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古典文學與中華傳統文化的關系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可以從文化精神和接受繼承兩個層面進行探討。文章首先確立的兩個論證基點:一、中華文化與西方文化只有孰弱孰強之分而無落后先進之別。前者是力量對比,后者則是趨勢的分析。歷史事實表明,強勢不可能永遠持續,它只與一定的歷史階段相聯系,強弱必將互相轉換;而先進落后則不然。堅持落后的將會被歷史所淘汰。許多學者錯誤判斷中華文化“落后”于西方文化,其根本原因是他們所堅持的“潛西化論”、“潛割棄論”。二、世界四大古文明中之三大文明——巴比倫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的滅亡,肯定是壞事。若古希臘文明滅亡,則無今天如此的西方文化;同理,若中華文明滅亡,就沒有今天這樣的東方文化。再就繼承而言,中國人對中華文化的接受,是從中國古典文學的接受開始的。而且,隨著文化教育的普及和程度的提高,中國古典文學在傳統文化接受中的比重與作用將會越來越大。就文化精神而言,中華文化之四大精神——民族和愛國精神、人本精神、實踐精神、唯美精神,至少在三方面與中國古典文學緊密聯系,并在其建構與發展過程中起著重大作用。可以如此表述:一個如果較全面地學習了中國古典文學,就能基本了解傳統文化之精髓;而假若不學中國古典文學,則無論其他方面都學,也恐怕還是難得中華文化之梗概!
關鍵詞:中國;古代;文化;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我國古代文學在傳統文化中究竟據有怎樣的地位?這可從二者形式、內容、數量、體系等等方面加以分析研究,①而限于篇幅,此處僅從文化的精神及接受繼承兩個層面,著手觀察和進行探討。
按慣例,我們的論述順序,應是先“精神”后“繼承”;不過基于二者關系考察的特定情況,也基于闡述的需要,下文的順序還是顛倒過來:先“繼承”后“精神”。
毫無疑問,我國文化的優秀傳統必須繼承和發展,現在對此公開反對的人已極少了,但這不等于有關的思想理論問題都解決了。實際上,持“潛全盤西化論”者,“潛全部割棄論”者,還有相當數量。這里有兩個根本性的問題繞不過去,必須辯清,盡管本文無法就此詳作論述,然還是需簡單說幾句以表明態度。
第一個問題,西方文化與中華文化孰先進孰落后?②
現在很多堅持主張繼承中華文化優秀傳統的學者,也認為西方文化先進,中華文化落后。③這種判斷肯定是錯誤的。筆者在多篇文章和多個學術交流場合一再強調:歷史悠久的文化是長期積淀而形成的,經過幾千年悠久歷史而生存、發展至今的文化,她們之間并沒有誰優誰劣、誰先進誰落后的問題,而是互有短長、互有優缺點(這與科學技術很不相同)。如果有人要問:中華文化既然總體上不落后于西方,為何沒有創造出現代的科技文明?那我們也可以反問:西方有基督教文明,有相對發達的現代科技,為何卻兩次將人類引入世界大戰的血腥浩劫,引出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殘忍最野蠻的大屠殺?可見,在文化比較中,決不能目光短淺、以偏概全。對此,一批西方文化學者早有認識,④而我國著名學者徐復觀也早就指出:“凡是拿西方文化中一時的現象、趨向,以定中國文化是非得失,我愿借此機會指證出來,這是相當危險的方法?!盵1]73
既如此,為何大多數人總感覺西方文化先進,而中華文化落后呢?依筆者觀察,這是將幾個關鍵概念混淆了。自近代以來,西方文化挾其先進科技之力,對中華文化形成強勢,而中華文化因科技落后則顯其弱勢,但強勢、弱勢與先進、落后有本質區別。前者是力量的對比,后者是趨勢的分析。歷史事實表明,強勢不可能永遠持續,它只與一定的歷史階段相聯系,強、弱必將相互轉換;而先進、落后則不然,堅持落后的將會被歷史所淘汰。許多學者錯誤判斷中華文化“落后”于西方文化,這正是某些人堅持“潛西化論”、“潛割棄論”的根本原因。
第二個問題,古文明的滅亡究竟是好還是壞?
上古時代。世界最早有四大文明,巴比倫文明(亦稱兩河流域文明,西方稱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中華文明。其它三個文明很早就滅亡了,只有中華文明一直存在發展至今。現在我們要問,這三大文明滅亡是好事還是壞事?答案是肯定的,當然是壞事,這只要看看三大文明發源地近現代的狀況就很清楚。相反,希臘文明——國外文化學者認為她是巴比倫文化與埃及文化在地中海相會而形成——一直未滅亡并獲得發展,以她為基礎終于造就了今天的西方文化。試想,如果希臘文明滅亡,還有今天的西方文化嗎?或者說,西方文化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同理,如果中華文明滅亡了,今天的中國大地真不知是個什么樣子!正反兩面的歷史事實說明,中華優秀文化必須繼承并發展,這是中華民族復興的前提和必要條件。因此,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的“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建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弘揚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的要求,習近平總書記去年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所言:“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是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也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堅實基礎。”顯然無比正確。
解決了該不該繼承的問題,下面便可談繼承了。而在繼承方面,結合本文論題,這里只談一點:中國人是從什么時候接觸、學習中華文化的?答案是:從三歲甚或一歲后會說幾句話時開始。就我自己而言,三歲背唐詩;我的兒女,兩歲或三歲背唐詩;我的小外孫,一歲后能說幾句話開始背唐詩。多年來就這一現象我作過廣泛調查,對象包括干部、工人、農民、教師、企業家、管理者直至推銷員、鐘點工、保姆……幾乎涵蓋社會各階層、各類人員,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從一歲到三歲時開始教小孩背唐詩(只有農村的留守兒童是個例外)。
這一現象值得高度重視,它說明了一些重要問題。
它說明我們中國人平均從兩歲起就開始接觸、學習傳統文化,這應該是世界上最早者之一——另一個“最早的”是猶太人,他們的小孩一歲半開始背《舊約》。
它說明接觸、學習傳統文化是從我國古典詩歌開始的。而這些并非兒歌,是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王之渙等的五、七言詩,是唐詩的精華之一,可以終身受用。
它說明中國人學習傳統文化的路徑是:古典詩歌→古典文學→傳統文化,古典文學是他們學習傳統文化的基礎。
以下再進一步作點分析和思考。
調查發現,小孩六、七歲上小學時,一般都背得一些唐詩,少則十幾首,多則上百首。而在七歲前,一般不可能教他們學現代詩,因這時他們還未正式學寫字,只用口語相教,則遠不及古典詩歌好背好記——我的試驗也證明了這點。在小學期間,詩歌仍以古典的為主,而散文則是以現代散文為主。不過現代散文是對明清散文的繼承,與現代詩的文學淵源頗為不同,這已是學界的共識。因而可以說,小學生的語文學習,與古典文學一脈相承。
現在有人批評這種做法,說是提倡死記硬背,應該理解了再記憶——這類批評沒有道理。且不說兒童背唐詩是在愉悅的心境和輕松的環境下進行的,這些唐詩好讀好記,朗朗上口。就是對“死記硬背”,日本有些著名教育家也重新提倡。他們指出,理解了再記憶是成人的記憶方法,并不適用于兒童,兒童的記憶特點就是死記硬背——日本人稱之為“素讀”。他們主張回復“素讀”傳統,并以調查數據為證——日本獲諾貝爾獎的作家、學者、科學家小時候全都接受過“素讀”訓練,猶太人要求小孩五歲時就能背誦大部頭的《舊約》。⑤日本教育家的建議與中國古代成功教育經驗一脈相通,值得我們認真吸取。
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從小看大,三歲見老?!边@話雖有些極端,卻也說明兒童時期對人一生影響之大。著名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他的個性心理學有一個重要概念——“生活風格”。每一個人的生活風格都不同,而兒童時期對生活風格的形成影響極大,甚至起決定性作用。理解其生活風格及原型,主要需分析早期記憶。⑥阿德勒的研究結論,倒是與中國那句老話精神上有相通之處。由此可見,兒童時期對唐詩及其它中國古典詩歌的背誦,將影響絕大多數中國人一生的學習和生活。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學習,也必將是從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理解出發的。換一種說法便是,絕大多數中國人對傳統文化的接受,是從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接受開始的。而且,隨著文化教育的普及和程度的提高,中國古典文學在傳統文化接受中的比重與作用,將會越來越大。
以上僅從繼承接受的一個方面,就可看出中國古典文學在傳統文化中所占地位之重。然而還有一個重要問題需論述一下,即中國古典文學與傳統文化內涵、特質、心理、精神的關系究竟如何?如果前者對后者這些重要方面體現甚微,甚或背道而馳,那前述現象恐怕就不能視為積極作用而肯定了。
這篇小文當然不能以上四個方面都涉及,只能就文化精神作點考察和簡單論述。因文化精神是任何文化最核心、最基礎的層面,它決定著一個文化的內涵、特質,導引著民族文化心理,弄清了古典文學與傳統文化在精神上的關系,也就思過半了。
那么,什么是中國傳統文化之精神?為此,筆者曾拜閱了十多本關于中國文化的著作,結合筆者自己的研究,試著總結出了中國文化的四大精神:民族和愛國精神,人本精神,實踐精神,唯美精神。⑦中國古典文學至少在三方面與之聯系緊密。
民族和愛國精神自不必說。自第一位偉大詩人屈原開創了中國詩歌以及整個文學民族的、愛國的傳統以來,這一傳統便被繼承下來,發揚開去。其后的大詩人李白、杜甫、蘇軾、陸游、辛棄疾、龔自珍等,莫不是這一傳統的繼承、發揚者。而屈原不僅影響了中國文學精神,還影響了整個中華民族精神。人民至今仍以民族三大節日之一的端午節祭奠、懷念他,尊之為國魂、民族魂,便是明證??梢哉f,古典文學在中國傳統文化各部分中,民族和愛國精神體現得最大量、最集中、最突出。
另外,筆者也曾多次強調,中國傳統文化并非十全十美,她也有弊病。有的弊病危害極大,一直未能徹底根除。例如,我們民族文化中,歷來有一股漢奸文化潛流,多年來形成了有歪理、有邪說、容易蠱惑人心的思想體系。這使得有些人當漢奸并非是為保全性命的被迫行為,而是自薦自舉、卑劣可恥的變節行徑,張弘范、吳三桂、汪精衛等,莫不如此。這里,筆者不可能分析漢奸文化的形成及源流,而只是想強調,中國古典文學中極少見漢奸文化的影子,而是如上所述,在危難時高揚著民族的、愛國的精神。
至于人本精神,這既是儒學思想傳統,也是古典文學接受并持守這一思想形成的傳統。所謂人本精神,即是在天地與人的關系上,以人為中心;君主與人關系上,以人為本;鬼神與人關系上,以人為是。毫無疑問,這三點在中國古典文學中,表現得非常鮮明,以致可以說,人本精神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根基,一種靈魂。日本的中國文學泰斗吉川幸次郎曾說:
為什么我對杜甫會有這么大的興趣呢?這是因為杜甫的詩歌始終是看著大地的,與大地不離開的。從根本上講,我喜歡中國文學是因為他們是徹頭徹尾的人的文學。我并不討厭西洋文學,但西洋文學有時候成為神仙文學、英雄文學,不是凡人的文學。歌德是偉大的,但是我覺得不如杜甫這樣的人的文學更好。⑧
確實,中國文學是人的文學,是充滿人性的文學。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從封建社會到專制帝制的幾千年歷史中,中國一直處于等級森嚴的社會中。但是在其古典文學中,尤其是在古典詩歌中,作為創作主體的詩人,卻是等級不分明甚至是基本平等的。無論是帝王將相、儒者士人,還是俳優歌妓、販夫走卒,只要他在詩中是主創者,就必須以一個“人”的面貌出現,所抒發的就必須是“人”的情感心理(志向可能有區別),切不可也不能端著官僚居高臨下的臭架子,更不能顯擺權貴鄙視平民的特殊身份,不然其作會被嗤之以鼻而扔進茅廁。這里僅以幾位宰相的詩作為例:曹操的《蒿里行》、張九齡的《望月懷遠》、賀知章的《回鄉偶書》、范仲淹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歐陽修的《采桑子》(輕舟短棹西湖好)、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之所以流傳千古不衰,并非因為其詩人是宰相,而是因真實地抒發了人所共有的情感,親切傳神,手法高妙,能引起讀者共鳴。中國古典文學中創作主體的這一精神平等十分珍貴,它可能影響了傳統文化具有某種平等精神,這精神使得相當一批非平民階層的知識分子受到廣大人民的愛戴。屈原就是典型的一例,對他的紀念完全是人民群眾自發行為,歷代統治者并未提倡。
最后,唯美精神,這無疑是中華文化區別于西方文化最鮮明、最突出的一個方面。原始先民們的唯美之心,從“美”和“文”字構造即充分表現出來。無論是傳統文字學的“美,甘也,從羊大。(許慎《說文解字》)”,還是當代古文字學的“人頭戴鳥翎(如野雞翎)冠為美(從夏淥師說)”;⑨無論是傳統文字學的“文,錯畫也。(《說文解字》)”,還是“起于人之紋身(亦從夏淥師說)”都雄辯地證明了從文化形成開始我們祖先對美之重視。其后,西漢完成了中華民族的第一次民族大融合,漢文化基本是楚文化,而楚文化又特具唯美精神。這樣,傳統文化的唯美精神就淀定下來。
從此,自漢武帝這位喜愛騷、賦的帝王之后,歷代帝王大多能詩能文,其中曹丕、陳后主、唐太宗、李后主、宋徽宗、乾隆帝等等,還是很不錯的文學家、藝術家。也是從漢武帝開始,歷代高官侯王們,如曹操、曹植、張華、沈約、張說、張九齡、元稹、白居易、韓愈、歐陽修、王安石、宋濂、劉基、李東陽、王世貞……都是在文學史上卓有成就的杰出詩人、文學家。這種傳統一直延續至現代,老一輩革命領導人中,毛澤東是詩人,能書能文,周恩來、董必武、陳毅均有杰作留世。
中國官吏的選拔制度,也特有“唯美”之特點。從薦舉、察舉時代的“升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到唐以詩取士,宋以文取士,即便明、清以八股文取士,也仍是要求美文。于此特別途徑更可看出中國古典文學對傳統文化之特別影響。
綜上簡述,古典文學與中國傳統文化之緊密聯系及對其之重要作用,已是確定無疑。陸機《文賦》的“濟文武于將墜,宣風聲于不泯”,說的雖是文學于教化之作用,然稍擴大一點至文化,也未嘗不合適。最后,我們用這樣一種具體表述作為該小文的結尾:一個人如果較全面地學習了中國古典文學,即使其它方面都不學,他也能基本了解傳統文化之精髓;而假若不學中國古典文學,哪怕其它方面都學,也恐怕還是難得中國文化之梗概!
注釋:
①即以數量而言,文學作品在中國古代文化典籍中所占比重最大。這只要看看經、史、子、集四部中集部的數量就知道了。
②實際上,就概念而言,中華文化與西方文化不在同一層面上,應當是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中華文化與希臘文化、英美文化,法蘭西文化等。不過中華文化為東亞文化核心,歐美文化基本根源于希臘文化,大家又都這樣用,筆者只好從眾。
③如張岱年、方克立主編《中國文化概論》:“在近代,西方文化是先進的,是時代文化的主潮;中國文化是落后的,尚處于‘古典時代,中國應該也必須向西方的先進文化學習。這是近代中國人的共識?!北本煼洞髮W出版社2004年版,第343頁。
④如列維·施特勞斯、弗朗茲·博厄斯、魯恩·本尼迪克特等,具體觀點從略。
⑤可參閱七田真著、李菁菁譯《超右腦照相記憶法》第五章《教育的原點是背誦和記憶》,??冢耗虾3霭婀?,2004年。
⑥可參閱阿德勒著、蘇克、周曉琪譯《生活的科學》第四章《生活風格》、第五章《早期記憶》,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
⑦對此,筆者于拙著《屈原與中華文化和民族精神》中作過較詳細探討,可見該書第二章第四節《內美與修能——屈原與中華文化精神》。
⑧《吉川幸次郎談杜甫研究》,北京大學中文系古文獻研究室編,《國外中國文學研究情況》第三期。
⑨夏淥,武漢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甲骨文專家。此二解錄自筆者從夏淥師學習甲骨文的筆記。
參考文獻:
[1]徐復觀.中國文學精神[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作者簡介:毛慶(1945-),男,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原文學所研究員、所長,現任四川師范大學、成都文理學院教授,中國屈原學會名譽會長。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