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肖
放暑假時,女兒從養鴿老爺爺那里討來一對賽鴿,為雌雄組合,毛羽細密,長相伶俐,很是討人喜歡,于是在樓頂搭建小窩,每日以玉米、清水精心飼養。鴿子極通人性,你盯它看時,它也輕輕轉動脖子,用圓溜溜的小眼睛打量著你;無水可飲時,它會俯下腦袋,用尖喙“突突”地啄著水盆,提示你該加水了。因為還未熟悉環境,不敢放飛,只能天天關在籠子里,吃喝拉撒連同睡覺散步,或對著藍天發呆,便又讓人擔心它們就此演化成了家雞。
事實上,人類所豢養的鴿子,大約可歸于家禽類,非但鴿子,其它在人類教鞭下俯首帖耳的鳥兒,也可與家禽握手言歡莫逆相笑,譬如鴿子對雞絕不陌生,鵝也會以為自己就是大雁。鳥類的進化改造,早已模糊了原始形態,衍生的物種也就毫不奇怪,盡管它們遙遠的祖先曾掙扎于教條和籓籬之間。順服的原因很簡單:吃食方便,且無鷹隼之憂,于是乖巧得便不想再去棲息荒野,與風刀霜劍共舞。野性慢慢去除,直至符合人類在感官上的賞識,“天道”也就淪為“人道”。在這方面,人類有足夠資本夸耀其占領自然改造野物的獨特稟賦和不倦愛好,掌控的手越伸越長,矯飾成分反倒變為自然之物的生存所需,這與人類競相逐利貪圖安逸的天性倒也匹配,可算是“天人合一”的新解了。
原本,鴿子們可以在野外無拘無束地飛翔,不帶名號,不懷使命,自由暢快地做著“純鴿們”,然而人類總是多事,似乎不給鴿子并不強健的翅膀拴滿各種銘牌勛章,就不足以呈示鴿子是人類的朋友。當然,鴿子迷戀的還是人類手中的玉米、小米和純凈水,也許還有其他時髦食品,木板房和鐵皮屋也很重要,畢竟再怎么野性勃發,鴿子也等同不了桀驁不馴的山鷹。于是,沒看過《新約》的人也對創世紀的史實堅信不移,讓鴿子披上了“和平大使”的綬帶;若是白鴿則更好,嘴銜一枝橄欖葉,沐浴在陽光里,就更是圣潔得不可侵犯的和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只有鴿子還蒙在鼓里。遺憾的是,無論鴿子們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人類喜歡在這個星球上互相殺伐的稟性。美好的愿望一次次落空,鴿子也就一次次被迫重新登臺亮相,橄欖葉銜起又放下,放下又銜起,無異于祝福的話聽多了便覺虛偽聒耳。世界如此尷尬,鴿子也只能淡淡地尷尬著。
基督徒比瑪雅人要文明得多,瑪雅人喜歡把血淋淋的人體擺上祭臺,而摩西律法則規定,奉獻給神的是,乳鴿一雙。在《新約》中,鴿子第一次被提及是在耶穌受洗之時,上帝以鴿子的形象來顯示圣靈,由此念及鴿子為人類充當獻祭品實在功不可沒,人信仰上帝,上帝也愛人,彼此默契地成全了一出溫情脈脈的幻想劇,只是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從未想過崇拜一下鴿子——上帝和人實在都是對不起鴿子的。
鴿子圣潔,卻也難逃人的饕餮欲望,人們將鴿子烹成佳肴,連鴿蛋也不放過,以為冬令補品。當然,人更看重的還是鴿子的實用價值,因為人之優勝于其它生物的一大法寶,就是使其為人所用。鴿子不以毛羽美,不以啼聲勝,其驚人的視力、記憶力、飛行力,為其它鳥類所不能及,“飛鴿傳書”古已有之,至今可用。千年以來,鴿子為人捎帶密函、情報、家信,當然還有情書,奔波云天,辛苦卓絕,千里之遙不在話下,更不會私拆信件,泄露秘密,即此可知鴿子為人類效力之難能可貴。至于在世界大戰中,飛越戰火紛火的陣地,途中為槍彈所傷,幾乎殞命,仍將情報送到,從而拯救了無數士兵的生命,此類傳奇色彩非戰功勛章不能圈點,確乎可贊可佩。然而所昭示的事實,卻是剴切質樸之極——回家,是鴿子的唯一目的。確是唯有巢窠的溫暖,才讓這種鳥兒不惜千里趨之,生死赴之。鴿子畢竟不是人類,不懂得趨利避害,更不諳世事世風的劫數運轉,它的忠誠常使人汗顏。鴿子是戀家者,戀家者又不能不誠實。
如此一來,鴿子便與人緊緊為鄰,說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也好,說是玩物也不差,總歸是城市中熟視無睹的景觀。公園里、廣場上,隨處是悠閑的鴿群,它們淡定從容地踱步,一邊不停不息地啄食,一邊覬覦游人手中的鴿糧,遇有人闖入它們的領地,也毫不慌張,而是步調劃一地盤旋而起。至不遠處又瀟灑落下。這都是鴿子勝于人類之處,人類飛不到天上去,只好呆在地上追名逐利膏火相煎,搞得個個居心叵測互相傾軋;鴿子就好多了,不會爭食,也不用擔心遭搶劫,它們都是很紳士的。
人們看膩了鴿群在天空回環往復地飛翔,未免有些乏味,便想到給鴿子綁上哨子,隨鴿子翱翔藍天鼓蕩起諧美的哨音,這可說是人對于鴿子別具匠心的經營布置。此景觀由來已久,清人詩云“金伶閑聽清空響,春暖家家放‘鐵牛”,所詠便已是北京風俗。最宜是春秋時節上北京去,看古都上空鴿群回旋,聽鴿哨陣陣,那是相當有北京味兒的。鴿群盤旋回轉,哨音乃有輕重巨細的變化,忽兒各哨齊鳴,忽兒各哨齊喑,轉瞬哨音又復,諧趣橫生,人在地上欣賞其身姿聲響,而鴿子渾然不知,對它們來說,舞臺就是這藍天,它們只有不停地飛呵飛呵……
從鴿子的命運看人與世界,荒謬性袒露無遺,不管是人與鴿同在,還是鴿與人同在,都不啻是對人類文明生活的一大戲謔,可惜鴿子不自知,人也不自省。一會兒是圣靈,一會兒是祭品,一會兒是佳肴,一會兒是戰斗英雄,一會兒又是玩物,鴿子忙不迭地扮演各種角色,都不及干脆呆在籠子里睡覺。人類以鴿子裝點和平、增添風光的努力,聰明又風雅,顯出的卻是取巧刁滑、貪婪無度的天性,說得更原始樸素些,就是奴役的沖動。不過鴿子們既不能清醒地看見聽見,又無力高聲抗議,也就不必過分驚詫了,這世界原本就是獵與被獵的關系……
有一種約定叫“阿根廷”
“約定”阿根廷,始自一九九零年,原因當然是足球,只是歲月既久,反倒忘了“約定”原本只是一次精神偶遇,并無實際意義,然而正因無意義,才容得賦予各種意義。“約定”卻不能“俗成”,若“俗”又何必“約”?以阿根廷的另類、不羈,注定拒絕庸俗;肝腸如火,泣笑似花,聞名即已露征兆,再看都是小說戲劇里的情節,細品卻不是一生時間所能支付。
這是個奇特而美妙的國度,像遠藏于天邊的銀礦,不斷勾連起人們窺探的目光。從大西洋海岸到安第斯山麓,狹長的國土直通世界盡頭“烏斯懷亞”,中間懷抱茫茫大草原,到處是藍天、白云和金色的陽光。原來這里是縱馬馳騁北上南下的美妙走廊,來去如風,毫無藩籬之礙,縱然不為兵家黜武之利,也令人覬覦其富饒。難怪西班牙人來到這里就不走了,開始把走廊當作阿根廷民族歷史的試驗室,興致勃勃地試驗高喬神話的正反兩極,一切顯得短促又漫長。
其實只是兩百多年以來,駿馬在這片大草原上奔騰如潮,長發的牛仔持槍縱馬,吟嘯風中,豪情與天爭高;或對歌、格斗,一路狂野,不是超脫就是毀滅。夜晚,草原上燃起熊熊篝火,火光映出人們興奮得有些扭曲的臉,烤肉的香味混合著濃烈的汗臭,四處溢散。拍手,頓足,干杯,恣情吆喝,似啼似吠似嗥似吼,桶里的酒灑了一地,野狼的眼睛在暗中幽幽發光。草原的夜風還是涼涼的,帶點大西洋的海腥味……在這世界盡頭的草莽之地,愛情可以柔曼得叫人滴淚,也可以是如癲似狂的艷史仇殺史——為了美麗的女郎,小伙子們從不惜以匕首相向,棄生命于不顧。這倒是很天然自成的生命哲學:唯棄,才能顧,便毅然棄之。算起來,人類社會的許多努力都在繞圓圈,不厭其煩地試驗規則最終把人拴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而那些神秘繁復的“主義”無非是“主義者”們的自我說教,于今思之反覺饒舌,還是聽憑高喬人這樣單個單個的存在吧,即使放縱,也不至淪為草原上的“唐喬瓦尼”。選擇時的叵測居心只會證明人與心靈日益異離,高喬人自頂至踵都甘于殉從最原始的令,貫徹一種酷烈的意志,這使阿根廷的空氣從未滯留過多疑、畏懼;即便死,也是劃上果斷的句號,不會有省略號的冗長無聊。“因為叛逆,所以偉大”,只有置之這樣的“死地”,才能望而后生,否則經過幾個世代的風吹雨打,高喬人的真理早成西風瓦礫場。如此一來,再試圖用現世男女的文明法則求證高喬人的存在姿態,勢將落得戰戰兢兢難以措辭,只能說我們費盡心機筑壘的所謂精神殿堂,其實還是全然陌生的窩。
過去、現在、未來,對阿根廷人來說都是英雄時代,當英雄上升為人格化的神,而神下降為“盜火”的英雄,神與英雄便渾然不分。卡薩雷斯的《英雄夢》雖云一場空夢,其味卻逼真,阿根廷人則在其中找到了著落,虔信英雄的時代,事實上與有神論時代等量齊觀,阿根廷的舞臺布置就是為上演這類英雄神話而備,主角逆天,逆自然,永無退場之時,套用拿破侖的話說:英雄夢,就是人人愛看的神話。
十字架由少數幾個英雄背負,阿根廷人也絕不在一旁空手兀立,假使戴上紫荊冠也毫不猶豫。圣馬丁懂得節制的智慧,不涉無底深淵,卻足以憑一手締造的偉業輻射歷史強光。切·格瓦拉和馬拉多納則是徹頭徹尾的革命浪漫主義者,他們都未及成熟或拒絕成熟,卻精彩得讓阿根廷人一世饜足。英雄不必符臻于至善之常道,熟透了也就不悲壯,唯悲壯才能辨知理想的滄桑、浪漫的不易,所以格瓦拉只能早死,而且必死于敵人的槍彈,否則躺在安樂椅上頤養天年的格瓦拉反倒遭遇無道可殉的尷尬。作為足球上帝的馬拉多納在一九九四年的那個夏天就已死去,他的逆天足以說明逆過了頭會使革命者成為失業者。但即使失業又如何呢?對時間是妥協了,對生活還是不遷就。話說革命浪漫主義者只執著于一念“不浪漫毋寧死”,哪怕浪漫過了頭,也是失翅隕滅的伊卡洛斯,故而等待他們的只有悲劇。西方悲劇精神皆以黑為徽章,等到格瓦拉和馬拉多納都成了文化衫上的黑色頭像,全世界才為之松了一口氣。而阿根廷人不管這些,用幾十年的時間期待一個英雄,再用幾十年的時間去膜拜,他們有理由如癡似醉熱淚橫流。一條路走遠了,也就不在乎泥濘四濺險象環生;也沒必要弄得太明白,一傳再傳的詩才是詩,可望不可即的夢才是夢;他們的一輩子都是詩與夢呵。
一切似乎天生注定,來生依舊,居于南美卻自認為是異鄉人,習慣認定阿根廷是歐羅巴放出的一只風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甚至比在馬德里更有失根之感,阿根廷總是這樣稚氣盎然又孤獨矛盾。膚色,是純種的白,這使他們自傲于南美諸國;與歐洲的牽扯不休隱隱測知其在南美大陸格物處世的擒縱伎倆,供作臧否的“是”與“非”不過是主線模糊的行跡,幾經歷史的風狂雨驟后,便剩在流浪與羈絆之間反復咀嚼,搖擺于世界盡頭,清醒或模糊,遲疑或推宕,終都應命歸返于漂泊的內心。
“流浪”即是不歸路。詹姆斯·喬伊斯順口喊出“流浪就是我的美學”,原是有幾分闊氣的,阿根廷人則很拘謹地深陷這種美學邏輯中,在先民們始料不及的現世輪回里打轉轉。歷史的滋味就是這么品嘗出來,習慣了以流浪者身份回歸內心,流浪就徐徐顯出意義,開出凄美的花。深夜,小酒館里一片嘈雜,海員、小販哄吵、浪笑、干咳,百態畢現;而一旦探戈舞起,人人卻都凝了神細看、思量,自以為篤定泰山的壯漢強徒,也會悄然化為戀家少年癡情漢子,所以探戈的本義就在于“喚回”而非“表演”。這種糅合了黑人瑪祖卡和歐洲音樂的舞蹈,堅定得義無反顧,悲愴得幾近向死而生,拒絕娓娓道來,卻足以載驚載喜,淡淡入骨;阿根廷人每每陶醉于此,也就每每溫熟了鄉愁的滋味。多少夜晚,布宜諾斯艾利斯明月當空,林藪中的房屋濃黑沉沉,暗中幾聲口哨,互道別后生涯的大綱小節,港口外萬頃波濤,一片汪洋。若非冰火兩重,何嘗見悅于癡心者?迂闊而熾烈的鄉愿之情,離開久了,才更知道。探戈還在一曲一曲地跳,阿根廷人也就一等再等;沒有憂郁,成長起來的便不是阿根廷人。
“在遙遠的地方,我忽然想起祖國就是一雙雙眼睛、手和腳,美洲、歐洲和阿根廷都失卻了邊界,……只剩下眼淚、微笑、舞蹈和足球……”阿根廷人的鄉愁多得可以淹沒一切,卻獨獨淹沒不了探戈和足球,如果將阿根廷之所有喻作一塔,足球就位于塔尖。雖道諳熟阿根廷足球,然足球之于阿根廷的意義仍使我驚訝不已,像是目睹一段爛熟于心的詩文,每欲細辨其行跡,陌生感也隨之而來;而甫一提筆,溫婉之中還是涌出隱隱的艱難。不必徒勞或有勞地詮釋,足球在阿根廷就是圖騰,是宗教,足球中有阿根廷全部的人間事。我甚至覺得,阿根廷人其實要感謝他們在政治上的死對頭——英國人,若不是一伙英國人把足球帶到阿根廷,難以想象這一百多年來,阿根廷人該怎么活。
一九九一年美洲杯,秋風正勁,牛仔般健碩的阿根廷人長發飄飄,“馬尾辮”桀驁,舞步之瀟灑空前絕后,藍白間條衫漸欲迷人眼,遠處安第斯山白雪皚皚……如此一幕一旦嵌入記憶,就成為私人珍藏,慢慢絕緣于光陰。臻于足球藝術上乘的,非才華,非理念,非功名,而是與繆斯神前定的冥合,一抬手,一舉足,一個身影,一個眼神,顧盼均莫逆于心。詩樣的足球,不求達意,不求他識,只憑信仰漸漸成熟了自身,從此可知詩寂寞,足球易碎。阿根廷足球是易碎的藝術品,一躍可上天堂,一跌可下地獄,要么清純得潛意識里絕無渣滓,要么玉石俱焚向死而生。天堂地獄之間不過咫尺,一轉身都成絕響。
當實用的陽光照進新世紀,一切都被輕而易舉地速配、復制,羅曼蒂克已無處藏身,只有阿根廷足球固執地以詩人自我期許,毫不懷疑激情與唯美的不切時宜,甚至相信蒙繆斯召歸,還可以在二十一世紀的鋼筋混凝土上書寫田園牧歌般的詩。悲情不可避免,飄飄長發在“黨衛軍”平頭面前注定絕望,行云流水在冰冷的狼牙棒面前注定嗚咽。功利主義一成不變的調門,向來拒夜鶯的啼唱于其外,就連堂吉訶德式的哀吁,聽慣了也不覺得凄涼。阿根廷足球不屬于“功敗垂成”,而是“功成垂敗”,成了人心和眼淚,敗了年華和等待。場景的藝術質感是無與倫比的,藍色的底板,載不起沙場別后空灑的淚水,重重疊疊的光陰塵埃,無不可見烏托邦里一閃一爍的凄美傳說。因為年輕,所以流浪;因為傷痛,所以美麗,二者相看兩不厭,后之覽者如何有感于此,只付春花秋月等閑看。一切仍在于自己,全然在于自己,阿根廷人不需要改變什么,他們一天天一秒秒地活著,十年如此,百年不過十個十年,孩子們還在踢球,和他們的父輩祖輩一樣,廣場上藍白旗幟翻涌……
潘帕斯草原的春天每年都將來到,那時,春風旁若無人地吹,芳草漫不經心地綠,野百合星星點點,開向天邊,拉普拉塔河水默默東流……當昨日不在眼前流連,總有一種約定使我們走到光陰的背后,堅守著無數個“輪回”。阿根廷的往事中多的是這樣的“輪回”,人的,自然的,無需昭彰,皆附麗于幸蹇,讓我們輕輕觸碰又離開,遠遠凝視又走近。若說是夢,就當一頭扎進夜的渦流里不知所終;若說是歌,就當唱給無邊的歲月聽,再同歲月一同慢慢老去。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