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單挑

張麗娜

還是那個科比

一月下旬的某個夜晚，華盛頓奇才隊做客洛杉磯，他們正準備從垂死的湖人身上帶走一場勝利，而斯臺普斯中心卻洋溢著節日般的歡快氣氛。

在現場球迷的身上并沒有顯示出任何預兆：他們心愛的湖人隊即將遭遇連續第九場失利，球隊正艱難地行進在隊史最差的賽季中，這個賽季將成為湖人隊史的污點。球迷們、當地媒體，甚至是湖人自己，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他們所經歷的遭遇感到沮喪——科比因傷缺席的比賽總場次達到了令人震驚的339場，而他職業生涯的倒數第二個賽季僅打了35場比賽之后，就因為右肩肩袖撕裂而夭折了。

相反，人們由衷地感到激動，盡管場上的球員們并不適合身披紫金球衣作戰，他們依然發自肺腑地為自己的球隊加油喝彩；盡管這是一場意料中的失利，他們也沒有帶著一種格外失落的心情回家。這是洛杉磯的一個骯臟的小秘密：只要是湖人隊的比賽，無論他們表現得多么糟糕，這仍然是一場相當有趣的比賽。出現在斯臺普斯的各路名流人士——在這個特別的夜晚，羅恩·阿泰斯特出現在球館，他在NBA“超級粉絲”吉米·古德斯坦的固定座位旁坐了下來——都會接收到球迷們最熱烈的歡呼聲。現場的氣氛輕松歡樂，這是對主隊降低期望值的明顯表現。

對眼前的景象，惟一一名為之困擾、自始至終眉頭緊鎖的人應該是主教練斯科特，還有一個就是科比，斯科特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誰能忘記二月份科比在吉米·凱莫直播秀里的惡人表情？他憤怒地、一聲不吭地看著他愚蠢的隊友們慶祝結束七連敗的錄像，就像他們得了冠軍一樣。

37歲的科比將在2015-16賽季領到2500萬美元的薪水，湖人把它當成科比在聯盟的最后一個賽季。而在第20個賽季里，湖人承諾會慷慨地為隊史最偉大之一的球星送行。然而，送別禮包中都將裝有哪些禮物還有待觀察。

惟一可以保證的是，科比還將是那個科比。“如果有人可以做到，那就是科比。”上賽季的隊友卡洛斯·布澤爾說道，“他和康復作斗爭，他就是一頭有職業道德的怪物。我不認為科比將會有什么不同。”

“我不認為科比是那種會按照別人的意思行事的人。”斯科特補充道，“他會以自己的方式做任何事。”

職業體育歷史上，一段無比璀璨的職業生涯即將走向它的最后一站，科比會像保羅·皮爾斯那樣，欣然接受一個綠葉的角色，當一名老謀深算、無所畏懼、上場時間有限的老兵，在場上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待機會，去給毫無防備、缺乏經驗的對手致命一擊嗎？以我們對這個男人全部的了解，我們都知道他的自尊心是絕不會允許的。而科比的球迷們也不希望看到偶像為任何事情放低姿態，即使以后再無法在球場上看到他的身影，也只愿他遺世而獨立，高傲地離去。

偉大的遺產

對一代NBA球迷來說，科比迫使我們去考慮自身身體狀態的下滑、逐步衰老的過程以及終將面對的死亡。科比身體狀態過渡期的陣痛讓我們清醒地認識到，在生命的進程中，起起落落都是我們必須跨過的坎。

在勒布朗·詹姆斯決定把天賦帶到南海岸的14年前，一個雙眼明亮、頭上頂著一副黑色太陽鏡的男孩以一句“我決定跳過大學，把天賦帶到NBA”宣告了自己的橫空出世。如今，那個男孩成為了聯盟的元老級人物之一，二十年來，所到之處他都是目光焦點，是觀眾的寵兒，但同時觀眾們又對他充滿了憎恨和恐懼。

靜心思忖他十九年來的成就，不禁感到驚愕：一個骨瘦如柴、準備加入職業聯賽的現象級球員，從板凳球員做起，成為了NBA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全明星球員，25歲之前拿下了三次NBA總冠軍，曾與奧尼爾并肩作戰，但比奧尼爾更長久地留在了“天使之城”，單場81分（2005-06賽季場均35.5分），與奧尼爾分開后再奪兩冠，歷史總得分榜上超越了自己的偶像邁克爾·喬丹。現在，他正走向職業生涯的盡頭。

黑暗的時光也曾籠罩科比。有那么幾年，他是一名陷入魔怔的得分狂人，人們批評他只關心個人榮譽而非團隊的成功。科比的教練菲爾·杰克遜，在他2003-04賽季后執筆的書中，著重記敘了自己在理解這位年輕的超級球星時的無能為力。在費城，家鄉的球迷拒絕擁抱他——2002年費城全明星賽，科比接受MVP獎杯時，球迷們殘酷無情的噓聲讓他強忍著把淚水咽下。2004年的科羅拉多，科比被控告性侵犯，案件最終以駁回訴訟收場。2011年，科比的妻子瓦妮莎提出離婚訴訟，最終又破鏡重圓。他經歷了三次被季后賽拒之門外以及兩次總決賽失利的慘痛失敗。

在科比的身體狀態下滑之前，看他的比賽總會讓你充滿無限想像：他是一道狂怒的疾馳掠影，永不滿足，即使他籃球技藝已經登峰造極，被認為是賽場上最偉大的球員。你還記得那張經典的照片嗎？2001年奪冠后，狂歡的湖人更衣室內，科比形單影只地坐在某個角落，彎腰駝背縮成一團，雙眼貪婪地盯著奧布萊恩杯，一瓶昂貴的香檳酒靜靜地站立在他的雙腳之間。他的臉上并沒有掛著喜悅或寬慰，他的表情好像在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會把你拿到手，以后見面的機會還有很多，等著瞧吧。”

科比為世人留下的財富是建立在一種狂熱的好勝心上，建立在一種在重壓之下毫不手軟的勇士之心上，建立在一種對得分的渴望和無與倫比的得分能力上。

作為從喬丹時代末期開始上位的聯盟統治者，過渡到詹姆斯時代的搭橋者，科比總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有趣角色。他對籃球的激情前所未有，即便是他的隊友也會感到不適。這在全明星賽上表現得最為徹底，科比會用打季后賽的態度對待全明星賽，而其他人在第四節到來之前，似乎只想著讓前夜狂歡后留下的宿醉感慢慢消散。

“這是一種樂趣，我們那一代只剩下最后幾個人了。”皮爾斯說，“這是我們在球場上談得最多的一個話題，當然也少不了噴一些垃圾話。我們也曾說過，年輕一代中真正會說垃圾話的人還沒有出現。我們這代人很多都是朋友，但我們就要說再見了。而對于現在的聯盟，我覺得這些新生代的球員在與我們對抗時，并沒有我們當年和我們的前輩對抗時那樣有競爭力。”

偏執的“局外人”

科比總是沉迷于自己的技藝，猶如孩子迷戀動畫片一般。他的想法很簡單：用常人難以承受的強度，摧毀場上的所有敵人。這種肆無忌憚、近乎偏執的態度和決心首先會疏遠那些年長的隊友，他們無法忍受科比比賽時的目中無人，不理解他為什么不和他們交際。從實際來講，科比當時太年輕，以至于難以和老隊員們在酒吧里打成一片，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科比對這種類型的深交并不感興趣。相反，科比會在空蕩的訓練館里練習無數次跳投，花數個小時研究錄像，這些讓他滿足，而球隊的化學反應卻很糟糕。

科比的“局外人”身份并不新奇。畢竟他在六歲那年就隨家人搬到了意大利，然后一住就是七年，這樣他的父親才能繼續職業籃球生涯。

不斷地成長、成熟，讓科比成為了一名受人尊敬的球隊領袖，并且與NBA的某些球員形成了緊密的關系。不過對于真正的友情，近來科比承認這對他來說仍然是一個棘手的問題，讓他難以駕馭。2010年，科比多年的隊友，或許也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德里克·費舍爾對《GQ》雜志吐露道，自己從未到科比紐波特海灘的豪宅做過客。

2012-13賽季常規賽第78場，科比英雄般地扛著負隅頑抗的湖人戰勝勇士，驚險進入季后賽，為此他付出了跟腱斷裂的代價。從那以后，科比僅僅出戰了41場比賽。與此同時，NBA現代籃球也繼續著發展的腳步，更強調球的快速流轉、三分球、罰球和攻擊籃筐。這看起來也不適合科比偏愛的打球風格了：很大程度上，低位的肉搏戰已經過時了，而且大量的長距離兩分出手會受到人們的冷嘲熱諷以及成為籃球專家眼中的笑柄。

2013年，湖人做出了一個非常不被認可的決定，以兩年4850萬美元的合同續約科比，湖人此舉基本宣告了球隊在科比的兩年合同期內放棄了競爭，而一旦傷病無情來襲，那么一切都回天乏術了。

在聯盟的歷史上，只有四名球員的常規賽和季后賽總出場時間多于科比。上天帶走了他魅影般的速度和超凡脫俗的跳投，現在他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在場上游走，尋找機會靠打小號的防守人出手一記后仰跳投。上賽季，科比場均得到22.3分，命中率是職業生涯最低的37.3%。他的無刪減版媒體采訪和推特更新都變得比他日漸式微的比賽更有趣。

湖人想把下賽季變成一場盛大的科比送別演出，但是科比本人依然極度渴望、足夠瘋狂地打算為他的第六枚總冠軍戒指放手一搏。很難想象湖人會比過去兩個賽季有質的提升——過去兩年他們總共才贏了48場球——更不必說沖擊總冠軍了。科比會咬咬牙受些委屈、至少裝作享受每天晚上的盛典嗎？還是在慶典火熱進行時，他自己卻像個怪人般尷尬得在某個角落悶悶不樂？

對于科蜜來說，科比的現狀令人心疼，不過想想曾經那個無所不能的他，就會寬慰許多。他已經37歲，他的籃球生命中衰退，很大程度上他是我們共同的過去交織成的幻影。他像一名解甲歸田的將軍，他最偉大的戰役將在YouTube的影像中永世流傳，成為一個傳說。

挑戰無所不在

盡管科比極端自我，甚至連他自己都不太情愿承認這個事實，但他現在越來越愿意討論有關退役的話題，連續三個皆以傷病收場的賽季似乎也多少消磨了他休賽期瘋狂訓練的熱情。

“如果到了必須離開的那一天，我不會不開心。”科比在不久前的一個電視對話節目中說，“我不害怕改變，不害怕生活中的變化，我從不擔心這些。”

科比說他曾在高中時對著家中的鏡子自言自語，“等到我退役之后，我會再看一下鏡子里的自己，說‘你已經付出了全部，毫無保留，你達到了自己的極限。如果我能做到這些，我就有了很成功的職業生涯。如果我現在照鏡子的話，我覺得我做到了。”

科比的籃球之旅正接近尾聲，雖然這一天總會到來，但對他的球迷來說，講出再見總會夾雜著絲絲傷感，而且會為自己的偶像感到擔憂。我們擔心他離開籃球場后，為填補生活的空白而掙扎，也許他會掉進喬丹也曾跌進過的陷阱，在離開球場后很長一段時間無所事事，又去華盛頓度過了無足輕重的兩年。

喬丹與科比是不同的，盡管二者皆癡迷于籃球，但喬丹很享受遠離籃球之后的生活，而科比，對他形象的通俗刻畫就是他像一個機器人，生來就帶著一顆在球場上必須成為勝者的靈魂。但這是不現實的，不是嗎？在那塊長方形的籃球場地之外，他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生命中不止有籃球，是時候換個方向了。”科比說他已經做好了退役的準備，“我決定是否退役的標準很簡單，就是看能否打下一個完整的賽季，如果我覺得能打，就繼續打，感覺不能打，就不打。我讓這一點變得很簡單，當那個時候來臨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何時，也許在醒來的時候，也許是某個時候，我不知道這一切如何發生，但我會讓它變得簡單。”

而且與人們的擔心不同，科比已經為自己規劃好了籃球生涯結束之后將開始的新生活。他已經創建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營銷公司。“擁有和發展自己的品牌，挑戰并重新定義運動產業。”科比向ESPN描述這個公司，“我非常了解運動產業，如果這家公司不涉及運動產業，那我可能就不會碰觸它。”等到科比退役，電視廣播公司可能就會有壓力了。盡管TNT這樣的公司非常樂意科比加盟他們的廣播，可當我們看到科比和奧尼爾以及各路明星在一起捧腹大笑的樣子，一定會感到不適應吧。

此外，科比在他飽受傷病折磨的這三年中，變化最大的就是他終于走出自己的世界，也允許別人走進他的私人世界，他愿意分享并在其中感受到了快樂。他是《科比的繆斯》的執行制片人，這是一部回顧其整個職業生涯的紀錄片，坦誠而真摯。影片中有這么幾處令人心酸的連續鏡頭：他正在了解自己的右肩傷勢的嚴重性，而這可能令他的職業生涯提早結束；他滿眼淚水地承認鷹郡事件帶給妻子太大壓力從而導致流產，這都是他的過錯。盡管這部紀錄片的風格和我們熟悉的大多數體育紀錄片類似，但它難得的讓我們窺見了神秘面紗之后的科比，一個人性化的科比，這在之前是從未有過的。

無論如何，籃球都不再是他的惟一和生活的全部。而且年齡和閱歷的不斷增長，不斷涉足商業，讓他和這個世界開始更多元的對話，讓他的世界變得多維度，而不再是單調的只有勝負。

對科比來說，他擁有一次機會，去掌控未來的走向，去挑戰世俗的觀念——那種高高在上的好勝天性會阻礙他在合同期滿后得到一場體面的送別禮，甚至會成為新生代球星引領NBA發展的阻力。他從來不屈服于別人制定的規則基準，不為金錢利益迷惑心智，所以，他何妨再做一次選擇，找一個合適的時機高掛戰靴，永遠地告別籃球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