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門以及根系的城市

程方

長安歌

畫面是灰黃色，耐讀并且莊嚴

背景堅忍，伴調可以兼容一切曾經的憑吊

犀利直率沒有隱藏和逃避那般執著

拔高了的現代城市被堵上棉花

坐落在可歌可泣的敘述里

城墻根和腦殼一般沉重

仰著頭，很外在地表示內在的自在

千年傳唱下來的曲樂

有兵戈風雷、街巷炊煙、以及長恨歌的

旖旎

那些幾萬里之外異域飄蕩而來的思鄉者

的囈語

這些遙遠一次次輝煌，然后泯滅

傷疤累計，自己的歌曲愈合

腳下厚重的土地著了魔

每一個典籍都以自己的姿態壓迫面具

可以哭可以笑，不由自主顫栗

城市烙印一個堅守，酣暢淋漓地爬行過

艱難

歌聲和著同一個鼓點

激越的聲線，擱置已久的青睞

逃離絕對自信牽扯出的參與

這個城市特立獨行

曲調渴望中文系的擁抱

安靜下來的一瞬

我的精神，呼嘯著離我而去

大唐西市

年代堆積出韻味

帶著現代意味，化作一片繁華

佇立在城西這片遺址上

市儈和名利

從未想到，可以繪就不俗

一張清償歷史的借條

千年車轍、酒肆、胡姬

跌落在唐詩行句里

回首，是李白的字字珠璣

將金市照亮

趔趔趄趄的目的地，“東西”誕生了

一群過客書寫很舊很勃發的繁華

物質文化扮演著盛唐的嬌媚

久違的一縷高邁

拉開帷幕

與先哲們感同身受

西市自己的氣度

提取了絲綢之路起點的歷史元素

抽象為博物館屋頂

一個個轉折的面

讓欣賞方式組合在這里

聽聞起，千絲萬縷

西市博物館用外延的語言

在繁鬧中重構寂靜輪廓

大唐西市，腳下重重疊疊的思想

限定了空間闡釋

它生長出曲折

和千百年關注的人們

一起衰老

丹鳳門

交錯背后

世界曾經的原點

折疊起千年

一種記憶，記取傷感和美麗

猝不及防湮失

只在傍晚拉扯出千年的漫長身影

浩浩蕩蕩的痕跡

抹黃了西安的昨天

建筑把遺產穿在身上

藝術躺在黃土下的殿宇睡覺

丹鳳門，不可復制地位

泥土在這里反復跳躍

攫取周禮，

遺落曾經深厚的唐韻

遙遠的尊崇蕩起硝煙

禮遇燃燒怒火

白晝粉碎了一個巔峰文明

黃昏無數次侵襲

遺址在小路邊

望過去

黃土開始變老

嚴肅的掩蓋下

青綠擴展灰燼

鋼鐵身軀搭起空的靈魂

只是一個代言

曾經龐大

從回首中回首，骨頭的氣息還在

再從鋼鐵里傳承

下一個千年

東木頭市

我嘲笑那個蜷縮的時代

這條小巷將我童年赭色的印跡馴化

粗糙沉寂在柏油馬路上

我站在這里的祈禱像冬日里金屬的冷遇

把整個過去的呻吟掛在行道樹頂端

小巷今天的形態沿著昨日的紋身

書寫已悄悄安息的每一個古舊門檻或石鼓

我變成東木頭市路牌

指向過去的方向

不給匆匆而過的人任何幻想

時光打磨“滴水河十字”，多想穿過去

小巷西頭不再有春節燈市

生活掩蓋起最豐富和簡單的表情

我獨自微笑

用教義一般的執念代表站立的標志

過去的街巷皴裂了

柔順地看到結痂的影子

每一位朝圣者走過，撩開應允

孤獨斷裂的地方

興奮跟隨口袋里分幣的節奏

用贊美的語言詛咒

我把記憶看作鑰匙的義務

帶著對自己的探望

把消失在小巷盡頭的傳說掛在樹梢上

這片狹長的歷史不是一條街的沸騰以及

冷卻

已經過去的街燈黯淡的一瞬

我來到這里

寫下年齡

和我描摹下的值得猜忌的交錯

含光門

它變換了多次的身影

是一個地標

屹立在那里

這座城其他的門像夜晚的文字

它的名字沒有改變

取代更多象征

有它存在

那個龐大的城

依舊佇立在思想里

新的門洞帶著弧度的羞澀

舊城門被包裹成禮品

門帶來匯合的喧囂

形形色色的眼光

從舊門洞遺址殘跡里落下

燃起千年前的細節

不想被看穿

見證橫亙在眼前

甜水井街東西穿過

一滴水的遺產

從鴻臚寺里流出聲音

每一寸泥土帶著歲月輪廓的尊重

含光門，最直白地顯露時空

躲在青磚包圍之下

拯救一堵肉身筑起的墻

美院是只杯子

美院是片林子

各種紛亂的藝術摩擦疊加

思想退回最初的簡譜

白描告別手和身體

不是別人沉重的表達

美院是個院子

這個領域不屬于你我他

很專注地來，不住在這里

很零星的藝術一點一滴丟失經歷

感覺不應該是無力的

美院是只杯子

眼神送走青檸味汽水

一些短裙和運動鞋敏感著適應

綠色剛剛平息，按照內心另一種聲音

與高墻外的社會無涉

美院是張桌子

趴在上面填好學籍表

端起餐盤，用藝術家眼光揭露作家意圖

桌上刻著四句電影臺詞

青春不是一個形容詞

南門城門洞

一群人站在城門洞里

仰望天空

城門洞圓弧的磚頂

擋住思想

他們轉而看

一個瞎子乞丐

總坐在那里

二胡曲子從城門洞傳出來

直探入

歷史幽暗的縱深

青磚的質感下

一群人是幸運的

沒有了厚厚城門的約束羈絆

他們隨意進出

饒有興趣地用行動詮釋

城里城外的含義

以及，進退的距離

昏暗的光照

一些遠未過時的吟唱

復制著上一個故事

新舊交替

都藏在古老厚重的城墻根

沒落在背景里

這是南門城門洞

一排三個城門洞

最靠邊的那個屬于我

我的生活中還有城門所在

我走過去

思想被搬離

帶著對誠心的拒絕

從這里

一直向南，望去

直把幼時眺望成一堆玩過的積木

心卻從未放下包袱

走出，比海還深的城門

沒有門扇的，思想的圍城

秦聲

他說他的話

熱情，激昂，只是指路

隨口描繪遠古詞匯

他不會寫

站在城門洞敞開的遺憾里

外地人一籌莫展

自發的天真說出習慣聲調

他這樣表達

對現代有很厲害的殺傷力

只言片語闡述，透徹文化血緣

用時間過程來說教的秦聲

如聽不懂的琴聲，浮動不由自主的親切

一樣的文字

說出來有一種陌生的自信

他會心于最成熟的音調

是唯一真實的話

在對傳統晦澀的認知和堅持上

這些話高于《論語》

漢語在文化異色的畫布上被涂抹

他訴說漫不經心的率性

古語一旦被公開

和歷史相稱

一些給養從兩千年前開始滋潤

這片土地，有更深入的把握

一些字，隨口就來

城墻根延續回聲

他的話給外地人一些新的啟示

有一種文化

頑固地和現代主流保持著距離

可以把自己，放進去

塔的外圍

一些青磚堆砌起時間

塔的骨骼近乎慈悲

鳥雀和佛像在同一高度

血肉與堅硬之間

蒲公英代表生命，穿過檐角縫隙

城市鋪陳開來

像塔的衍生物

所有夭折的興盛被塔俯視

無法再水泥森林里登場入室

只有站立在塔的外圍，

才能致敬途徑城市的雪、云朵、雁陣

任何遷徙的坐標

塔繪就每一瞬間紋理

不曾記錄城市從沒有丟失過的東西丟失了

我繼續做著空洞的夢

塔鈴鼓勵我起床

這是一個晚春的下午

我在塔的外圍

幻想每一座塔都是實心的

瓦庫

瓦片作為時間的奢侈品

跟隨屋檐上青苔痕跡的味道破碎開來

每一個思維依附上去

遺留下的一切染上韻律

庫房里千百年始終充滿灼燒過的氣息

每一片，都是一篇文字

瓦撕扯開故事，如同回到窯中積攢

每一次記憶，每一個碎片單獨赴約

需要把一些種子撒在上面

把寧靜的生命聚談一起，托付羨慕

片瓦向天夸訴掩埋中的歷史朝代

它們沉睡在向度

聽著種子靜靜切入時間

瓦片破碎的歌聲僅供自己欣賞

現代從這里產生

今天還沉睡在瓦的庫房里

西南城角

厚重從夜空的塤聲中游離出來

城墻下的沉思，延伸精神

遠離高樓和霓虹

淡淡隱去清晰以及寧靜

這個長方形待在龐大的暗處

孤獨而肅穆地在這里轉過一個角度

西南方向的轉折靜悄悄嘲笑想象

城里和城外在這里距離最遠

區分城市邊緣的概念

西南城角褶皺突出，清晰圓滑

重疊著從隋唐到明清的視點回歸

長方形有一個角轉成圓弧

護城河水流解釋著或方或圓的節奏

循環流向下一個城角

西南城角舊的圓的姿態

對一些耳熟能詳深入解讀出主旨

透過城墻閱讀城市的人

有一處可以靜聽巨大的空虛

時光在西南城角打磨出包容

青石鋪砌起昂立

彌合裂痕，圓滿一座城市的圈套

城墻是一條青色圍巾，從不厭棄這個劇場

城墻根下許多邁步擦著逶迤而去的聲音

映襯出寵愛，漂浮在甘冽的空氣中

可以觸摸

這座圍起來的城市

這里是一個另類原點

一堵墻，判決手感

只是折轉了身體，思想飛出去

西稍門

大鐵鳥的影子從東北方向飄忽過來

以浪漫主義為開端

落在斜著的思想上

西稍門熱衷于許久以來天空夢想

很多人聚集揣測

晚上用夢想的意志在頭頂盤旋

老機場置身度外

遺失復蘇了，不解姿態挑戰現有秩序

眼中浮動一個時代的失態

四個方向浸淫簡單光澤下的往昔

一些人在西稍門敘述

東北方向的心跳

大鐵鳥的巢穴，連同對天空的知覺和想象

在西稍門倒映迷途的蹤跡

之后，目光的寂寞五味雜陳

關閉上一扇登高的門

西稍門回歸城市，格格不入

一些人在一絲時間縫隙里，追趕風的縫隙

和陌生家園嘗試握手言歡，小心翼翼

一些樓房鑿開堅硬的水泥跑道

以長高的方式說教

西稍門的霓虹燈講述遙遙領先的飛翔歸宿

思想被劈開，流星擠進來

伸手抓住，藏在夢的袖筒里

延平門

那座門在這里

沒法開關，不會封閉

門外的橋像久遠的咒語

跨越干涸

三孔門洞陳列是形式

橋象征一縷悠揚的風

延平門的殘跡是有份量的詩章

一個人

每天兩次，途經這里

想象從意念中的門洞里看過去

兩個世界，融為一體

唐城墻西面遺址在現代城市里繼續站崗

在城市電腦上畫出線裝書

它和自己，相對獨立

過往的人司空見慣

遺址在獨奏

門是過濾世俗的網

人創造了門

門也創造了，做人行世的界碑

止園

屋檐記住一個時間的手感

凹凸不平的瓦在雨滴中大口喘氣

朱紅木門卷走所有的風

西式窗欞獨立

中西合璧赤裸裸在體內復蘇

民國保留了一副立體圖形

寵愛無法單獨面對原物

只在止園的氛圍里

生息

循著路徑，面對面穿越圈套

觀止，把蒼老罩在里面

最好的選擇紋絲不動

青瓦下

細細觸摸每當回憶時的肌理

止園

止戈為武，止于心

直到今日

其實，它并不曾停止

是誰，不小心打翻了春天

這個季節，來到止園

圓滑的風像惡作劇一樣沒有燈光

在止園有棱角的戰栗里

克制自己

陷入哲理和規律的，圓的循壞

終南印社

每一刀

橫橫豎豎，刻畫秘訣

石頭作為土地，生長出一個刀刃

一群人在石頭邊成長

面對終南，低下頭的一瞬

用刀，替代自由表決

每一刀和撫摸下的棱角分明

都在一座山的走向

兩只手移在一起

不安分的血液

崩裂開寒冷理想

石頭的生長被篡改

一個印跡墜落在連史紙

等待一束陽光

自我創造出輕微呼吸

一遍又一遍重復層次分明的激動

章面佇立于平原中央

他們理解

這一座豐碑

植根在碎裂的封泥基礎之上

銅銹穿過每一個黑夜

堅硬扎下根來

羸弱的手激揚出線條

愛好偏執在彎曲的刻度

方寸如此斑斕

石頭和刀都是挺立的骨

包裹著血肉的疼痛

彼此潛入靈魂

只有這群人在涇渭分明處思索

聽到骨頭發出聲音

把每一筆畫拴在石頭上

骨頭朽腐的時候

它就是種子

成長在終南堅硬的腳下

欄目責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