曾有傷女生之心的片言只語固然體現了教養和涵養，但也還得大方、磊落，切莫再現為避女生慕名看望而鉆桌子底下躲藏的一幕。除了他主動提及或展示，我們從不私闖他的個人空間，我們相信兒子是透明的、有主見的。我們到現在都沒有遭遇兒子成長的煩惱。他在小學二年級時就不用我們接送，堅持自己坐公交車到校，也從未泡過網吧，如此不知省了我們多少心。當現實中國憂心抱大的一代時，兒子著實是我們的驕傲。但愿兒子志存高遠，不沾奶油味，苦難能自立，少些嬌氣、驕氣、暮氣，多些血氣、朝氣、書卷氣和浩然之氣，在風雨中練就男人堅忍、敢于擔當的氣質，但愿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能長長久久地陪伴他的一生。

比對獨生子女欲說還休的自私、嬌生慣養現象，兒子算是讓我們欣慰的。從他主動幫助母親做家務，從他不厭其煩地為左鄰右舍寫春聯，從他給爺爺送終時的跪地痛哭，從他的作文《我推著奶奶去臺灣》，從他對病中外婆的關切，從他餓時自己下廚房煎蛋煮食，可以看出他的勤勞、孝心、禮貌和動手能力。這小家伙，還自主寫過《爸爸的氣息》的作文呢，讓其貌不揚、才德也薄的老爸，著實竊喜了一番，把它同我外地求學時他寫給我的兩封信作為最好的禮物珍藏。

兒子的眼眶微微動了動，這是他從深睡眠進入淺睡的特征。小時，他在這時常常伸出胖嘟嘟的小手，面對面或從背后來抱我。如果我還睡著或裝睡，他就在一旁給我掏耳朵、撓癢癢，變著法子調皮搗蛋。我在等待這過去的一幕重現，但直等到他睜開眼睛叫了聲爸，也沒有發生這久違的情景。他顯然知道自己長大了，觸碰身體等兒時的親熱動作已經兩不適應了。

兒子醒了，昨晚服下的藥產生了良好效果，已不再咳嗽。他見我看著他，便也回看我，我們不是相對無語，而是有話說，父子間的交流一向充分，常有深層次的溝通。上年一個周末的中午，他主動要我陪他去看一部名叫《傷心童話》的電影，說想瞻仰一下小美女劉詩詩，前不久又邀我給劉奕菲出演的《四大名捕》貢獻票房。我則帶他去看《致青春》，讓他提前了解大學和人生，并一起交流看法。曾幾何時，我們不分長幼地打鬧，拉手摟肩在城市街頭、農村地頭吟誦過唐詩宋詞，有過“失敬失敬”、“老子英雄兒好漢”一類的抬轎子，也有過類似“子不教，父之過”、“子不學，非所宜”的抬杠。兒子有自己的世界，這個幾天不打球就手癢、幾天不唱歌就喉嚨難受的小子，曾一本正經地責怪我不愛運動，并硬拉著我打羽毛球、晨練和晚跑，還試圖將之常態化。我知道兒子是為了增強我的體質，但習慣于當夜貓子的我，沒堅持多久就不了了之，為此落得兒子的一頓挖苦。除了為數不多的缺點，我可以說，自兒子誕生那刻起，老爸就已決心“重新做人”，努力做一個更優秀更有擔當之士，承擔兒子榜樣的角色，不負他的投生，不讓他蒙受精神上的任何灰塵。

我們躺在床上天馬行空七說八聊，竟談到了周立波的脫口秀。兒子邀請我觀看最新的“一周立波秀”，并馬上打開手機下載。我舉著小手機，要兒子靠近些，以便看得清楚。兒子說，我感冒可沒好，傳染別怪我。我說，老爸有金剛不壞之身，區區感冒，難侵我身。其實，只要兒子靠近，在他的一絲絲氣息中縱使傳染感冒又有何妨！

兒子越挨越近，以前抨擊“全民娛樂至死”現象的我，以前對立波之論經常保留看法的我，因為兒子的參與，竟覺今天的節目精彩絕倫、無懈可擊。而兒子的一些點評，也讓我感受到他心智和見識的漸趨成熟。近兩個小時，我們緊挨在一起，在爺倆的笑聲中，天倫之樂無與倫比。

十來個小時和兒子親密無間地泡在一起，零距離感受到兒子的氣息，只覺得時光匆匆，無計留春住。

自家已有足夠多的房間，明年岳父母又要搬大房子，而兒子越長越大，今后要外出讀大學，繼而參加工作、為人夫為人父，看來此去經年，要自然而然找到理由和他同睡怕是不太可能了。一次勝萬次，有這一次解饞，也就彌足珍貴了。

兒子曾告知有一個夢想，但沒有和盤托出具體內容，且讓他保留一分神秘。這自然該是中國夢的組成部分，只是，夢想要成真殊為不易，須經風雨，須勵志，須咬定青山，兒子當知！

望子成龍是為人父母者的夙愿。古人云“生子當如孫仲謀”，我無此奢望，只愿此子在未來遙遠漫長的路途，在注定要走過青春的不羈、彷徨、懷疑、淚水、不屑、不悔的之前與之后，都能向著更遠、更深、更好的方向塑造自己。知榮辱、明是非、懂孝悌、講道理、懂規則，遵循內心卻又接受道德約束，有悲憫之心，同時具有探索和創造欲望，知行合一，自食其力。最重要的是，能保有一顆清如許的靈魂。倘能如是，余心足矣！

在一次記者專訪中，我曾自詡，兒子是我最好的“作品”。父親和兒子之間，存在一門他人無法讀懂的語言。這部擁有署名權的“作品”不管優劣，我都將坦然正視、怡然接受。兒子的氣息已然圍繞并靈動在我生命的周圍，綿綿無絕期！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