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毅
從來的文學創作風格各異,追求多種多樣。但從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說,都可以歸結為一種追求價值的活動,一項創造價值的事業。每一文學作品雖然內容形式千差萬別各不相同,但都包含著人們的希望、期待和向往,凝聚著作者的心愿、理想和目的,這一點幾乎是毫無疑問的。價值為重,價值為魂,這便意味著任何作品皆是某種價值內涵的體現,研究文學作品價值,就是抓住了文學作品之魂魄。
一、何為有價值?
價值是對人有用、有益、有意義的東西,所以只要是對人有用有益有意義的作品,就可以說是有價值的東西。換個角度說,只要是人有需求、欲望,價值問題就出現;當需求欲望得到滿足,價值就得以實現。
在文學中,價值同樣與人,與人的需求緊密相連,一刻也分不開。人有多少種欲望和需求,文學的價值便有多少種類型。
當一個人處于情緒低落、思維混亂之際,能使他振作精神、明確方向的作品就是有價值的作品。當一個人形單影只內心冰冷,渴望獲得友誼關愛,能使他擺脫孤寂,增添溫暖的作品就有價值。當一個人對前途喪失信心,缺乏前進動力之際,能夠給他鼓舞,使他重又獲得自信與力量者,就是價值。當一個人滿腔愁苦欲傾訴,一肚子激情欲吐露,此刻的援筆操翰就有價值??梢哉f,價值源于內心需求,人有何種需求,價值便能滿足這一愿望;人的內心有多少種需求,價值便能滿足多少種愿望。從需求的角度來理解價值,凡有需求之地,就是價值大顯身手的場所;凡有需求之時,就是價值閃現光芒的時刻,價值幾乎無處不在。
具體來說,文學中的價值首先是一種精神的方向。精神方向既是一種追求目標,又是一種努力方向,因為它能引導作者讀者向上向善。向上,才不會被泥坑低洼拘束,才能擺脫陰冷,追求光明;向善,才能抵制頹唐,防止墮落,才能求真崇美,義薄云天。向上,把人引導到生命的高峰,使人的生命能量和價值得以充分的釋放與展現;向善指向愛、友善、崇高、深沉和博大,指向完善的社會目標和理想的人性人生。向上向善超乎一般的生存目的和謀生手段,積極不斷地向著理想的高地前進登攀,引領著人們追求更高更美的精神信仰。
文學中的價值又是一種人生的態度。這態度,就是真誠而不欺瞞,真實而不矯情,坦蕩為人,磊落為文,幫助作者讀者培養認真、細致、嚴謹、真誠的態度對待世界、事物和他人,將內心最好的情感愿望——思想成果奉獻給世人。
文學中的價值還是一種思想情感的傾吐與呈現方式。這傾吐與呈現,不是前人的模仿、已有的追隨,不是鸚鵡學舌、信口雌黃而是發自內心不可抑制的沖動,不同凡響的表達,是自我肺腑出,字字流真情。
作家格非在他的文章《文學在讀者中尋求認同》中專門闡述了他的觀點,即認為“文學是一項認同的事業——作者通過寫作來尋求理解,尋覓知音,而讀者則通過閱讀(有時還需要借助文學研究和批評),來發現作者并與他們建立認同?!盵1]為闡述這一觀點,他從古到今尋找例證,以說明“文學本身就具有某種‘待訪的性質:作家有點像是在茫茫大海上建立島嶼的人,而讀者則像是航海者和旅行者。作家之所以在孤寂中建立島嶼,當然是希望有一天能與他們的讀者相遇?!睆亩喾矫嬲f明真正的寫作,不僅要考慮現實的讀者,也要考慮未來和可能的讀者認同。尋求認同就是尋求承認,尋找共鳴。這是一種價值。
史鐵生《扶輪問路》書中的“后記”寫道:“投胎多不慎,老天未留情。弱冠身奪半,不惑腎回零,知命方上崗,耳順意何從?荒歌猶自唱,寫作即修行。”他是把創作視為生命的修行,從肉體到精神的修行,以抗拒命運對自己不公的懲處,這又是一種價值。
“寫作讓我無數次重生。我對我筆下的人物說,我要變成你——一次又一次地變成他者,這就是權柄。……掌握它,你就能造世界……掌握它,你就能代表人類向自己提問……掌握它,你就能對復雜而龐博的社會現實進行細部的顯微……掌握它,你就能對愛情、性、戰爭、罪惡、孤獨、仇恨、痛苦、享樂、發展和毀滅、自然和生死的本質與變異進行考察……我的全部自豪感與優越感都為文學而生。沒有它,我便覺得自己平庸而丑陋?!盵2]使用一種超自然超現實的權柄,實現自己人生之愿望,這是另一種價值。
多種多樣的創作追求無法一一列舉,還有為出人頭地而寫作的,為政治而寫作的,為藝術而寫作的,為稿費而寫作的,為商業利潤而寫作的,為人生和人性而寫作的等等,難以盡數。各式各樣的價值追求體現在文學作品中,組成了我們看到的光怪陸離、七彩斑斕、美好與丑惡并存、真知與荒誕共生的文學世界。
然而由于身份、立場、處境和認識感受的不同,甲認為是好的,乙偏偏認為是壞的。丙天天追逐的,丁恰恰是時常逃避的,價值在不同人的身上體現、評價是很不一樣的。然而任何人任何時候都要追求自己希求的價值,這一點也是不容懷疑的。這就意味著,一切的文學創作都是有所圖或者說是有一定價值追求的,當然這價值若放到社會、歷史和文化的高臺上去測評,以及用思想評價、藝術評價之類的尺度來衡量,許多東西便會因質低量弱通不過檢驗,大量被無情淘汰。只要稍微想一下歷史上曾產生過多少如江似海汗牛充棟的文藝作品,而能獲得公眾普遍好評,能流傳不朽的杰作卻寥寥無幾,就可知道“有價值的寫作”并非易事。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歷史上曾產生過多少吟風弄月、搔首弄姿之作,產生過多少污人耳目晦淫晦盜之作,產生過多少孤芳自賞無病呻吟之作,更產生過許許多多質量平庸,不值一提的作品,它們數量巨大,并非毫無文采,有的也曾名噪一時,紅火一陣,但終究經不住時間的淘洗,耐不住歷史的檢驗,大多自生自滅銷聲匿跡。惟有少數內蘊豐厚,思深情美,抒發著向上向善、自強不息情懷,昂揚著天地浩氣、人間正氣的作品從眾聲喧嘩中脫穎而出,熠熠閃光卓然挺立。
倘若前邊講述的主要是創作者自己追求的價值,現在則要強調文學閱讀者追求的另外一種價值。王蒙說到閱讀可以使人變得更雅訓,道理可以變成人格,規范可以變成尊嚴與驕傲。沉潛于文學經典,“魯迅使我嚴峻,巴金使我燃燒,托爾斯泰使我贊美,巴爾扎克使我警悚,歌德使我敬佩,契訶夫使我溫柔憂郁,法捷耶夫使我敬仰感嘆……而在艱難的時刻,是狄更斯陪伴了我,使我知道人必須經受風雨雷電、驚濤駭浪。”他最后總結說:“讀書使我充實,閱讀使我開闊,閱讀使我成長,閱讀使我聰明而且堅強,閱讀使我絕處逢生,閱讀使我在困惑中保持快樂地前進。”[3]他的話,深刻全面地道出了閱讀文學作品獲取的多種價值。因此,給迷路的人指一條出路,給流淚者擦去淚水轉悲為喜,使年輕人堅定信念茁壯成長,助衰老者充滿希望煥發青春,給所有人帶來溫暖、關懷,帶來快樂、知識,帶來喜樂和愛意都是價值,幫助他們充滿生機活力,信心百倍地投身到改變世界的建設熱潮之中。
文學觸及人們的心靈,改變人們的世界觀,促進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溝通和交流,增進人們相互間的認識了解。認識文學具有價值不難,難的是認識它究竟具有什么樣的價值,這價值量有多大,品質幾何?法國文學評論家圣·佩甫說:“真正的經典作者豐富了人類的心靈,擴充了心靈的寶藏,令心靈更往前邁進了一步,發現了一些無可置疑的道德真理……”[4]
艾略特認為,文學有拓展一個民族的經驗和感受性的功能,他說:“詩總能傳達某種新的經驗或某種對熟悉事物的新穎理解,或者表達某種我們經歷過但無法言傳的東西,它們可以開拓我們的意識面,改善我們的感受性?!保ā墩撛姷纳鐣δ堋罚┢洹案锩毙砸蛩啬芙o人們帶來新的認識和體驗世界的方式。
從中國哲學和傳統道德的角度來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凡倡揚立人之理,達人之道,以揚人之長,成人之美,而不成人之惡的作品,皆是有價值的作品。
凡為生活添光彩,替生命增能量,“為歷史存正氣,為世人弘美德”,“用光明驅散黑暗,用美善戰勝丑惡,讓人們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夢想就在前方”,都是有價值,值得提倡和追求的創作。
二、如何去尋找和發現價值?
人人皆知價值好,人人皆嫌價值少,這大約是一種最普遍的心態。如何去尋找和發現價值,并將它呈獻世人呢,這就是我們要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
首先要留意觀察,觀察是尋找價值、發現價值的第一步。
觀察需要敏銳而獨到的眼光,細致地打量對方,察顏觀色,從人、事、物固有的特征和內涵,與他物的聯系中發現矛盾、問題或其中蘊含的哲理、規律及其一切有意義的東西。
觀察需要一雙慧眼,有人將其稱為“第三只眼”,它類同于《西游記》傳說中的“火眼金睛”。具有這樣的眼睛,才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景象,發現別人看不到的問題。
觀察是否敏銳,不光靠眼睛,還要靠嗅覺、味覺、觸覺等所有的感覺、思維器官,靠全身心的專注。專注的觀察能培養作家的穿透力。穿透就是把人從局限的位置里擇出來,站到一個高度上,從平常看出非凡,從普通發現不普通,從毫末辨流向,由現象看本質,穿透生活浮泛的淺表,超越日常的物理事實,去揭示生活的底蘊。比如在文革“讀書無用論”盛行時,就是管你怎么鼓吹這一謬論,我就是愛讀書,要堅持讀書,堅信讀書是有用有益的,這就是穿透力。哪怕在當今這個金錢萬能的時代,也抱定信仰,堅信有比金錢更值錢的東西,諸如理想、文化、精神、靈魂等,任何時候都不放棄對文化的重視,對理想的追求,對精神的修養與靈魂的鑄造,這也是穿透力。在“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時看破浮云迷霧,看穿虛假幻相,堅守道義與良知,決不做任何缺德、虧心事。
觀察多是向外的,需要花很多時間四處奔波,向各行業人士請教學習。觀察還應該具備一種內視的能力,就是冷眼看自己的內心,審視自己的欲望、行為,以及起伏變化的內在情感。大多數人都是愛閱讀別人,不喜歡審視自己。天生一雙眼,只會看外界,看遠處,看別人,看世界,卻很少自我審察、自我批評,這就帶來缺陷。凡從事文學創作的,都需要具備雙重視覺,既能留心觀察外界的世事變遷,又能審察和觀看自己的內心世界,向外發現和向內挖掘相結合,在觀察和審察時不斷悟道,發現和解決自身的局限,才能帶來創作的進步。
看見不等于認識,更不等于洞悉,觀察從來都不僅僅是眼睛與事物的相遇,而緊緊牽連著一系列的思維辨識活動。如何透過現實的迷霧,看清紛紛擾擾的雜亂世相;透過變幻莫測的社會,去把握時代風云和人心波動的必然性;通過現象看本質,從問題中發現方向,從變化中發現規律,看到理想與光輝燦爛的未來,那全靠深入觀察,反復思考,才能驅散迷霧,抓住精髓,揭示真諦。如果止步于事物表相的偶然性和隨機性,便很難期盼有好的結局。不能讓偶然性“亂花漸欲迷人眼”,更不能在問題表象中一葉障目以偏概全,應當在問題中發現苗頭,“發現未來”,我們才能“亂云飛渡仍從容。”
嚴格說觀察不僅僅是為了看,它是要尋找,尋找那些最寶貴、閃光的黃金鉆石,猶如在茫茫大海中打撈珍寶,在萬千山巖中尋找金礦,須要投入大量艱苦卓絕的勞動,才能找到“有價值的寶藏”。因此觀察與尋找就是同一過程的兩個步驟兩個階段。在觀察中尋找,在尋找中觀察。兩者有機配合,才可望擷英采寶,收獲豐厚。
其次要用心靈感受、覺察與體悟。
觀察很重要,善于觀察接下來還要善于感受,對于從外界獲取的一切信息,必須通過心靈去體味、琢磨、加工和提煉。
感受、覺察與體悟,既是為了更好地認識人,認識生活與社會,人、生活與社會是何其復雜深奧的東西,窮其一生,所得也不過一知半解、一角一隅;也是為了追求“生活融解在心靈中的秘密”。任何的知識、體會、經驗,若不與作家個人具體結合起來,那都不過是隔岸觀火不痛不癢的東西,必須要與自己水乳交融,融為一體,才能化為有關聯有實感、真真切切,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肉,誰也偷不走拿不去的寶。
葉辛說:“不斷地向生活學習、不斷地感受生活、不斷地在生活中捕捉新意,可以說這是我40年創作的一個信念?!本唧w方法要用兩種目光來觀察生活,一副是上海小青年的目光,一副是鄉下人的目光,當兩副目光交織在一起時,往往會有新的靈感冒出來,新的創作沖動涌現出來。這就是發現,價值的發現。比如35年前,他創作長篇小說《蹉跎歲月》時,編輯曾勸他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怎么寫小說???后來他寫《孽債》,也有人說知青棄子回城這種故事,是知識青年命運中的少數,沒有什么典型意義。對此,葉辛雖曾猶豫困惑,但仍抓住自己的“感覺”與“體味”,堅持將其寫出,結果皆是大受歡迎,因為這樣的故事帶著深深的時代烙印,折射出那一代人的命運和感情經歷,會給讀者耐人尋味的思考,處理好這樣的矛盾就有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意。
如果說面對共同的事物,每個人觀察到的現象可能差不多,那么觀察之后每個人的感受、覺察與體悟則可能差別很大。這一是因為每個人的眼光、目力不一樣,這是最基礎的不同;二是因為每個人的內心不一樣,感受能力、情感趨向、思維能力更不一樣,這是根本的區別;三是由感知器官引起的大腦——感官網絡及思維器官的一連串反映:雜交、化合、發酵、整合不一樣,因而導致對接收信息、收集現象和歸納加工的處理結果便大不一樣。譬如樂冰寫的詩《從一片茶葉做起》:“我每天喝茶/從沒想過這一片片/清香的茶葉/是哪位巧手的姑娘采下//我每天吃飯/從沒想過這一粒粒/香噴噴的米飯/是哪位農人的心血養大//不能再麻木/不能再熟視無睹了/這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看似平常的事物//從明天起/我要學會感恩/從平凡做起/從一片茶葉做起”。從這首短詩可看出,詩人從喝茶時看到一片片茶葉,聯想到它的采摘生產者,再從每天吃的飯,想到它是由不知名的農人心血養大,從而悟及自己生活中享用的一切,無不來自他人的艱辛勞作、無私奉獻,因而提出要學會感恩,從平凡做起,從一片茶葉做起。此詩由看及物,由物生情,由情悟出一個普遍的生活哲理。它純用最平常的物、事、字、詞寫出飽含情感又極深邃的思考,觸動讀者柔弱內隱的心,將自然、樸素、清新、溫暖的真情實感——價值,輸送給每一個讀者,情濃、味足,意境高,讓人過目難忘,頗不簡單。也能較好地說明我上邊提出的理論。倘若換個人,根本就休想會有這情真意切詩篇的誕生。
最后,用不倦的思考來提煉價值。
價值是好東西,可貴之物,它不會輕易顯現,讓人隨便得到,而必須是用頑強不倦的思索思考,才能俘獲捕捉它。
觀察與感受捕捉到的素材大多是粗糙、凌亂、雜碎、混沌的,很少有直接便能運用的有價值之物。這就需要大腦——人類的思維器官將所有材料進行篩選、比較、梳理、調整與提煉,從比較中選取有用之物,從混亂無序中梳理出清晰秩序,從粗糙雜多中提煉出精金美玉。
思考是投入時間精力,燃燒情緒情感,激起血液、呼吸和心跳,調動起全身心器官,引起整個生命運動的思維活動。思考是冶煉一切的大熔爐,去蕪存菁,汰渣除漬,析事辨理,明心啟智,是人類遠超一切動物的一種高級精神活動。
思考是一種探索,向著廣闊的思維荒原——未知的境地邁進,奔赴心中希望的美麗境地。
思考猶如一場戰斗,打破長期形成的,習焉不察的格局、范式,向陳規陋習、舊有模式、發起進攻,其激烈與勞累程度并不亞于真實的戰斗。
思考是一場自我革命,沖決原有的思維定勢,放棄既有的思想領土,擺脫各種思維墮性,否定或超越舊我,去開疆拓土殺伐征戰,標新立異追奇逐美。
思考的范圍無邊無際,可以是圍繞著觀察目標、感知內容追蹤進行的,也可以是拋開一切限定的天馬行空,胡思亂想??梢允蔷€性線條的,沿邏輯推理前進;也可以是散漫直覺,情緒塊面的。還可以是夢幻的,顛狂的,理性與非理性混合,意識與潛意識交織,虛構與紀實交替……去尋找和發現價值。
思考的過程,就是一個提升自己觀察、感受和體驗的過程。由于價值不是固定的事物,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與人的關系,是事物可能有益于人的作用,所以觀察、感受、體驗激活的只是世界原本就潛存著的“有用基因”——“價值基因”。價值基因雖像空氣和水一樣無處不在,但須靠思考將其歸納綜合、集中提煉,加以創造性地開發轉換,最終才能使它固化顯形,呈現并服務于人。離開了思考的冶煉,礦石仍是礦石,基因仍是基因,它們仍變不成有用可用之物。
賈平凹說:“我欣賞榮格的話:文學的根本是表達集體無意識。我也欣賞‘生生不息這四個字。如何在生活里尋找到、準確抓住集體無意識,這是我寫作中最難最苦最用力的事?!盵5]這是一個著名作家對自己究竟要尋找和闡揚什么樣價值的明確表達。惟有心中清晰明白,并用不倦的思考作為探尋鉆頭,價值的尋找與發現才能事半功倍,如期實現。
思考比較素材的優劣,判別事物的真假,設計情節細節,構思故事的內容,咀嚼和品味生活的情意,尋找合適的語調,斟酌作品的風格色彩,考慮未來的趨勢,一切靠思考運籌、化合、熔鑄與創生,一切靠思考粘連、轉化、整合與創新。因此巴爾扎克說:“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的思想?!痹谟邢薜钠鶅?,表現出超時空的豐富內涵。沒有思考,一切會淪為虛無;缺少思考,一切會變得無精打采呆頭愣腦。
作家的思考,不是純個人個體的思考,而是將心比己體察萬物的思考。他不光要袒露自己的心胸,還要追蹤體察所有描寫對象——每個當事者所處的具體情境,代思代言,不懸空立論,而是“站在書寫者的心中對人說話”,這樣的思考寫作,才能寫一人肖一人,狀一物像一物,讓人頓生真實親切感,以假為真,心悅誠服。
如何以思考洞穿日常生活的表象,在司空見慣的現象、素材和內容中挖掘出新意,開拓出新穎奇妙的意義空間,這是尋找和發現價值的途徑,也是創作持續前行的動力。
文學的思考是在觀察、行走和讀書時的思考,是感受、體驗和寫作過程中的思考,不斷探尋生活與人世的多種面目、多個層次,挖掘自我與人性的各個側面和禁區,丈量人心的柔軟與堅硬、寬闊與狹隘、深邃與膚淺、變幻與固守,就是思考的職責。許多問題是在思考和寫作的過程中發現,并在這一過程中獲得解決的,價值也就在這中間閃現與顯形、生成與固化。這些都需要不斷的思考,思考,再思考。
思考發現問題、發現秘密、發現真相、發現本質。思考貴在想別人根本沒有想過、想不到或不敢想的問題,因為這樣才會有新鮮事、新問題、新領域的開拓,才可望發現和揭示鮮為人知或知之不多,或以為知道而其實不甚了了的人世真相。
尋找價值猶如在無邊的密林中尋找方向,在茫茫大海中尋找島嶼。發現價值則猶如在浩瀚沙漠中找到了水源,在漠漠荒野中發現了金礦,是十分自豪高興的事。
價值發現猶如一道強光,掃蕩我們眼前的云層霧霾,照亮時代上空的黑暗,幫助人們直面世界與生活,看清生活的混沌——內部細微構造,本質與假相,窺視心靈的閃亮和斑點、光輝與污漬。價值發現點亮智慧火花,激發創造欲望,驅動我們投身不斷創新的活動之中。
三、如何去創造價值
川端康成認為:文學家的天職,其實很簡單:就是磨礪心靈,擦亮雙目去發現美,然后再以文學的方式昭示于俗眾。按照這一觀點,我們也可以說,文學家的天職,就是尋找和發現價值,并將它們傳播給世人。
追求價值,從事有價值的寫作,需要創作者以嚴肅的態度、飽滿的激情、高度的專注和全身心的投入進行艱苦的長期奮戰。以“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態度拼搏、較量、死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具體來說,第一是要養成一種善于觀察生活,關注世界和廣闊宇宙的眼光,以隨時捕捉來自生活與時代的新意。
眼光很重要,敏銳的眼光更是難得。因為想在別人司空見慣的地方發現價值,在他人渾然不覺時發現異端,在庸常的生活中發現美,發現意義,那都得要靠一雙靈眼。這靈眼既是普通肉眼,更是精神之眼,心靈之眼。它來自視覺又超越視覺,善于在同中見異、異中見同,于無形中看出有形,于無意義中看出深意,通過觀察事物的外表而去感悟或探究事物的內在本質和精魂。作家藝術家靠它去發現自然與生活中每一細微的美的閃光,從一個姿態里去窺見一種性格,從一件事里看清一個人的一生,靠它拂去籠罩在人類紛紛擾擾變化無常事態上的迷霧塵埃,去抽取自然、社會之美,人性、物性之美,并探求隱藏在內里深層的精神動因。
具備獨特而智慧的眼光,就能夠發現大眾所忽略的東西,發掘人與生活復雜的真相,發現它們的多面性、易變性,追求突破現實表象,尋找破譯人性、生活與時代秘密的密碼。青年作家李子勝認為:“要提升自己的文學眼光,寫出生活和人的真相。在了解自己的同時,提升自己的人格,提升自己的境界。而提升自己的不二途徑,就是生活在生活里,在見本心時,發現生活的本真。我無法想象,一個心胸里只有自我、沒有民族沒有人類苦難的人,會寫出多么有價值的關于地球關于人類的作品?!盵6]提升眼光,為的是能更好地看清世界,在盡人皆知的事情上看出時代精神,攝取人和事物的形體與靈魂,以期窮形盡相,透理入神,獨得天意。
第二,將自己容納進去,通過寫作向人們呈現自己的生命價值。
創作了《從一片茶葉做起》《南海,我的祖宗?!返葍炐阍姼璧脑娙藰繁f:“我只能從細小處入手,把自己也容納進去,這樣便于表達感情,作品也容易打動人。我想到有一段時間,我曾經在海南瓊海市潭門港一個漁村體驗過生活,認識不少漁民。漁民大多數時間在海上生活,很樸實、很豪爽。我們常在魚排上大碗喝海南本地產的地瓜酒,說著心里話。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說過:南海就是我們的祖宗海。由此,我的靈感一下子打開了?!?/p>
巴金曾提倡“說真話”,“把心交給讀者”,“ 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存人們溫暖的腳印里。”他還在贈作家趙麗宏的書中題寫了兩句話:“寫自己最熟悉的,寫自己感受最深的”。這無疑是一個文學大家最誠摯的愿望,最寶貴的經驗和最核心的創作秘訣,它表述的是要將自己生命的精華毫無保留地奉獻出來,將自己的思想、情感、追求和作品融為一體,全部無私獻給文壇和讀者。我們也可以說創造價值就是把自己的心、情、思乃至眼睛都獻給讀者,幫助讀者用自己的心、情、思和眼睛去打量世界感知人生。俯瞰文壇,掃描文學史,凡有價值的作品,皆是首先能真誠地面對自我,依自己的性情,用自己的語氣說話,然后能直面生活與矛盾,不浮夸,不隱瞞,不雕琢,并將自己最精華的感受體驗融成文字,通過作品來尋找和確立生命的意義,使用文字來挑戰生命的無意義,使卑微、渺小、短暫的生命變得崇高、宏大和長久。所以才會有說《紅樓夢》就是說曹雪芹,說《雷雨》就是說曹禺,說巴金就是說《家》《春》《秋》這種作品即人,人即作品完全密不可分的狀況。
世間一切杰出的作品無不散發著鮮明的個人氣息,因為作品是作家情懷的一種外化與呈現,作品即人,作品流淌的都是作家的襟懷與獨一無二的性情,所以真誠對人、真誠為文是無比重要的,包括對自己的感悟、良知和心靈的真誠,都是一點也不能打折扣,一絲也不能勉強的。“只有真誠地面對時代,面對生活、面對人生,才能寫出生命的明亮的光芒,也寫出困苦和焦慮,更寫出人們發自內心對未來美好的希望。當作家能不為如何獲得關注而焦慮時,他筆下的作品才能‘筋道,才有 ‘韌性,才能更好地撫慰心靈、引領精神?!盵7]也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寫作的價值,人生的價值。
第三,用從容不迫、精益求精的態度從事創作。
近些年來整個社會的浮躁匆忙是飽受人們詬病的,但追新逐奇、追求高速度之風并沒有稍微收斂,反而愈演愈烈。諸如為了求快,有的人一天要寫五千、一萬字,每年要出一本甚至三五本書。快寫,快出,快賺,一日千里的速度使少數網絡寫手年紀輕輕就擁有了上千萬字或幾千萬字的業績,令傳統寫作者自嘆弗如,它與價值創造需要從容不迫與精耕細作是完全背道而馳的。
中國傳統的寫作理論,一向推重從容、節制、二句三年、惜墨如金。借用杜甫的詩句便是:“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闭孥E或者說價值是在不受促迫,深思熟慮精益求精中誕生的,決不是在氣浮心躁、匆忙上陣中得到的。
比如,從創作構思的最早說起,構思就應是在一種心無旁鶩、全神貫注的狀態下進行,不能三心二意見異思遷。又如,對待創作素材,不能隨意揮霍,而須先認清識透,在此基礎上節約、充分而有效地使用素材,即精心采擷其富有包蘊性與潛隱性的一點,然后實施盡可能深入多向的開發與點染,使其形成舒展而自足的藝術文本,盡量提高素材的利用率,就能為創作的成功多創造一些有利條件。再如,冷峻的時候,像個做手術的醫生,一絲不茍地切割,小心翼翼地分剖,一針一線地縫合,力圖完美地呈現故事的全過程,深掘人性的隱秘部位。熱烈的時候,全身心地投入,與故事中的人物一道吃苦受累、歷艱涉險,忽而身陷囹圄,忽而身居高位,忽而春風得意,忽而悲慘絕倫……人生的很多時候,就需要慢慢地蓄養耐心,需要沉潛、修煉與等待,不慢下來行嗎?
為了追求價值的最大化,一定要有種求慢求精的心態。任何時候,這是一個基本的創作姿態。因為你又想追求高質量高價值,又想追求數量多速度快,那是南轅北轍截然相反的兩股道,根本就不能兼容。早已覺醒了的青年作家喬葉就說:“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如果你更慢一點兒,可能會寫得比現在好上一些?!痹谒磥?,慢是一種寫作態度,是一種技巧和方法,但更是一種內容:“是指寫作前的各種積淀,包括生活準備、資料準備、認識準備和思考準備,也是指寫作中的各種要素,比如尋找角度、捕捉細節、醞釀語感和調整節奏?!彼_信“慢,還是一種寫作的信念和氣質,更是文學最重要的最基本的魅力?!弊罱K,她發出:“每一個寫作者都試圖在用文學來抵抗歲月,抵抗生死,抵抗虛妄,要想讓自己的抵抗變得堅實有力,我想,除了讓自己在從容中獲得慢,在慢中獲得從容,然后以這從容的慢和慢的從容去淘漉出文學的金子,也許我們沒有更好的立場和選擇。”[8]這些話,代表一種最明智的想法,也是一種最好的價值選擇,應當引起所有創作者的重視。
擺脫浮躁,靜下心來,還需要以嚴肅認真、排除一切干擾、付出艱辛勞作的態度才能保證采礦的高質高效。劉慶邦在深入到一家煤礦定點生活時,首先謝絕了出國訪問機會,“堅持向近處走,不向遠處走;向熟悉的地方走,不向陌生的地方走;向內走,不向外走;向深處走,不在表面走;在一個地方走,不到處亂走?!睘榱四芗芯毿捏w察全力投入,他又自我約法“四少四多一定”,即“要少喝酒、少應酬、少講話、少打手機;多采訪、多聽、多記、多思索;一定要定下心來,深入下去。”[9]這態度和經驗絕對是值得提倡推介的。
第四,用精湛的技藝將價值發揮到最優化。
任何一個人,當他擁有了獨特的生活體驗、精彩的想法和特殊的見識后,如何將其表達展示出來,技術、技巧、技藝就上升到至關重要的地位,必須依賴它,好主意、好想法、好內容才能得以最大程度地呈現,離開了它一切都可能會流于空幻或虛妄。因為誰都懂得,再好的創意也要有相應的辦法來保證才能夠實施,再卓越的內容,也須靠良好的技藝來體現,一切強烈的創作沖動之后,還得依賴扎實非凡的技藝來化虛為實,立體塑魂。
技術技藝是實施藍圖的基礎,是價值得以形成和實現的保證。即使是做簡單的木工或泥瓦活,也有個熟練與不熟練、精細或是粗糙、巧妙還是笨拙的問題在考驗著人。技術因素是一刻也少不了的,就像如要切割,刀子當然是越快越好,鈍刀子是什么也做不成的。而且越是技術高超,越能得心應手,超越平庸,出奇制勝。若無技能,則如笨漢,提筆見拙,處處顯窘。對寫作而言,每一句話說出來合不合適,符不符合人物的身份、心態?每一個字詞用起來準不準確,能否生動傳神?每一種表現,恰當不恰當,應當不應當?考驗的都是寫作者的技巧能力、技藝水平。技術與藝術,有時可做一些分辨,更多時候,它們就是融為一體的高標準,密不可分的親兄弟。比如當我們說一個作家“駕馭題材的高超能力”,說一部作品“縝密準確的敘述”,說一部書“確立起令人向往的精神高度”,它們統統皆是一種對取得成就與價值的充分肯定,包括了技術、藝術的全面評價,而不可能是某種單一因素的東西。
技術技藝是熟能生巧、千百次磨練之后獲得的能力,是用以保證將一件事做到最高效最漂亮的依賴。文學創作中的技藝為的是將筆墨變得出神入化,將敘述變得引人入勝,將構思變得不同凡響,將結構變得渾然一體,將文字變得有情有意生動活潑,從而也就將它們蘊含的價值全部凝結呈現并達于最優化。比如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的授獎詞在介紹格非的《隱身衣》時說:“其構思匠心獨運,筆法干凈利落,敘述從容不迫,充分彰顯出漢語小說高超的藝術境界?!痹谠u價胡學文的《從正午開始的黃昏》時說:“其環境鋪設和心理刻畫枝繁葉茂,絲絲入扣,既鮮活豐盈又真切感人。在非線性的跳接式結構中,語感如精靈般跳蕩傳神,沉郁與靈動、疏朗與密致渾然相融,敞開了漢語寫作的一種詩性境界?!痹诎龘P馬曉麗的《俄羅斯陸軍腰帶》時說:“作品延續了短篇小說寫作的優秀傳統,小中見大,顯示出對復雜經驗寬闊、準確的把握能力和精湛機敏的敘事技巧。”這些話每一句都是在贊美作品的高超技藝,在表彰作品達到的藝術水平,它們也統統都是在論述文學價值的特征、實現與彰顯。離開了特定的技巧,一切就根本無法實現。因此我們需要花大氣力研究技術,學習技巧,提高自己的技藝水準,因為它是一種過硬的本領,是將文字水平發揮到淋漓盡致,將材料內容運用到最大限度的唯一途徑。任何時候都不能忽視技術技巧,而要將其磨練鍛造到爐火純青出奇制勝的地步,使之一針見血,一箭封喉,一招致勝,去創造文學價值的最佳最優體現。
第五,最重要的得有意識地追求價值,而不是茫無目標地寫作。得胸懷大志地追求人生價值的最大化,而不滿足于小打小鬧,游戲人生游戲文字。
在寫作越來越多元和自由化的今天,做一個有方向感,有價值追求的作家異常重要。對每一個作家藝術家來說,你為何寫作,為何投身文學,你到底通過創作想獲取什么,達到什么樣的追求目的?永遠是一個最重要最根本的問題。依據對這些問題的不同回答,區分出各種檔次、不同類型的作家藝術家。
一個人具備怎樣的知識儲備和文學理想,他便有怎樣的生活關注點與創作爆發力。具備高遠大目標的作家,才可能為之投入長期乃至一生的精力心血去為之奮斗。具備賺點小錢貼補生活的人,當然就想到哪寫到哪,見利便上酸冷不忌。有著非凡精神境界和價值追求的作家詩人,必然不會滿足于庸常平面的感受,而渴求一舉沖天,高飛遠航。
欲創作具有飽含價值的作品,既需要在立志、立向、立意方面著力,端正態度,更需要向難度,向當下平庸的生活挑戰。寫作的價值,很大程度就是要解剖與呈現,對人生人性、世界社會進行剖析與探訪、揭示與展呈。幫助人們更多地看到內在聯系、本質規律、內心隱微。對任何一個創作者來說,自己永遠是自己的對手,一輩子要與自己較勁、比拼,一輩子要與自己為難,時時要想著超越別人,更要超越自己,這樣才會有大成就大出息。這是作家的宿命,也是他的幸福。如果安于現狀,滿足于已有成績,那就停滯不前無法進步了。
作家喬葉認為寫作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其實是對黑暗的書寫,因為陽光下的東西人人可見,沒多少值得寫的,而黑暗中卻有許多人們看不到的東西存在,人性的豐滿和繁復、最深的同情和最大的悲憫都在黑暗中?!皶鴮懞诎?,這往往意味著一種嚴酷的探索精神。因為黑暗是一個很痛苦的場所,是在廚房的操作板上,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凌厲之地”。[10]她的觀點很值得重視,因為它揭示了容易被人們忽略的一面。通常大多數人都愛強調文學就應該歌頌真善美、鞭笞假惡丑,這當然沒錯。但偏于一邊的書寫,往往把真善美作為主要部分,把假惡丑作為陪襯,作為次要內容去暴露批判,那樣容易忽略遺忘不少東西。喬葉認為:“無數例子證明:整天在文本中寫真善美的,其寫作者的道德往往假惡丑。那些所謂的真善美寫作,恕我直言,寫的常常不過是‘小真、小善、小美,或者說是‘偽真、偽善、偽美。在他們那盞雪亮雪亮的真善美之燈下,是一片他們不敢正視也沒有能力正視的黑暗。而在文本中寫假惡丑的,常常是這個作家以非凡的勇氣在印證著寫作道德的真善美。至于其書寫價值,天才的美國小說家奧康納曾說:‘對魔鬼的充分認識能夠有效地抵制它。散文家周曉楓則說:‘我們描繪魔鬼的五官,并非由于愛慕,也許為了通緝的需要……美,在今天不僅只是古典主義的形式,現代和后現代意義的美所產生的效果,可能未必使觀眾或者讀者感到愉悅,也許是不適、震撼乃至對抗中的反感——但美,正因掙扎而得以擴大自己的疆域?!诎狄彩且环N真理。我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句話。只要眼睛不盲,人人都可看到光明。但沒有光明的角落,只有心不盲的人才可以看到?!币眠@么長段的話,是因為我覺得喬葉的闡述已非常明白、深刻,我們已沒有太多的話補充。這是她的“發現”,充滿見識和勇氣,絕大多數人是說不出來,或者根本沒有想到的,這就是價值。
對人而言,至關重要的是需要認清一些被隱蔽、被忽略或被歪曲的東西。人所共知的東西沒必要太多強調。青年作家金赫楠強調:“文學提供的最本質的東西應該是對人心的理解和體恤,寫作者就要在那些外在的、簡單的是非評定與價值判斷之外,看到更多的模糊和復雜;打破想當然的是非對錯和善惡忠奸,努力深入內心、接近靈魂,為人物的言行尋找理由、提供理解。優秀的文學作品當中,一定應當包含著對人深刻的理解與深沉的愛?!盵11]他的話與喬葉之言可以相互發明,互為補充,共同提示人們要進一步深化自己的認識和追求,在日常生活和易被人們遺忘的地方去尋找和發現價值。
第六,藝術作品最終追求的是格調、氣象和境界,能營造出高格調、大氣象、美境界的作品才能實現價值的最大化。
文學作品追求的東西很多,從物質利益、名氣名聲到思想情感、精神境界,難以一一細數。然而各式各樣的格調、氣象、境界雖目的、趣味、取向各異,但最終都必須益人、益智、益世,歸依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最大的格調氣象境界上來。
格調、氣象和境界是有分別但又緊相連的范疇。格調偏重于神情氣質,氣象偏重于整體風格,境界則著眼于最終歸宿。格調提示人們要注意情調、趣味的暈染,氣象提示人們要注意總體規劃、布局的安排,境界提示人們要注意終極目標、最高追求。
由于文學文字是心的律動、思的宣泄、情的袒露,因此格調、氣象、境界都要靠知識和經驗積累,靠見識和體悟培養,靠思考與修養慢慢滋潤,決非一朝一夕短期內所能奏效。一個作家采用怎樣的敘事姿態,使用怎樣的技巧和語言方案,很大程度決定于他內心價值的安排設定?!八氖陙懋嬛裰?,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编嵃鍢蛲砟陼r畫的《竹石圖》題詩,便將這個道理說得很透徹。任何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僅體現在它的技巧技術技能方面,更體現在它的內容、格調、氣象和境界方面。古人談到的“筆到意到”、“氣韻貫通”、“有境界則自成高格”、“真情所至,方有高格”、格調高雅、氣象渾成、境界深邃才能將價值淋漓盡致展現出來。因此一切為提高和營造格調、氣象和境界的努力,其實就是價值的追求和創造。
格調、氣象和境界都指向一種超越性的存在,追求的是作品的大方向、大目標、總體效果與最終價值。馮友蘭先生說,人生有四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與天地境界。按照這一排序劃分,生活于自然和功利境界的是普通的大多數人,生活于道德與天地境界之人,則是具備創造精神的極少數人;前者是自然之人,后者是理想之人,需要更多的積累與更高的修為,才能進入后兩重境界。這就告訴我們,欲創更高更大價值者,須有更大的抱負、更大的野心和更強烈更持久的奮發努力。舍此之外,是不可能有其它捷徑可走的。
自然,沿波討源,尋找和發現價值的方式很多,如何創造價值的方式也因人而異各不相同,舉其大者還有“積理養氣”、“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注重修德養性、擴大胸襟與視野等多種,恕不能一一列舉。只要我們懷抱強烈的價值創造意識,努力成為積極的行動者,追求者和建設者,那就無須擔心價值的降臨與呈現。
注釋
[1]格非:《文學在讀者中尋求認同》,見2014年10月10日《文藝報》。
[2] 王小王:《野心家》,見2013年第11期《作家通訊》第61頁。
[3]王蒙:《說經青年同行》,見2013年第10期《作家通訊》第49頁。
[4]轉引自古耜:《散文:怎樣才能多寫一點》,見2007年2月13日中國作家網。
[5]賈平凹:《鶴夢不離云》,見2014年12月2日《人民日報》。
[6]李子勝:《走進文學的百里灘》,見2014年第5期《作家通訊》第85頁。
[7]鐵凝:《作品是立身之本》,見2014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
[8]喬葉:《慢慢活,慢慢寫》,見2013年10期《作家通訊》第67頁。
[9]劉慶邦:《不是采風是采礦》,見2013年第11期《作家通訊》第79頁。
[10]喬葉:《黑暗的真理》,見2014年9月19日《文藝報》。
[11]金赫楠:《我們這一代的愛和怕》,見2013年第11期《作家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