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1
在泰勒斯之前,有多少人在這個地球上走了一圈?可能沒有這方面的記錄。可是,為什么泰勒斯就成為哲學史上的第一人?人類在他之前,是一根沒有思想的葦草,在他之后,這根葦草就有了思想,就會思考,這是多么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啊。帕斯卡爾在寫這句話的時候,會不會想到泰勒斯?
泰勒斯被稱為“西方文明第一個哲學家”,從他的起點開始,其他后繼的哲學家,無論亞里士多德還是蘇格拉底們,一再提出了他們自己的解釋,但是,后繼哲學家所面對的,始終只是泰勒斯的問題而已。
泰勒斯說:“事物的實在不是人,而是水。”當泰勒斯說“一切是水”的時候,人類就突破了單門科學的蠕蟲式的觸摸和爬行,以直覺洞悉了事物的最終答案,并借助這種直覺克服了較低認識水平的一般限制。這時,夜幕徐徐升起,一只雄雞飛向希臘的上空,仰天報曉。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閃亮在遙遠的地平線。
天神宙斯在戰勝父親克洛諾斯之后,給橡樹圍披上了一件他親手繡上田地、水、河流的富麗堂皇的錦袍。和這種幾乎不能察悉的、晦澀的譬喻式哲學思維相比,泰勒斯是一位無須幻想式寓言就洞察自然界底蘊的創造性大師了。這是哲學頭腦的典型特征。
人類具備了思想時,才具備了駕馭自然的能力。自然也是有思想的,只有你的思想高于它的思想,它才會向你俯首稱臣。這個更高的思想,無疑就是哲學。哲學家試圖傾聽自然交響樂在自己心中的回響,然后以詩的形式把它表現出來。當他像雕塑家一樣靜觀,像宗教家一樣憐憫,像科學家一樣探測自然界的因果關系時,他就主宰了世界。
兩千多年后的一個秋日,我在秦嶺的甘峪溝里游蕩。我游蕩的目的是尋找與泰勒斯交流的最佳方式。那個溝里,有不計其數的、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石頭。我凝視著它們,傾聽著它們發自靈魂深處的吟唱。那一刻,我的靈魂得到了凈化,撫摸到了來自泰勒斯的心靈顫動。
一塊石頭也有靈魂?這無疑是哲學家的思維形式。
忽然打開了回憶,想到了家鄉灃河里那片美妙的蛙聲。它們鼓動聲囊發出的聲音,讓我仿佛看到漣漪不斷擴散的圓紋。回想初春時,它們不過是一個個黑黝黝的逗點,在水的弦中飄飄的浮動,默無聲息。但很快,它們就有這么巨大的聲音了。如果說哲學是那一片蛙聲,那么泰勒斯就是初春的蝌蚪。
窗外,旋轉著一只鳥,恍惚泰勒斯的影子。我的目光離開電腦,搜尋著飛鳥的軌跡。任何動物的行為都有目的,也許,那只鳥是飛翔在覓食之路、求偶之路、回家之路,但我寧愿把它想象成歌唱之路、生命之路……
2
《圣經》說:耶和華用地上的泥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在西方人的心目里,耶和華就是上帝。中國人不相信《圣經》,相信泥土,于是女媧便出現了。她按照自己的形象捏黃土造人。人和萬物生于泥土,歸于泥土。這是中國老百姓的說法。在他們的意識里,泥土和人是生息相依的。天之窮不可極,地之淼在腳下。這偉大的泥土承載著人類的古老和夢幻,承載著歷史和未來。能做一份泥土,能成為其中的一分子,是一種榮耀和幸福。
中國人看重的是情感,而色諾芬尼看重的是真理。色諾芬尼雖不理解中國人這種土地的情感,但他同樣表述出了與中國老百姓一樣的想法。他說:“一切都從土中生,一切最后又都歸于土。”“一切生成和生長的東西都是土和水。”“我們都是從土和水中生出來的。”
我的雙足佇立在中國的土壤上,沐浴著一位西方先哲的思想光輝。色諾芬尼是神,是中國神話里的女媧。土生萬物。色諾芬尼是理論家,女媧是實踐者。東西方文化的距離并不遙遠,在某些地方呈現出異曲同工之妙。
初春的夜晚依然料峭,泥土里鳴奏著小夜曲。大詩人蘇軾在一座小鎮的酒店里喝醉了酒,寫下《定風波》,里邊有這樣的句子:“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一個“醒”字,將我的心境從冬天的萎縮中喚醒。我時而走近寓所旁邊的許家河,欣賞月光下水波的顫動;時而走進許家河西面的樹林,呼吸它吐出的泥土氣息;時而蹲下身子,傾聽麥子即將拔節的心聲;最后我走上南面的土坡,體驗著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我想,在高處我就無限地接近了色諾芬尼。我也搖晃著腦袋,渴望會如他一樣發現什么真理,或者探索出什么經典的句子,可是佇立了半個多小時,腦袋晃得酸痛,我仍然一無所獲。夜色依然是夜色,月光依然是月光,泥土在我的腳下依然默默無語。許家河不是愛琴海,即使是暴雨的季節,它也跳蕩不出浪花。浪花,那是思想的表達。我慚愧了,我難以成為色諾芬尼那樣的思想家。
無論色諾芬尼具有多少思想,我只銘記住了他的一句話:世界的本原是土。在這句話上,我加了重重的橫線——當然,是在心靈里。忽然想起祖父的一句話:娃呀,這泥土就是人的命根子。說這句話時,祖父合攏了手掌,用手心搓著一塊泥土,將土坷垃搓成碎末,然后從指縫間流出,回歸大地。祖父不是哲學家,可是如此的表述又怎么不是哲學家的句式呢?他那樣的動作何嘗不是哲學家的怪異呢?一個普通的人,當他活過了不惑之年,時間和閱歷會讓他生發出哲學的氣息,洞悉出人生的真諦。
3
知道赫拉克利特這個名字,源于我非常感興趣的一句話: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點燃一支煙,靜靜地坐著,揣摩它的含義。皺著眉頭,閉上雙目,人生的諸多疑問,云霧一般繚繞著身心,水一樣在意識里流淌。
一句哲學家的名言,總會有確定的解釋。赫拉克利特這句話的意思是:河里的水是不斷流動的,你這次踏進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進河時,流來的又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在思索著赫拉克利特的思維方式。無疑,他使用的是抽象思維中的上升性思維,是從個別事物的經驗中,通過分析、綜合、比較、歸納,概括出具有一般特征和普遍規律性的思維。
老子是阿波羅式的,冷靜觀照,光明澄澈。他曰:智者樂水。誕生哲學家的地方,一定會有河流,或者湖泊。水過濾著思想的雜質——那種清澈、流動的水,漫延過哲人的思想,激蕩起哲人智慧的火花。只是,我不知道赫拉克利特家鄉有著怎樣的河流,遙遠的空間和時間阻礙了我的想象,留作了永恒的謎。
赫拉克利特為自己構筑了一條適宜于生存的河流。在這條河流里,他自如地呼吸著,自由地思想著,沒有船只,沒有航帆,沒有人煙,有的只是揚著翅膀,貼著水面飛翔的鳥兒,還有在水里暢游的魚兒,以及被風吹起的水的漣漪。水邊有蘆葦叢,他坐在其中,撫摸著葦草,和魚鳥嘗試著精神的對話。在這樣的境況下,他的思維異常活躍。忽然,在水的漣漪里,他捕捉到了一句經典的句子。于是,他沖出蘆葦叢,高揚著雙臂,迎著風在河床上奔跑,吶喊。
我是不會成為哲學家的,但絲毫不影響我對水的摯愛。我的生命體糾結著水的情結。我不清楚赫拉克利特家鄉的那條河流叫什么名字,但我清楚我去過的河流:灃河、曲峪河、皂峪河、澇河。它們如一條絲帶,將我的生命捆綁。我是在灃河邊出生的,曾目睹了河水上漲的情景,第一次對水產生了恐懼的感覺;在童年的尾聲里,我在曲峪河旁的小學讀書;高中畢業了下鄉,在皂峪河的岸上產生了愛情;工作了,成家了,我又來到澇河旁,一次次把思想的影子烙印在它的水流中。我生命的情結仿佛就是河流的情結——我曾在一篇文章里這樣說過。認真想想,這絲毫不過分。
置身于家鄉澇河的河床里,我面對著的,總是不同的河水,總是它嶄新的流動方式,這讓我的孤獨有了別具一格的意義。在孤獨中思索,我真切地感受到,這條赫拉克利特之河始終奔流不息。
4
喜歡沉湎于僻靜的野外,躺在枯草地。那里有被多數人忽視的美。面對那些美好的事物,我常常驚慌失措,就像我在家鄉的柿子樹下,于一片蒙蒙煙雨中面對一叢叢叫不出名字的花朵發神經。它們就開在小路邊或者溝坎上,在細雨或者陽光下蓬蓬勃勃。柿子的果實青澀著,田野里最醒目的就是這些細碎的花,可是我卻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于是,就想起一個久遠的名字:蘇格拉底。
在有記載的歷史中,有的人盡管沒有寫過一個字,但對后世的影響卻是巨大的。耶穌是其中之一,另一個便是蘇格拉底。
公元前399年6月的一個傍晚,雅典監獄中年屆七旬的蘇格拉底就要被處決了。他衣衫襤褸,散發赤足,與前來探望他的幾個朋友談笑風生。獄卒端了一杯毒汁進來,他才收住“話匣子”,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他躺下,微笑著對前來告別的朋友說,他曾吃過鄰人的一只雞,還沒給錢,請替他償還。說完,他安詳地閉上雙眼,睡去了。
這是一幅悲劇的畫面,但在我的審美意識中,卻具有永恒的意義。在這個深秋的季節,我靜下心來,拉長目光,向人類歲月深處的這幅畫面凝望。樹葉紛至而下,但無法遮蔽我的視野。
在我看來,人生應該就是這樣,哇哇哭著而來,談笑風生而死。這是一種圓滿。自然界所有生物的結局如此相像,在某個溫暖的清晨降生,在寒冷的黑夜消失。生命是注定,所有的物種都將殊途同歸。深藍的秋,在漸漸漫延的夜色之中,將一腔熱望,涼成冰冷的石頭,枯死,或者消失。
蘇格拉底是哲學的圣徒和殉道者,至今很少有人像他那樣癡迷于過一種正義的生活。從他一生的經歷中,我們可以獲得啟發,體味人生總是會面臨各種遭遇,會有得意失意,即使面對不義時,也要坦然接受。
我們大多數人都是腳踏實地的凡人,有一點點天才的就能飛上天空。天空之外還有天堂。而我們這些凡人,只能凝望那歲月深處模糊的畫面。記憶,該是黑白的,若一卷盒帶,之間滾滾的言語,需要一個解釋它的起因,才會感知一些零星、斷續的畫面。如此,我為蘇格拉底一身白或者黑的裝容而觸目驚心,喜歡瞇著眼將這些單調的色彩幻化成燦爛的驚心動魄,然后欣喜、留戀或者懷念。
站在歲月的那頭,蘇格拉底用依舊熱情似火的雙眸注視著我,一絲一絲的皺紋,一圈一圈的遺憾,若塵埃般慢慢地將我掩埋其中。在歲月的摧殘下,我逐漸蒼老著,萎縮著,曾經需要仰望的蘇格拉底,在我的遐想里,和我站在一處高地,只要平平地看過去,他眼角的皺紋,花白的胡須,還有駝下的背,便使我無限恍惚。生命是如此迅忽,讓我們轉眼成霜。有時我想擺脫心的勞累,逃離歲月深處的蘇格拉底,可總是躲不掉他的影子。關于他的思索就像一瓶酒,讓我醉得一塌糊涂。我會哭泣,但是眼淚已不再清澈。那些混濁的液體,沉重地敲打著日子的表面,使我的心頭泛出無法抹去的印痕。
歲月深處的凝望,需要心靈的寧靜,曠遠的情懷。當我們自己陷入塵世的拖累,或者欲望的羈絆時,是無法將思考倒退到兩千五百年前的。這是一種境界,一種高尚的情操。窗外,兩只蝴蝶纏繞著飛翔,我疑心是兩顆靈魂的告別演出。即將到來的冬天舞臺上,不應該有他們的節目。所以,它們眷戀著自己的愛。
蘇格拉底為希臘哲學注入了強心劑,激起了無比洶涌澎湃的浪濤,余波甚至綿延至今。
5
我是在秋天走近德謨克立特的。黃昏,站在陽臺上凝視著遠方紅紅的落日。它像母親的雙手,溫暖、寧靜、安詳,撫摸著大地。有莊稼在大地上生長著,是玉米。視野里,它們像一棵棵小樹,擁擠在廣闊的平原上。它們的身心氤氳著暖暖的太陽余熱。瞇上眼睛,我享受著秋日里這美好的時光,心頭掠過德謨克立特的身影,也掠過一絲淡淡的憂郁。
秋天是花謝葉落的季節,因而最惹漂泊離鄉之人的愁緒,但誰能說思念不是一種美呢?有些寂寞,是沒有人能懂的,所以孤獨。有些孤獨是無法排遣的,所以憂郁。但德謨克利特卻可以在孤獨中弄懂自己,可以在孤獨中悟出生命的氣象。因而,他的憂郁是一種美的氣象。沐浴著穿胸而過的秋風,他在走上審判臺時這樣說:“逆境能使愚蠢的人學會一點東西的,并不是言辭,而是厄運。”面對厄運,他沒有選擇低頭,而是抗爭。
那是秋天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花落葉黃,溪水清涼。對于太陽,對于秋風,對于秋蟲的鳴叫,對于野鴨的飛翔,面對著審美特質濃郁的秋天景象,德謨克利特沒有絲毫的喜悅,呈現出一臉的憂郁。他在想,哲學的思想為什么不被當代的權力所認可。就像這秋天的陽光,雖然燦爛,依然會有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詛咒它,惡毒地攻擊它。
沒有精神的穿透,就不會有“人是一個小世界”這樣的斷言。德謨克利特佇立在秋色里,一枝小草在他的腳旁搖曳著細細的葉子。他聽見了小草的呻吟:我是一只小草,可我也是一個世界。
善于思索生命,才會憂郁。憂郁讓德謨克利特感覺到了秋天的美好。秋日來臨,落葉飄飛,是一個惹人感傷的季節。只是身處繁華塵世的世人,被繁事瑣事纏繞著,哪里會有一份閑暇對著落葉感慨生命?天空高遠,碧水澄澈,菊花怒放,丹桂飄香,紅葉滿山,蘆獲蒼茫……在德謨克利特的眼里,秋天的景色美麗動人,禪意飄逸。那淡淡的憂郁,寧靜的美麗,溫柔的景致,都是慰藉人心靈的東西。世界就像這個秋日的黃昏,對著暖暖的太陽流下的淚水。
德謨克立特被稱為笑的哲學家。他平等待人、處世開朗。他的憂郁是在自己內心的,屬于精神層面的憂郁,而面對世人,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微笑。我在想,只有在內心存藏著憂郁的人,才能對繁雜的世界和平庸的世人抱以寬容和諒解。
陽光散淡地、柔軟地透過窗戶的玻璃落在橘黃色的窗簾上,異常的寧靜,在為即將到來的冬天感傷,預示著生命的漸漸枯竭。我歪坐在沙發上,蜷曲著肢體,照應著那散淡的、柔軟的陽光。
秋天顯示出一種憂郁——德謨克利特式的憂郁:寬容、寧靜、曠遠。在這樣的時刻懷念德謨克利特,是最為恰當的。他是藏在橘黃色窗簾后面的,忽然他掀開窗簾,露出憂郁的臉,打開自己的心靈,讓我洞察到他生命的本質。
6
在亞里士多德之前,科學還稱不上嬰兒,只是處于胚胎時期,亞里士多德孕育了這一胎兒并使它降生。希臘人之前的文化,是用超自然的力量解釋自然界的種種神秘變化。人和物,到處都是神的陰影,游蕩著飄忽不定的幽魂。亞里士多德以超人的胸懷和勇氣,否定著神,使它成為一個干巴巴的形式。
在真理的王國,天才與天才其實很難相處。亞里士多德,這位被柏拉圖稱為智慧的化身,學園之靈的弟子,在雄心勃勃的真理追求中,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內心深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許多英雄豪杰未能幸免的俄狄浦斯情結。他說出了令柏拉圖心靈為之絞痛的話:“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他甚至暗示,智慧絕不會隨柏拉圖的去世而消失。
亞里士多德走上哲學之路,是由形而下,到形而上。形而下的自然科學,為他形而上的哲學之旅提供了豐富營養。這頗有點像一對戀人,不經意間步入一條通幽曲徑。這條道路的形成,也許與他的成長背景有關,也許冥冥之中蘊涵了某種神示,就像許多天才成長歷程中那些耐人尋味的陰差陽錯。
對于哲人,我們通常只能享受它的成果,卻無法領略他們的內心世界,這讓我無比遺憾。也許,出于職業習慣,我從思想家的事跡和言論中尋覓的是他們的情感,或者說內在的風景。一眨眼,我會看見,每一個哲人的身前和身后,都鋪墊著凄冷的陰影。所以,他們無法繞開不同于凡人的孤獨、悲哀、憂郁。正如索福克利斯所說的那樣:“我看到我們活著的人們,都不過是幻形和飄忽的陰影。”
一片厚實的浮云,屏遮住仿佛憂郁的夕陽。黯淡下來的天空是安靜的,是蔚藍色下具有張力的靜謐之美。天,說黑就黑了。最后一只歸巢的鳥,在天空劃過一道弧線,婉轉的音符在空中一陣飛揚,轉瞬便消逝了。
回到書房,我擰亮了臺燈。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清新的燈光下,空氣的破碎聲清晰可辨。亞里士多德的陰影從紙張中升起,盤旋在我的腦畔。隔著兩千多年的時空,我躺在書房的沙發上,與亞里士多德進行著關于憂郁的對話。他這樣告訴我:“憂郁是人類最有創造性的氣質,是天才的同義詞。”我被那句話警醒。真的,我也常常憂郁,但我憂郁的對象不是生命的本質和意義,而是自己的情感、生計、榮譽、地位,還有其他。在亞里士多德的眼里,過去的我,不過是一只螞蟻。
雪花,在這個冬天杳無音訊。沒有它,大地就不可避免地籠罩著無數的陰影。我不排斥雪花,也不反感陰影。我的腦海里回旋著亞里士多那張恬靜而憂郁的臉,也豎起耳朵用心去聆聽窗外花、草、蟲的心聲以及大地的心跳,雖然依舊是冬天,但哲學家的發現,總是在冰凍的土地上解析著春天的溫暖。我沉默著,浮想著,在廢墟中的陰影下面,在風塵的史跡之邊,我領悟著智者的思維與模式,在憂郁中尋覓著人生之美。
7
關于皮浪,最具典型的是這樣一個故事:茫茫的大海上,皮浪和弟子們一起乘船遠行時,途中突遇風暴,船即將傾覆。船上的人驚慌失措,有的找救生衣,有的拼命往救生船上擠,有的跳入海里逃命……一副泰坦尼克號沉沒前的景象。此刻,唯有一頭豬若無其事的在船角悠閑進食。皮浪感嘆著,豬活得比人快樂。死到臨頭,它還能享受美食。
在世俗者的眼里,豬是一種愚蠢、懶惰的家畜,尤其在禽流感肆虐的當下,其名譽更是一敗涂地。然而,在哲學家皮浪那里,豬卻是一個超然的智者,頗有大智若愚的風度。皮浪的感慨,實際上是勸誡人們無論遇見什么事情都不要動心。
“不動心”的境界,在中國文化里也可以得到印證,如莊子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的那種物我兩忘。莊子的理想是什么呢?“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是禪的境界,把生命寂滅。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不動心是一種至高的境界。它不是讓人們去逃避,與外世隔絕,而是經過修煉達到無執。無執,即不執著;不拘泥。《老子》里說道:“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意思是說,圣人無所作為所以也不會招致失敗,無所執著所以也不遭受損害。它所表述的含義正在于不動心。
豬的風景,正吻合了皮浪的風景。這是我在冬日陽光里的驚人發現。自以為是的人,過分信任了自己的眼睛與耳朵,往往從現象去推測本質。皮浪認為這是一種過于主觀的臆斷,并不是真相,他因此對一切通過個人感官認識的東西都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告誡人們這些都是可疑的,因為你沒有途徑和能力表明它的真實性。
莊子與皮浪心有靈犀,他對著一只鳥說:像你一樣自由自在的飛翔將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一個人就嘲笑他:你又不是鳥,你怎么就知道鳥兒是幸福的?莊子回答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知道鳥兒是幸福的?
如此看來,皮浪主義的真諦,和中國傳統哲學、宗教的精神竟然如出一轍。無論中西方,哲人們總是呈現出別具一格的風景。
皮浪的出生時間約在公元前365或360年,而老子的出生約在公元前369年。如此的相近,讓我產生了遐想。在遙遠的兩千多年前,世界的兩個半球分別站著兩個思想的巨人,用類似的句子讓人類反思、醒悟。假設——只能是假設,兩位巨人面對面進行對話,那無疑會成為人類歷史上的又一個重要時刻。
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皮浪是一幅風景。而這幅風景的主題詞便是存疑、懸擱。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口號:“不作任何決定,懸擱判斷”。他在自己的風景畫上寫下如此的注釋:“它既不是這樣的,也不是那樣的,也不是這樣和那樣的。”我的目光凝視在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句子里,大腦一片空白。皮浪風景畫的畫面上,是無數個問號組成的世界,皮浪一雙充滿質疑的眼睛,深深隱藏在其中。
8
鋪滿陽光的大地上,一群麻雀在追逐嬉鬧,忽然就想起了芝諾。兩千五百多年前,當然會有麻雀,但是芝諾卻看到了兔子,看到了烏龜。這是不同情境下的兩種動物,芝諾通過假設和想象把它們聯系在一起,于是人類歷史上就有了龜兔賽跑的故事。智力再低下的人也會明白,烏龜哪里跑得過兔子?可是,芝諾就給你出了一道難題:兔子敗給了烏龜。拋開數學的概念,人類賦予了這個故事以新的解讀:笨雀先飛。
芝諾為何無緣無故對一只烏龜產生了興趣?是在家鄉的河流里,還是在浩瀚的大海邊,他忽然發現了一只緩緩爬行的烏龜。于是,他尾隨在烏龜的身后,做出了一個兔子飛跑的動作,企圖超越它。那只烏龜也許窺探到了他的企圖,索性縮回腿肢,伏在地上不動了。芝諾突發奇想,我怎么可能超過烏龜呢。它在這河邊或者海邊爬行了數百年,而我從我的住所到這兒需要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幾夜,我呀,永遠也追不上它。
冬日的暖陽下,我追逐著麻雀飛翔的影子繼續著思索。芝諾的偉大之處,在于運用悖論引導人們思考更為闊達的人生和世界。正如這群麻雀,飛著飛著,它們就會靜立在一根樹枝上整理自己的羽毛。它們不互相追逐了,它們需要休息。就這樣簡單。而芝諾卻會這樣思考:麻雀清楚自己永遠也追趕不上陽光、風以及自然光線的影子,于是就停止在樹枝上證明自己是能夠靜止的一個物體,不像陽光、風和流線那樣只會運動。
每一個生命都與自然和諧。這是我所欣賞的句子。什么是美好的人生?在芝諾看來,個體的生命與自然相和諧,是最美好的生命狀態。我們在大地上生活,我們在春夏秋冬中穿梭,如何讓泥土里生長出我們的身體所需要的糧食,生長出我們生存所需要的樹木花草?春天,我們去踏青;夏天,我們去游泳;秋天,我們看紅葉;冬天,我們去溜冰。尊重自然,熱愛自然,適應自然,讓生命在自然自由舒卷。這是人類的選擇。選擇了它,就是選擇了無比美好的生命狀態。繞開芝諾的那些悖論,進入他所描述的自然與人生的境界,我會覺得,認識他真的是一件幸事。
太陽忽然潛入了一片烏云。那些雀兒,仿佛感應到了寒冷的存在,急急飛回屋檐之下。如此,它們是在實踐著芝諾的教導:與自然相和諧。我一直以為,麻雀是智慧的,它不會硬著頭皮與自然界的狂風暴雨和冷暖相抗衡。在我年輕時所受到的教育中,總是那些改造自然、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芝諾如果健在,他會產生出怎樣的驚愕呢?他會不會想著:這個人類,怕是要瘋了!
何為哲人?看到一條河就洞悉了人類的歷史,撫摸著一棵葦草就想到了人之生命脆弱,面對著一個洞穴就想到了自由。芝諾,顯然比他身后這些人的思維更詭異,他愚蠢得要與烏龜賽跑,從而主動引來人們的質疑和批判,并由此引出更為寬泛的思維理念來認識世界,直至與世界、與大自然和諧共生。數學和哲學,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在他那里得到了統一。這是一個偉大的奇跡。
9
如何在喧囂的世界里,為自己尋得一方安靜的樂土?除了自然的山水,就是人的內心。常常,我在捫心自問:你找到了心靈里的那方凈土了么?除了禪佛,除了基督,剩下的恐怕就是哲學了。閱讀哲學,是一次次凈化自己心靈的過程。除去心靈的污垢,那顆心就會安靜下來。
普羅提諾的《什么是生命物,什么是人》里提到通過哲學將靈魂和軀體分離。對他來說,哲學就是一種安頓身心的方式,而不僅僅是知識的形態。
好多年來,我在西方哲人的敘述里度過自己生命的分分秒秒。當我走近普羅提諾這位西方最后一個古代哲學家時,歲月已經為我的面容刻寫下無數的皺褶,發際間有了許多的白發。幾天不洗發,一根根白發就凌亂的在頭頂伸長,彎曲,孤零零的顯示。網頁上,普羅提諾的圖像很模糊,久遠的時光讓他的形象變得捉摸不透,眼神亦如雕刻一般。可是他的思想,卻是這樣清晰。他如是說:人的生命歸宿在于人自己。
普羅提諾生活的時代,是有史以來最悲慘的時代之一。這個時期,大多數人低下了頭,把命運交給了神,只有少數人在黑暗中點燃人性的火種,普羅提諾就是其中之一。對于物質,對于靈魂,他的表述是這樣的:物質是由靈魂創造出來的,物質并沒有獨立的實在性。每個靈魂都有其自己的時刻;時刻一到靈魂就下降并進入到適合于自己的肉體之內。
普羅提諾所關注的,是人類個體生命中屬于自己的靈魂。誰能剝奪了人獨立思考的時刻?你可以鎖住他的手腳,在牢獄里限制他身體的自由,但卻無法限制他的思想。這就是靈魂的偉大。
我一直在尋找著一種安靜的生活,但這太難了。太多的無奈,太多的嘈雜,太多的瑣事困擾著我的身子,壓迫著我的神經。逃離生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要肉體還存在,它就會向我索要物質的東西。唯一的辦法是:減少物欲,躲避嘈雜,只留下生命所需的基本保障。然后,拓展自己的內心世界的空間,向書本、向文字,向大自然索取自己的所需。按照普羅提諾的說法,安逸的生活也就在那里。
太陽反照我的內心。這就是我多年來生活的基本規律。陽光進入我的心靈,燦爛,而且包容一切。陽光下的萬物,透明,燦亮,黑暗和煩惱,苦痛和齷鹺,一切都被它化為烏有。
春光明媚,花草綻放。在這樣的季節,討論靈魂與肉體的問題顯然不合時宜。我的祖母在春天里不會閑著,在田野里拔豬草,采摘野菜,撫摸著一朵野花,她會半天身子不動,仿佛靈魂沉浸在其中。祖母當然是一個鄉下的女人,不會懂得哲學,但這并不影響她的思考。那一刻她也許在想著:春天如此美好,但這野花終究會凋謝,我何不在它青春盎然的時刻,享受它的芳香呢?
我少年的夜晚,是陪著祖母度過的。煤油燈的光影里,祖母在搖著紡車。吱呀吱呀的響聲,宛若她心靈的聲音。油燈燃完了最后一滴油,祖母紡完了最后一根線,頭靠在土墻上歇息,一直到我清晨醒來,她依然是那個樣子。再后來,我才明白了,祖母再也不會醒來。油燈、土炕、土墻,成為安置祖母靈魂的物象。
10
對笛卡兒的印象是源于他的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
我存在,是因為我思辨。這個世界是為每一個人而設計的,所以你不需要優柔寡斷,權且,把你自己當作時空的片斷,演繹出精彩的篇章,就像一片美麗的云彩。
四十歲前,我以為生活是簡單的,簡單的笑,簡單的哭,簡單的幸福。當生活安定后,我更注重內心的平靜,反倒覺得生活簡單起來,實在沒有必要用大眾化的標準去衡量生活,那樣會有無窮的不幸福。喜歡《淮南子·說林訓》中的一句話:“夫所以養而害所養,譬猶削足而適履,殺頭而便冠。”忘記生命的本義,一味去適應所謂的眾人,結果就會完全忽略了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世界并不復雜,復雜的是我們的心,只要不影響他人利益,可自由選擇自己的行為方式。理想社會是以更好地保障個體自由為出發點的,這樣的邏輯沒有錯。我們沒必要為了表演給別人看而耗費自己的生命,鈍化自己的感覺。生命中重要的不是你所處的處境,而是你對待事物的態度。我常常坐在地頭,望月,看星,或者梳理自己的影子。
有雨的夜晚,我不會選擇出門。柔和的光線下,悄無聲息的房間里面只有鍵盤的敲擊聲,我所有或深刻或淺薄的思考,經由我的雙指滑翔到顯示屏上。我的一些思考排列在一起,生命的體驗讓我感到持續的焦慮和幸福。笛卡兒說,位于左右半腦間的松果腺是靈魂所,這個埋藏在身體中的第三只眼,能夠看到心靈深處的畫面。靈魂在心靈的枷鎖中束縛,最終或是泯滅或是升華。
笛卡兒,沒有英雄般的史詩和波瀾壯闊,沒有指點江山的豪邁和氣度,但卻有一種向坎坷命運抗爭的勁頭,這勁頭異常堅韌,讓我無比感動。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他,傾聽他那不平凡的故事,并把這些故事在記憶中定格。
笛卡兒說:思考是我們唯一的尊嚴。一個人的生命長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度過生命的每一分鐘。如果,我們的生命不是在費盡心思地刮骨索取、爭名奪利中度過,而是在生命的過程中思索,那么,即使我們無法成為笛卡兒那樣的哲人,也是值得欣慰的。
簡單的生活,深刻的思考。這是笛卡爾的人生方式。
皎潔的月,微寒的夜,這是中秋的意象。手機鈴音響起,妻子催我回家。抬起頭,一只白色的蝴蝶,精靈般從云縫中翩翩穿出,帶著某種縹緲的聲音。我知道,那是笛卡兒的靈魂在歌唱。
11
《思想錄》屬于那種超越時空的經典哲理散文,像一葉智慧的扁舟,引領人類駛向遠離浮華虛空的彼岸。正因為此,我在閱讀時感受到一種靈魂覺醒的驚喜。讀《思想錄》,是一次走近大師的心靈之旅,把我從精神的噩夢中喚醒。
帕斯卡爾說出了我雖有感悟但無法表達出的東西,“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因而,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于思想……”他用一串串精神的記錄證明,他是一根最有尊嚴的葦草。這個體弱多病的人,就像蘆葦在風中打擺,但在思想上,卻有著鋼鐵般的堅定。如果不去解讀,不去體會,誰也不會相信在他清瘦的面孔和孱弱的外表下掩藏著一根思想之矛。
我驚異于帕斯卡爾“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這個比喻。我以為,在人類迄今為止的語言中,這是最精彩、最偉大的一個比喻。我常常歪著頭(這是我思考時的習慣),設想著帕斯卡爾說出這番話的表情。可是,三百多年的遙遠,想象總是受到阻礙。但是,只要思想,就會有收獲。幻覺里,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蘆葦,它生長在臨水的河邊,莖稈中空,葉子翠綠,在風里歌唱,并開出美麗的蘆花,帕斯卡爾在其中行走……
荒蕪中生長著葦草,它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人就是那最脆弱的草蔓,在風中無力地擺動著、搖晃著,然而,人又是多么偉大,因為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
在上帝恩典的土壤里,由于具備了思想,人類才會常青、美麗。
秋天的蘆葦一片蒼茫。灰白的蘆花開始到處飄蕩,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蘆花時,我想到了帕斯卡爾,那么,那片片蘆花是從他的白發里飄出的嗎?他說:“人顯然是為了思想而生的。”他風格散漫,形式隨意,思想中沒有規范的體系和嚴謹的學說,是個任思緒流淌而不做聚集和匯總的人,宛若一片自由的蘆花。他的毫無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羈,直抵生命的最深層次。他關于生命思考的片段動感、跳躍、肆意、熱情,這種從心靈流溢出的思想碎片比那些經過人為加工過的更為真實和可靠。
蘆葦的生命是智慧的生命,讀懂了蘆葦就讀懂了一種徹悟靈透的人生。水邊的蘆葦,一旦成熟,就自然地走向寧靜。張揚和安靜,是需要用心去體驗的。蘆葦的境界,人是很難達到的。
12
喜歡洛克,僅僅是因為他的這句表述:心靈是一張白紙。
在內蒙古的草原上,我仰面躺著,浩瀚萬里的藍天沒有一絲雜質,那是夏天,我解開衣扣,讓心胸與藍天對接。那會兒我在想,我的心是一抹藍天,雄鷹、大雁在其中翱翔,在我空白的心靈上滑翔過一種優美的線條,書寫著壯麗的文字。那時我已經解讀了洛克,有理由將自己的心變得空靈。
在洛克看來,自由的觀念,不是意志和愛好,而是心靈的選擇,人有做和不做的力量。一個人,只要根據自己心靈的愛好或指導,有力量思索或不思索、活動或不活動,他就是自由的。對于洛克而言,自由是一種經驗,它出于選擇;而意志是一種信仰,它出于心靈,或者意識。
自由,本來是人的天性,卻意外地變成了從屬于政治的詞語。這讓我想起了《西游記》里的孫悟空。他的天性在于,整個宇宙都是我的領空,我想去哪兒便是哪兒。但唐僧偏要限制他的自由意志,一副緊箍咒在握,悟空哪里去!
初冬的季節,霧總是不期而至,令我想起兒時捉迷藏的快樂。我離開屋子,來到田野里。我的住所,距離田野只有幾分鐘的時間,無須駕車逃出“圍城”。喜歡一個人孤獨在田野里,享受著偌大的空間,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凝視著一株植物、一棵小草,或者一只嘰喳叫著的小鳥。這是我生命運行過程中經典的細節。我不適應城里人的生活背景,擁擠,嘈雜,呼吸著有限的空氣,容身于窄小的空間,心靈無法空白起來。城里的冬天也有霧,但常被車流和人的行走沖撞得七零八落。田野里的霧很完整,沒有絲毫的污染,仙境般的,適合我的心境。看不清遠處的景,一切都蒙在夢中似的。
這是冬天,我搜索不到昆蟲的影蹤,只能屈身于竹林間,手握一根竹子遐想。竹子是空心的,宛若洛克的心靈。竹子的妙處,表面在于直,本質在于空。空竹是一支可以吹奏的竹笛。變成空竹,是靜心最為快樂的體驗之一。很多境況下,當我苦思冥想神明在哪里的時候,神明正在遠處朝我暗暗發笑。直到我真的感覺自己像根空竹一樣的時候,神明才不見了,因為神明已經潛入我真空般的身體里了。
蒼穹是心靈的影子。大雁深悟其妙。比大雁更有思想的人類也常常在無際的蒼穹和遙遠的地平線上探視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也是在摸索自己心靈的影子,把內心的精神家園的影子投射到身體之外。在寧靜、曠達的風景中,一些人看到了人類的本性,生命的本質。夕陽、明月、燈光、簾幕、薄紗、輕霧……這些外在的事物是人類心靈的影子折射出的景色。
排除污垢,讓心靈成為一張白紙,抒寫人生的美麗,就如湛藍的天宇,滑翔過大雁的影子。
13
散步,是生命的享受。心里裝著煩惱的人,是沒有心思散步的。在清靜的田野里,野草和莊稼長在泥土里,人的思想盛在空氣里。和田野的空氣朝夕相處,讓心境趨于和諧。一些遙遠的細碎的回聲,常常在耳邊縈繞。
我的散步習慣,并非是在步盧梭的后塵。以前,我只知道他的《懺悔錄》。而當我閱讀到他的《孤獨散步者的遐想》時,我已經完成了生命的二分之一。怎樣理解盧梭命定的孤獨?它是光,我是被它照亮的部分。好像,我尋覓到了精神的知音,內心涌滿幸福的感覺。
《孤獨散步者的遐想》是盧梭以日記形式寫下的隨筆集,是在歲月中被人們銘記的一部杰作。在這本書中,盧梭與自己交談,對心靈進行分析和解剖。你能把心安靜下來嗎?如果你還沉浮于喧鬧之中,我說,你最好選擇逃離,然后再打開這本書。
孤獨是一種精神探險,其艱辛絲毫不遜于對大自然的探險。于是,一些渾渾噩噩的人千方百計逃避孤獨,拼命融入人群,在燈紅酒綠中,在鮮花掌聲中,在虛假的恭維聲中,在華威先生式的忙碌中毀滅自我。其實,熱鬧是空巢,不具備生命的本質。小時候,我和伙伴常常攀緣上樹掏鳥蛋,當發現它只是一個空巢時,便有一種受辱受騙的感覺。
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大多是孤獨的。陳子昂在孤獨中詠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李白“獨坐敬亭山,相看兩不厭”,“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蘇東坡更孤獨,讀他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讓我倍感清冷孤寂:“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蘇東坡表面上寫孤鴻,實則寫自身內心的孤獨。貝多芬、梵高、薩特,還有屈原、陶淵明、曹雪芹,都是孤獨情感最強烈的體驗者。
孤獨是一種美,追問著人生的本質。莊子的好處,是在一個人無助的時候,竟然出現了慰藉。這種慰藉純粹屬于精神的層次。只有在孤獨中,才能開掘與營造內心世界,才能有效地體驗最深沉的審美情趣,才能實現崇高的審美理想和審美信仰。正是在孤獨中,自我在認識上作深沉的反省,從而認識自我使命和生命意義。
高爾基在散文詩《人》中寫道:“他置身于荒涼的宇宙之中,獨自站立在那以不可企及的速度向無垠空間的深處疾馳而去的一塊土地上,苦苦地琢磨著一個令人痛苦的問題:我為什么存在?”
孤獨并非生命的死結。一朵鮮花,開放在懸崖上。它的身旁,一只蒼鷹在傲視天空。
14
與盧梭一樣,叔本華也崇尚孤獨。他認為,孤獨是天才者的表現,是一個人內心豐富的象征。獨處的好處在于一方面可以減少交際帶來的無聊,另一方面也能避開和那些討厭的人見面,同時也會更少地引來敵意與惡毒者的嫉妒與攻擊。出于上述思想,叔本華是提倡人獨處的。獨處的風景,這是無與倫比的魅力。這是目前我正在體驗的快樂。我所處的小城不遠處,就是秦嶺,其中有足夠的令我獨處的環境。只是,一些鳥兒怕我寂寞,在我的頭頂嘰喳地啼叫。
在這個陰冷到來的季節,話語的熱情在漸漸退逝,談論叔本華不是一種時尚。在許多人看來,叔本華的思想過于消極了。他說:“除以受苦為生活的直接目的之外,人生就沒有什么目的可言。快樂常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快樂,而痛苦則遠遠超過我們所預計的痛苦。”由于死亡存在,人的生命有限,他對存在的虛無性看得很透——“每當黃昏之時,我們常常會感到,生命又縮短了一日。”
望著書本上叔本華額頭層層疊疊的皺紋,我想到一個詞:痛苦。仿佛,人生是和痛苦結緣的。關于痛苦的根源,叔本華認為,“痛苦不是從外面涌進來的,卻是我們每個人自己內心里兜著痛苦的不竭源泉。”在西方諸多思想家中,叔本華是受東方文化影響較明顯的一位。在他的書桌上,只有一尊釋迦牟尼的塑像和一幅康德的畫像,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他思想的兩大來源——康德哲學與印度哲學。近人在論及東方文化向西方的傳播時,總不忘將叔本華作為受佛教影響的典型。
叔本華的救贖之道和佛教的說法有著奇妙的一致。不過,假如我們要說出其間不同的話,那就在于佛教認為人生是循環的,人的永生是在來來回回的轉世里。而叔本華的想法是,人只會活一生,他要解決的也只是這一生的問題。至于來生來世,那就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了。
叔本華將生命的痛苦與無聊演變成一種悲劇意識。他認為人最難能可貴的就是要有一種悲劇意識,只有擁有這種意識才會去反抗,才會去奮斗,去改變,這才是讓人類生活不斷改變和發展的最終動力。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明顯有一種大氣之度,甚至有一種悲壯的意味,因為他關照的是整個人類的發展。
在《論心靈的寧靜》中,叔本華這樣說:“一個人心靈的寧靜越是不為恐懼所侵擾,就越是可能為欲望和期待所騷動。一個人唯有當他拋棄一切虛偽自負并且求之于非文飾的、赤裸裸的存在時,方可達到心靈的寧靜,而這種心靈的寧靜正是人類幸福的根基。”幸福和心靈有關,這恐怕是在他之前未曾有過的判斷。這既是他的體驗,也是對陷入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苦苦掙扎的人們的一個告誡。相對于那些把財富的積累視為幸福的人們,叔本華蔑視的目光常常讓他們驚訝。
人們常常在尋找偶像。我以為,仰望,只能縮小自己。于是,我從來不崇拜某個人。我只喜歡叔本華說的一句話,其實真正能影響你的,不是遠方的高山,而是你鞋底的一粒沙子。多么偉大的句子!仿佛,他是為我寫的。通常,我們似乎都因為喜歡張揚個性而過多的把簡單的東西復雜化了。其實,有時你張開雙手,會發現你手心糾纏的曲線,所糾結的煩惱往往是自己給自己的,而且也只有自己才能解讀和釋然。
15
謝林是個捉摸不透的哲學家。他總是緊鎖著眉頭,思考著一些常見的話題,譬如自由、絕對、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他的思維異常活躍,在觀點間跳來跳去,像是在縱橫交錯的小溪澗做著一個人的游戲。對于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他的話語缺少鏈接的拉鏈,缺少邏輯上的貫通。他不喜歡拘泥于教科書般的講解,喜歡支離破碎,喜歡語無倫次。
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其話語應該是破碎的,或者說是有空隙的。當一種話語被講得滴水不漏的時候,這種話語就具有了成為帝王的可能。
自然產生精神。這是謝林的諄諄教導。他用手指挖著自己的耳孔,看似漠不經心,實則語重心長。我的精神世界,受到謝林的啟示,更多的是源于自然。目睹著一棵小草在風中呻吟,我會像林黛玉一樣,軀體里不可遏止涌動著憐愛之情。一株花朵在冬天里枯萎,我會把它深深地埋進泥土,然后享受著無盡的悲傷。這并非矯揉造作,無病呻吟。草木和人一樣,也會有盛衰生死。
大自然的一切,為謝林的自然哲學提供了大膽的猜測和論斷,萌發了幻想的比喻和華美的詞句。他的自然哲學促進了浪漫派的想象,為后世的詩人們賦予世界以生命和精神,給當時以機械論占統治地位的學術界帶來一股新的思潮,受到了自然科學家們和浪漫主義詩人們的熱烈歡迎。
自然和精神的同一性,我舉雙手贊同這種說法。人與自然的和諧,天人合一,是社會發展的主旋律。要想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就必須正視自然的價值,理解自然,尊重自然,把一棵小草、一株老樹、一只螞蟻、一縷清風視為自己靈魂的外在形式,從而構建美好的生態文化。
哲學讓我清醒,謝林讓我冷靜。推開窗,伸出手掌撫摸著清風,它竟然賴在我的手心里不肯走了。我明白,這是精神的依戀。我縮回手掌,將清風放在嘴巴前呼入。在流水般生命的運行中,我學會了在錯綜復雜的現實中安然地走在路上,沒有悲觀,沒有苦痛,也沒有憤世嫉俗,只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后,一種恬靜坦然的心境。
人生不可能沒有煩惱和憂慮,關鍵是怎樣跳出它們的困擾。就像謝林說過的:若是憂慮就應抱希望,人生最大的幸福經常是希望。深秋之后,池塘里的荷花一片殘枝敗葉,但若是想著開春之后它依然會花葉燦爛,這希望就是一片燦爛的心情。
在憂慮面前選擇有意識的意志,即希望;枯萎的萬物找回碧綠的心,這是謝林所主張的自然和精神的同一。
16
在冬天,研究生命的意義別有一番趣味。總是有一些植物和事情,在冬天凋零。凍僵的肢體,扭曲的面孔以及萎縮的靈魂,宛若生命的晚年。天空,偶爾的一聲鳥叫,也讓我驚詫。可是,生命在冬天也會顯像出燦爛,如北方的一場大雪,覆蓋了自然界一切景物的時候,我就會覺得,生命在冬天注定會用另一種別致的方式呈現。
狄爾泰為人類構筑了一個心靈的地平線。在他看來,體驗與生命范疇相通,是構成精神世界的基本細胞。生命,是世界的本原。作為生命哲學的奠基人,他說:生命,只有生命才是哲學研究的對象。他進一步解釋說,生命不是簡單的身體活動,不是實體,而是一種不能用理性概念描述的活力,是一種不可遏止的永恒的沖動,是一股轉瞬即逝的流動,是一種能動的創造力量。他認為,一切社會生活現象都是心靈的客觀化,整個人類社會正是靠著意識的流動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閱讀是精神的愉悅。疲倦的時候,我會更多地融入小城的生活。我把小城喧鬧的街頭設想為狄爾泰所解釋的心靈的地平線。我聆聽不認識的人聊天,觀看幾個人圍著棋攤爭吵,也像婦人那樣和賣菜的婦女討價還價,觀察十字街頭的警察糾正違反交通規則的行為……生命在生活中蔓延,而生活是心靈的經驗。沒有這些生活積累,我就不會具備心靈的感受,很難進入到心靈的境界。我在實踐著狄爾泰的名言:“我們解析外界自然,但我們理解心靈人生。”很晚的燈光下,我的目光駐留在狄爾泰那句名言上久久不愿撤離。凝視,是對一個人、一句話的尊重和崇拜。
多年來,我一直期待著自然本有的生活,比如植物,比如蟬鳴,比如蛙叫,比如風聲……它們為我的心靈彈奏著琴弦。擁有了與自然界可以坦誠對話的心靈,我就不會寂寞地在人生的路途上行走。雖然,難覓知音,但不孤單。有人說,結束一條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走完。狄爾泰在生命之路的盡頭給我構建了富麗堂皇的宮殿,那是心靈的王國,保持著知音的面龐等待我的入住。我一路艱辛地奔跑,饑餓了拿自己的皮肉果腹,口渴了用自己的血液沖灌,疲憊了坐在自己的殘肢上歇息,一路看到的,卻是無數美好的風景。甚至,僅僅因呼吸到空氣令我陶醉。我知道,是心靈在陪伴著我。
喜歡心靈地平線上的氛圍:孤獨、冷漠、凄清。月沉落下去,為枯藤涂抹著銀發;風聲嗚咽,為歸鳥鳴奏著晚曲。生活若沒有凄傷,那就不值得咀嚼。故而,我這般冷清的孤行,像一只大鳥在天空翱翔,心情好的時候,會讓云彩梳理一下羽毛。那樣的孤芳自賞,成為我戀戀不舍的生活方式。花開花謝花滿天,香消玉隕誰人憐。那種公子小姐般的悲傷,我是不會擁有了。盡管,我心靈的地平線依然是一縷空無,一個幻影,但我在乎的是走近它的過程。在哲學的沉思中,我看見的是,在向心靈地平線的行走過程中,我的生命所顯示出的意義和價值。正如狄爾泰置疑的:“哲學思考是一種非同尋常的悲劇。生活是如此短促, 生活之火是如此微弱,我們怎么能達到真正的偉大?!”
17
尼采是做為一個詩人在德國舞臺上閃亮登場的。在柏拉圖和叔本華哲學思想的啟示下,他沒有被黑格爾、費希物、謝林的各種公式所吸引,不滿足于科學世界的清晰與冷靜,在瓦格納、巴赫、貝多芬、歌德、拜倫的藝術莊園里,領略著詩性的浪漫和悲壯。他用激情構建著自己的精神莊園。期待他開墾的精神莊園近乎荒漠:“我就這樣坐在深深的荒漠中/丑陋得彎著身體/像獻祭的野蠻人/而且總是在惦念著你/憂郁啊/像個懺悔者/盡管我年紀輕輕/我就這樣坐著/欣看兀鷲的飛翔。”
候鳥遷徙。這是尼采的寫照。阿爾卑斯山下的西爾斯——瑪麗亞小鎮,尼采在那里度過了八個夏天。血一樣黏稠的汗水澆灌著這個小鎮呻吟著的靈魂。尼采的生存莊園波及歐洲,而他的精神莊園卻涵蓋整個世界。他的精神莊園生長著刺棘、利箭和匕首。他傾盡心血和智慧澆灌這些植物和鐵器,培植它們的堅韌和鋒利。
1879年,三十五歲的尼采辭去教職,開始了十年漂流。他攜帶著哲學的種子,在威尼斯、熱那亞、恩加丁高地、西西里島、拉帕羅、尼查、都靈以及整個歐洲大地游蕩。他的哲學著作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給西方文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動,人性的優缺點被尼采無情地剝落之后,就只剩下了赤裸的舞蹈者。他對蘇格拉底以后的歐洲文化,包括古臘時期的中世紀和近代的文化,都提出了嚴肅的挑戰。他對哲學的破壞性和創造性,預言了他將是一個人類哲學史上永不墜落的巨星,永遠閃亮在歷史的長河中。
尼采的十年,卻是全人類的一百年,甚至更遠。而且越遠離尼采,我們越能體味到他的非同尋常。他思想的光輝讓西方曾經崇拜了幾千年的上帝瑟瑟發抖。
查拉圖斯特拉是尼采的精神塑像,也是尼采莊園中最高的金字塔。在那尊塑像前,人類相形見絀;在那架塔下,人類見證了渺小。
人類精神的羽翅掠過藍天白云之后,才能到達查拉圖斯特拉走過的那座山。那是阿爾卑斯山。金黃的層林罩著一片明凈的藍天,山脈間共震著一個人的脈搏。那座山是尼采莊園的制高點,也是人類精神的高地。“凡能吸入我著作中氣息的人,他就知道,這是高崗上的空氣,是使人精神煥發的空氣。一個人必須加以培養以適應這種空氣,否則他就有受寒的危險。”
尼采的自信曾讓我誠恐誠惶。因為我一直沒有機會登上阿爾卑斯山,不能幸運地呼吸那個高崗上的空氣。作為人類中的一員,我感到自卑。我唯一慶幸的是,我能吸入從紙頁上散發出的阿爾卑斯山的空氣。如尼采所言:“這兒自由眺望,精神無比昂揚。”如阿Q一樣,我也具備著精神勝利法。
尼采畢生都在同疾病斗爭,虛弱的身軀一次次傾倒在他的莊園里,而他的激情卻和酒神狄奧尼索斯一樣站立了起來,并隨貝多芬的《歡樂頌》一起周游世界。
尼采的瘋是時代的悲劇。他超前的意識和思維無法在那個時代駐足。傳統的道德和世俗的觀念無法容忍他的挑釁。他思想的聲音被視為邪惡,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投注著不屑和嘲諷,他的血肉之軀被那些目光解剖得支離破碎。
以瘋的方式來應戰,并了結一種生命的表面意義。這是我們所不愿面對的一個卓越思想家的悲劇。
尼采的生命只有五十六個春秋,但思想卻照亮了漫長的世紀。如浩瀚宇宙飛逝的流星一樣,他讓人類在里暗的天空看到了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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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風所呈現的是一種悲傷,一種極度的悲傷。這是詩人的感覺。可是,這樣的感覺對我并不適用。我往返在小城到省城的汽車上,搜集著羅素的書籍和相關的信息。除了圖書館,似乎再很難找到羅素的影子。
作為一個思想家,羅素的人文學說并非盡善盡美,他的一些觀點也許并不能與我們完全契合,但無法否認,他的智慧是人類心智的結晶。正直而企求上進的人們,如果能有機會翻開他的書頁,就會獲得思想的啟迪和精神的享受。愛因斯坦曾說:“閱讀羅素的作品,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生為二十世紀的人沒有看過羅素的作品,就像十九世紀的人沒有聽過貝多芬的音樂,十八世紀的人沒有看過歌德的作品一般。”他還說過:每一位正直而愛智的人,若能拋開煩囂瑣屑的塵世俗物,靜心來讀一讀羅素那流光溢彩余味雋永的作品,你會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充實。
閱讀羅素的自傳,我似乎看見一個超脫睿智的老人,站立在懸崖峭壁前沉思,流淚,呼喊……凝視書頁中他的話語,宛若心靈的閃電。風不停地吹,把羅素的頭發吹得好亂好亂,靜靜的一個人,看著懸崖下的落葉,望著漆黑的天,為什么?你那么靜悄?
蜚名于世的巨著《西方哲學史》問世時,羅素已是七十四歲的老人了。這個年齡的人,是該享受晚輩的伺候,坐在陽光下回憶往事了,再或者摸索著一個多年未解的夢了。而羅素,卻還在為這個世界解疑釋惑。僅憑這一點,我有什么理由不仰望他?
動物開始冬眠,等它們再睜開眼時候便是春暖花開,和風暖日。在與羅素心靈對話的日子里,我在盡情享玩味寒冷的另一番滋味。
羅素離開這個世界不過三十多年,天空中依舊彌漫著他的氣息。我嗅了嗅鼻子,即使不用深呼吸,我也能嗅出一些他遺留下的味道來。呼吸,是人最簡明的生存方式,而要是能品味到一位哲人的氣味,那當是生命的愉悅。仰起頭,我依稀看見歲月的留痕,感受到深邃的思想。冷風在遙遠的空中竄動,向著我看不見的遠方駛去。
初寒的感覺瞬間逝去,我即將生活在更加寒冷的呼吸里。殘留的暖紅的柿葉還搖曳在街頭的風中,可一些人已經裹上厚厚的衣服,迎接北方冬天的挑戰。而羅素,只不過在這個寒冷里輕輕地發出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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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云密布的天空,雨后彩虹的天空,這是一種強烈的比照。在胡塞爾那里,哲學就是如此演變著豐富的面孔。他生命的每一個細節,都穿插在哲學的天空里。他為烏云密布而振臂高呼,為雨后彩虹而黯然凄傷。他從密布的烏云里看到了力量,從雨后的彩虹里看到了假相。
他瞇縫著眼睛,攤開雙手,用如此的表情表述著他的思想:意義乃是一種心靈的意向。
仰望星空,這自然是別具一格的現象。胡塞爾依著一棵棵樹,臉貼著一面面窗,星空所呈現給他的,不僅僅是星月的存在體,還有無數詭變著的流線。一只夜行的鳥兒,撲愣了一下翅膀,用鳥語啟示他:人的生命會消亡于時間之河,然而,總有些靈魂還在不斷守望。讓我們成為無數守望者中的一員,在永恒之地復活信仰,讓信仰在幽深的暗處,開出永恒的絢麗之花。
這是胡塞爾哲學之途中的一次巧遇。具體的日子大概是1887年的一個深秋。秋風里,艷陽下,一片樹葉的一個華麗轉身,勾動了胡塞爾的哲學思緒。他喃喃自語著:“一開始,問題就是要把純粹而緘默的體驗帶入到其意義的純粹表達之中。”他開始用筆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幾乎總是一想到什么就記下來。為了跟得上他思想的速度,他用速記法來記錄他的思想。去世時,他留下的這種用速記法記下來的手稿達約四萬頁,還有大批加了詳細注解——這些注解也記錄著他的思想——的藏書。
胡塞爾說:我們切不可為了時代而放棄永恒。時代在改變,但有些永恒的經典的東西永遠不會消逝。閱讀著古人的篇章時,我常領略到一些經典的畫面。曾經在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我聽到了琵琶女“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的嘆息;曾經在柳宗元的詩歌里,我捕捉到了從唐朝飄來的一縷純凈的雪花。這些,都是不可放棄的“永恒”。而今,我站在霧霾里冬天想象天藍、水清、草碧的曾經,再也不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深山,浮躁的世界里,衍生的是無盡的欲望,而欲望之后是煩亂、是彷徨、是迷失。雖然如此,那些永恒的、經典的東西永遠不會消逝!
有些東西如同恒星,歷經滄桑而不移,我用固執的姿勢站成冬日里的一道風景,等你的回歸——信仰!
攀援著信仰的閣樓上去,我看見了胡塞爾沉思的面孔。他擺擺手說:這閣樓屬于了你。
無論身處何處,無論春夏秋冬,胡塞爾總忘記不了用筆來表達思想。春光固然可愛,但對我來說,享受哲學的關照比享受春光的滋潤更為重要。一抬頭,天忽然黯淡下來,明媚的天空頓時被烏云籠罩,這是春天里的自然景象。但我此刻想到的卻是,這是胡塞爾守望著的天空,烏云的出現和凝聚是他的靈光閃現。我伸長脖頸,想透過烏云努力看清胡塞爾的面容。他帶著一副黑框眼鏡,頭顱下垂,威嚴冷峻的目光刺破了濃重的烏云,直逼我的心靈。
千萬不要忘記用手中的筆表達你的思想!他仿佛這樣對我諄諄教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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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我繞過了維特根斯坦這個名字,就像春天里我走向田野,卻視而不見老屋門前墻縫里綠草的嫩芽。一直以為,好景只在遠方,哲人也在遠方。然而某一天,當我忽然發現維特根斯坦近在咫尺時,我驚愕了。他竟然死于1951年,距離我的出世僅僅相隔幾年。如此,我便對他有了無比親切的感覺,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他思想的影子,甚至嗅到他遺留在空氣里的呼吸。
研究維特根斯坦,千萬不可忽略這樣一個詞:沉默。何謂沉默,就是指對眼前的事物或者心中所想閉口不言,把言語滯留在心里而不表達出來。在哪些環境下會保持沉默?維特根斯坦在他的《邏輯哲學論》最后寫道:“凡不可說的,就應當保持沉默”。
沉默,是一種生存哲學。山無言,沉默讓山成為莊嚴。地無言,沉默讓地成為廣博。日月無言,才放出了光輝。人無言,因為他堅守著內心的強大。維特根斯坦,一個外表瘦弱的哲人,找到了表現自我生命存在的最好方式。
維特根斯坦說出了我感悟許久卻無處表達的東西。一部哲學著作的最后一句,像一出戲的最后一個音符,為這場戲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也像是生命最后的遺言,試圖植入活著的人的心靈。是的,哲學家的一生大多時間是沉默的,而哲學的光芒,也總是照射不到最近的地方。這令我想起一句俗語:燈下黑。
窗外,是霧霾一般的天氣,就連窗外的景物也難見清晰。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思想就是圖像。圖像模糊著,思想自然渾濁著。他瘦削的臉龐上鐫刻著一雙明亮、犀利的眼睛,向前或者向上,透視著哲學的本質,遙望著思想的天空。他聳聳肩膀說:語言是人類思想的表達,是整個文明的基礎,哲學的本質只能在語言中尋找。
懸崖上的花朵。這是我對哲學家們思想的比喻。聳立在山巔的懸崖,自然是無人能及。甚至那兒還佇立著一只暗藏著利爪的蒼鷹,它犀利的眼神警惕著萬物,令人不寒而栗。可是那兒卻盛開著鮮花,花朵絢麗得醉人。這花朵,便是哲人的思想,足以絢爛幾個世紀。可是,誰敢上去近距離地欣賞它,采摘它呢?我們只能遠遠地眺望,呼吸不到它的芳香。維特根斯坦正是如此,許多人會在他晦澀復雜的文本中迷失方向,甚至于懷疑自己智商與理解力。但盡管如此,他的哲學仍然震動了西方哲學界。
傍晚,霧霾漸散,又是一個清朗的夜晚。合上書,維特根斯坦的頭像在黑暗處閃光。我知道,這個據我近在咫尺的哲人,又開始了他的思考。他思考的焦點在于如何成為一個“形而上學的自我”,一個可與世界進行不斷信息交流的自我。偶爾,他會抬起頭捫心自問:我怎么才會走出純凈的邏輯世界,面向喧鬧的日常語言與世界交流呢?
睜開眼,已是秋末的清晨,一個落葉遍地的清晨。這是大自然時令變化的結果。喜歡卡夫卡說過的話:“像一條秋天的道路:還未來得及掃干凈,它又為干枯的樹葉所覆蓋。”這是語言描繪出來的情景。按照維特根斯坦的思維形式,落葉并非是秋天的本質。既然是本質的東西,那就無可描述。
維特根斯坦是開放在懸崖上的花朵,而我卻企圖接近它,觀賞它的美麗,吸收它的芬芳。如果連這點勇氣都沒有,那就真的成為俗人了。正想著,風就大搖大擺的來了。風是思想的翅膀,如莊子所言:大鵬展翅乘風起, 扶搖直上九萬里。九萬里,距離懸崖之上維特根斯坦綻放出的花朵還會遠嗎?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