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冉
引 子
他們在太空中俯視地球。這不是最適合觀察的距離,肉眼看不清三萬五千八百公里之外地球的細節,可那顆嵌在觀察窗中央的蔚藍星球仍舊牢牢吸引著他們的視線。無論從什么角度觀察,它都美得令人忘記呼吸,恍若一顆閃爍光芒、具有魔力的藍水晶。
有人打破了無線電的靜默,“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
第二個人立刻回應:“我也是。Boom De Yada①,對不對?”
“啊,這首歌在電視上播放的時候我剛滿五歲,就是它讓我愛上太空的。”第三個人說。
第一個人提議:“記得歌詞嗎?那我們從頭開始。”
“附議。”
“好的。”
清清嗓子,一個略顯低沉的男聲開口了:“It never gets old, huh?”
“Nope.”另一個聲音回答。 “It kinda make you wanna……break into song? ”
“Yep!” 清亮的女生唱起了歌兒的旋律:
“I love the mountains,
I love the clear blue skies, I love big bridges,
I love when great whites fly,
I love the whole world,
And all its sights and sounds.”
三個聲音合唱:“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這段副歌重復了許多遍,直到他們笑得喘不過氣來為止。
距離第一次發射:2小時45分30秒
美國新墨西哥州奧特羅縣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六十英里 沙漠
一只暗黃色的沙漠角蜥從沙土中探出頭來,用布滿棘刺的皮膚感知初升太陽的溫度。它要盡快提升自己的體溫,然后開始一天之中最重要的捕獵。用不了多久,陽光就會將整片沙漠烤熱,在體溫過熱之前,它必須完成狩獵,回到這棵五英尺高的牧豆樹樹蔭下,用涼爽的沙子把自己掩埋起來。
它緩緩舒展四肢,鉆過一蓬茂密的絲蘭,向沙丘移動。沙丘的背面生長著一片梭梭樹與紅柳,樹叢中有一窩螞蟻—— 一窩美味的墨西哥蜜蟻。沙漠角蜥花了二十分鐘攀上沙丘,站在一塊巖石上稍作休息。太陽已經升得相當高,沙漠開始蒸發出潮濕的熱氣,它的體溫達到了最佳狀態,隨時準備進行捕獵,同時應付任何可能的危險。
角蜥張開下頜,用腮囊中的水滋潤口腔,同時轉動眼球觀察四周。它的右側視野中有一片銀亮的色斑,在灰黃色的沙漠背景中顯得頗不協調,但蜥蜴并沒有浪費時間調節晶狀體焦距,靜止物體它一向視而不見。幾秒鐘后,它躍下石塊向沙丘背面快速前進,轉瞬間消失在那片紅柳林中。
矗立在沙漠中的是一片低矮而龐大的建筑群,十英尺高的鋼結構圍墻覆蓋著反射板,以建筑群中央的黑色基準點為圓心,十萬塊反射鏡、光伏板、溫差超導電池板組成復雜的幾何形狀,占地一點五公頃的設備整體安裝在相位結構模塊上,懸浮在地底的導電聚合物池中,可以通過聚合物的液化與結晶度隨時調整相位角度。最初的設計圖并沒有可移動結構,但隨著工程的推進,這個基地變得越來越精密復雜,早已超出了建設者們最初的構想。
建筑物的大門口沒有顯著標識,只掛著兩塊鋼制銘牌,上面分別刻著:
特里尼蒂①發射場遺址。1945年7月16日,世界第一顆原子彈在此爆炸,人類大規模利用原子能的時代就此開始。
特里尼蒂α地面站,2055年4月26日啟用,人類即將邁向一個嶄新的時代,試驗日期:
日期后面沒有刻字,而是用黑色記號筆潦草地寫著:今天。
距離第一次發射:2小時42分25秒
俄羅斯莫斯科市郊外 “星城”太空基地
夜色中飄著雪花,三輛黑色涂裝的BTR-100輪式裝甲運兵車吠出低沉的怒吼,出現在夜幕中。
門衛聞聲沖了出來,面對鋼鐵猛獸車頂殺氣騰騰的三十毫米機關炮頓時瞠目結舌,僵立當場,眼睜睜看著兇悍的裝甲運兵車推積木一般撞開了俄羅斯聯邦宇航局第一設計所宿舍區的大門。
裝甲車停在9號樓門口,將兩棟宿舍樓之間的通道堵死,身穿黑色作戰服的士兵魚貫躍出車廂,軍靴踩亂了雪地上的車轍。
兩個在樓下閑聊的男人顯然被眼前發生的一幕嚇呆了,他們在裝甲運兵車雪亮的燈光中渾身僵直,用手遮擋住眼睛,大聲喊:“你們是誰?你們要做什么?”
冰涼的槍管觸碰喉結,這兩個男人的怒吼被扼在喉嚨里面,手持AK-105短突擊步槍的士兵沉聲咆哮:“閉嘴,轉身跪下!”這并非命令或請求,而是一種預告。幾秒鐘后,兩個男人就被推倒在路邊,雙手被一次性手銬鎖緊,臉朝下栽進白雪覆蓋的冬青叢中。
喊叫聲和燈光引起了住戶們的注意,許多人推開窗戶向下望,9號樓與10號樓是聯邦宇航局高級科研人員的宿舍樓,科學家們對噪音十分敏感。
壯碩剽悍的指揮官走下運兵車,確認戰術終端中的行動等級:幾分鐘前,這次行動的自由度剛剛提升到A。他舉起右手,簡單地打了幾個手勢,兩名士兵轉動榴彈發射器的彈藥選擇盤,瞄準天空。
“砰……轟!轟!”兩枚廣域震撼彈在五十米高度爆炸,強烈的聲與光瞬間將兩棟樓宇間的縫隙填滿,上百扇窗戶同時出現裂紋,人們從窗前痛苦地栽倒,抱著頭顱蜷縮起身體。雷鳴聲在整個星城太空基地回蕩,無數鳥兒振翅飛向夜空。
沒有等待技術兵上前,指揮官就用卡拉什尼科夫自動步槍的三發點射代替鑰匙,打開了宿舍樓的大門。一隊士兵旋風般沖入大樓,向三樓的目標包抄前進,他們身上的自適應迷彩迅速改變顏色,光學纖維管編制成的織物表面化為墻壁般的淺灰。
三十秒鐘后,幽靈般的士兵來到3007B房間門外,將切割爆破索貼在門框上。在一串噼啪輕響聲中,屋門向外傾倒,激光指示器的紅點立刻覆蓋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睡眼惺忪的老婦人坐在床上,手中舉著伏特加瓶子。而起居室的地板上,一名東亞人模樣的老人剛剛從震撼彈的巨大刺激中恢復,正用睡衣下擺擦拭紅腫的眼睛。
“你被捕了!”一名士兵大吼道,走過去一拳將他打暈。
幽靈們從樓門口魚貫而出,迷彩服逐漸恢復為黑色,兩具失去知覺的人體被丟進裝甲運兵車。車輪卷起雪花,裝甲運兵車倒出通道,咆哮著沖出宿舍區大門。
指揮官在戰術終端上提交了這次突襲的資料:兩分零六秒。鑒于目標是毫無反擊之力的科學家,這成果一點都不值得驕傲。
裝甲車駛離五分鐘后,一次性手銬自動解除,跪在雪里的兩個男人狼狽地爬起來,其中一個人大吼:“我看見他們的徽章了,是盧比揚卡②的A小組③!可惡,這和克格勃時代有什么分別?!”
另一個人喊道:“被帶走的是平·肖!肯定是天上的項目出問題了!”
由于震撼彈造成的暫時性耳聾,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在喊些什么。
距離第一次發射:1小時30分33秒
德國巴登-符騰堡州 康斯坦茨大學數學和自然科學院大講堂
布蘭登·巴塞羅繆博士平常講課時都會關掉手機,但今天他忘了這件事情,手機開始振動的時候,他正在黑板上寫下德裔猶太精神分析學家艾瑞克·弗洛姆的名言:“因不得不超越自我之故,人類終極的選擇,是創造或者毀滅,愛或者恨。”
此時已到了午飯時間,他名為《有關愛的行為動力學研究》的講座還有五分之一的內容沒來得及說,巴塞羅繆博士難免有點兒焦急,他的額頭微微出汗,用躲在眼鏡后的目光偷偷觀察學生們臉上的表情。手機開始振動,他手中的粉筆折斷了,“見鬼!”他小聲咒罵著,右手伸進褲兜握住手機,摸索著掛斷通話。
旁邊的講師看到他臉上的異樣,站起來替他解圍,“各位,經過學院的同意,巴塞羅繆博士的講座將延長到下午兩點,我們休息三十分鐘,大家請先去用午餐,十二點三十五分講座在此繼續。”掌聲響起,學生們收拾書本站了起來,布蘭登·巴塞羅繆忙舉手致禮,順便把手機取出來,瞧了一眼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胡佛”。
博士戴上耳機走到教室的角落,接通了電話。骨傳耳機里響起一位女性的聲音:“巴塞羅繆博士,這是保密線路,局長要跟您通話。”
“當然。我這里安全。”六十四歲的前FBI行為分析師、行為分析部首席顧問摘下眼鏡,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花白胡子,把喉振動麥克風貼在頸部。
幾秒鐘后,聯邦調查局局長的聲音響起:“布蘭登,有大麻煩了。”
“什么樣的麻煩?911等級?”博士說。
“不,更大的麻煩。到最近的安全屋去,有人會告訴你詳情。我在去白宮的路上,稍后聯系。”局長停頓了一下,“你的大學……在吉斯山,最近的安全屋在斯圖加特,來不及了。找間辦公室,鎖好門,用安全鏈接接入系統吧,一個外勤小組會盡快趕到你那里。靠你了,布蘭登。”
“明白了。”
布蘭登·巴塞羅繆花了十五分鐘找到正在吃午餐的康斯坦茨大學校長,說服對方準備一間設備完善、安全性高的辦公室。他一進房間,就拔掉了所有電器的插頭,用隨身攜帶的小玩意兒檢查每一面墻壁,開啟信號干擾器,將電腦和手機連接起來,展開便攜天線,通過通信衛星建立了安全鏈路。他做完這一切時,兩名FBI的探員已經趕到,他們在房間外布下了警戒線。
博士戴上眼鏡,登錄了系統。NCAVC①主任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沒有一句廢話,主任語氣急促地說:“我會盡可能快地給你做簡報,然后播放幾段視頻和直播畫面,你需要根據其內容作出判斷。這判斷將影響白宮的決策,所以,必須百分之百準確。”
巴塞羅繆博士盯著屏幕上的臉回答:“我負責的BAU②的工作職能是支援聯邦和州政府進行刑事犯罪調查,我猜你要說的事情不在這個范圍之內。”
“不。”對方簡潔地回答,“這屬于BAU第一小組的業務范圍‘恐怖活動’,由我直接負責。但白宮需要你的專業知識,整個NCAVC找不出比你更可靠的人選。”
“我的意思是,別把匡提科③的家伙們卷進來。我會作出判斷,并承擔責任。”
“我知道。心理側寫④不需要團隊合作,白宮需要的是你三十年的心理學和行為分析學經驗,巴塞羅繆博士。”
“好,開始吧。”
博士拿出筆記簿和鋼筆,坐正在桌前。
距離第一次發射:0小時25分
德國巴登-符騰堡州 康斯坦茨大學辦公室
巴塞羅繆博士寫下最后一個關鍵詞,放下鋼筆,“我不太明白。”
“沒有人明白,沒有人。” NCAVC主任在鏡頭前解開領帶結,用手絹擦拭粗壯的脖頸,顯得有點兒焦躁,“還有二十五分鐘,我們要在二十五分鐘之內做點兒什么。”
博士看著筆記薄上的幾行字:
0時刻,休斯敦收到來自特里尼蒂α的文字信息:“變更預定計劃,10小時后進行自主試射。” 2小時,休斯敦將信息發送給白宮,因為特里尼蒂α中斷了一切通信,并切斷了遠程控制通信鏈。
6.5小時,總統召開遠程會議,中俄空間發展聯盟與EuroNER①分別確認與特里尼蒂β與特里尼蒂γ失去聯系。
8.5小時,特里尼蒂α開啟視頻通信窗口,發布了一段簡短的視頻。白宮與五角大樓成立應急政策小組,國土安全部將威脅預警等級提升至橙色。
9.5小時,現在。
“特里尼蒂是美國、中國、俄羅斯、歐洲聯合開發的天基太陽能發電項目,我看過新聞。”博士在紙上畫了個三角形,“今天預定進行第一次對接試驗,但出了點兒岔子,對嗎?我要看那段通話視頻。”
“視頻很短,不過沒時間讓你多看幾遍,博士。請仔細看。” 視頻畫面由三個鏡頭拼合而成,每個鏡頭的背景都是相同的:明亮的銀色艙室,閃爍的儀表燈光,從鏡頭下方的代碼能夠分辨,從左至右三個畫面分別來自特里尼蒂項目的α、β、γ三個站點。
博士點亮手邊的平板電腦,快速翻閱FBI系統內特里尼蒂項目的相關資料。他跳過大段技術描述,找到了自己關心的章節:
“簡述-章節12-2:發射站的空間展開。
“經過221次發射,兩年又128天的時間,特里尼蒂α空間站在低軌道組裝完成。經過3次變軌,休斯敦宣布α站成功進入35800公里高的地球靜止軌道,照射投影位于美國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市西南60英里處。
“展開作業花費了90天時間,每展開一塊反射鏡都需要進行細微姿態調整,盡管空間站自重只有1.3萬噸,但展開后面積超過1000萬平方公里,超過人類歷史上所有空間飛行器的投影面積總和。
“完全展開后的復合拋面集中器呈中國鼓腹瓷花瓶的形狀,集中器通過姿態調整確保進光量,將陽光聚焦于球錐型諧振腔,經太陽光泵浦固體激光器轉化為激光束傳向地面接收站。由于外表面采用黑色涂裝,發射站從地球角度很難觀測,不過在夜間,當復合拋面集中器達到最大偏移角度時,可以觀測到‘花瓶’瓶口反射的弧形光帶。
“特里尼蒂α空間站成功進行了低負荷啟動和激光太空傳輸試驗,俄羅斯與EuroNER負責裝配的β、γ站在六個月后先后進入地球靜止軌道。三個空間太陽能電站完全展開后,將與地面站進行激光-太陽能傳輸試驗。
“Α站由NASA宇航員里克·威廉斯操作,地面站位于美國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β站乘員為法國宇航員莫甘娜·科蒂,地面站位于阿爾及利亞阿德拉爾省提米蒙沙漠;γ站乘員為俄羅斯籍華裔宇航員別列斯托夫·平·肖,地面站位于俄羅斯中西伯利亞高原的伊爾庫茨克州。”
這時視頻開始播放,巴塞羅繆博士抬起頭,畫面上出現三位宇航員的面孔,三個人各自簡短地說了一句話。
α站的美國宇航員長著一副標準的超級英雄面孔,亞麻色鬈發下是迷人的藍灰色眼睛。他首先開口,用洪亮的聲音說:“我們是特里尼蒂的操作者,你好。”
β站的法國女性留著短短的金色寸頭,身材瘦削,臉上有些雀斑。“我們在此宣布第一次發射將如約進行。”她的眼神并沒有看鏡頭。
γ站的俄羅斯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鏡頭前,即使身在太空中,他也保持著軍人的筆挺坐姿,中國血統明顯的國字臉上架著一副老式玳瑁框眼鏡。巴塞羅繆博士之所以能認出這種材質,是因為他那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祖父有一副古老的玳瑁眼鏡,那大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的產品了。“第一次發射后二十分鐘,我們會開啟實時通訊。那么,再見。”俄羅斯人說。
視頻結束了,總長度四十秒。
“他們想干什么?我只想問這個問題。不,是總統先生迫切需要一個答案。” NCAVC主任的臉占據了電腦屏幕,“告訴我,博士,他們是恐怖分子,還是別的什么人?”
博士猶豫了一下,說:“這不是側寫的領域,其他的心理專家可能更擅長從動作和語言中捕捉動機,找出他們隱藏的語義。而我……”
“不不不,沒有什么心理專家,所有的外包項目都被保密協議排除在外。你還沒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畫面中的人神經質地搓著粗脖子,“說什么都好,告訴我一些事情,讓我去應付局長、白宮幕僚團和國防部,什么都好。”
“我需要更多資料。”
“特里尼蒂宇航員培訓項目中,使用了FBI標準心理測試題,三人的卷宗已經上傳至臨時數據庫了。另外,個人資料頁也更新完畢,我們的技術員挖掘到一些簡歷上沒寫的東西,你可能會感興趣。”
“好。”
“——在此之前,說點什么,快。沒時間了。”
巴塞羅繆博士掃了一眼屏幕上的文件,眼神落在三個人的頭像上面,“僅憑這些信息我沒法得出結論,但我能告訴你一件事情,伙計。無論這些人想干什么,他們是認真的,比基地組織的自殺炸彈預告還要認真一千倍。”
FBI官員瞪大灰藍色眼睛,白襯衫衣領出現了明顯的汗跡。幾秒鐘后,他點點頭,抓起電話,“這就夠了……接線員,給我接白宮。”
博士抓緊時間追問:“告訴我,他們能用特里尼蒂太空站做什么?我看不太懂技術參數。”
對方用粗脖頸和肩膀夾住電話機,右手指著左手腕上的愛彼皇家橡樹自動表,做了個秒針旋轉的手勢,隨即切斷了視頻。巴塞羅繆博士在屏幕右下角發現了一個紅色的倒計時數字,那是技術員根據對方聲明的“發射時間”而設定的。
時間還剩一分三十秒。
距離第一次發射:0小時1分30秒
阿爾及利亞 阿德拉爾省 提米蒙綠洲
這是一個塵土飛揚的沙漠小鎮。一個有著八百年歷史的地下淡水湖滋養著這片撒哈拉沙漠中的綠洲,從阿爾及利亞北部山區遷徙而來的人們聚集在這里,種植椰棗樹,筑起紅色砂巖的城堡,至今仍有上千人居住在奧斯曼帝國時期建立的古城之中。三十年前這里更加興旺,但隨著塔曼拉塞特省優質天然氣田的發現,阿德拉爾省所有綠洲城市的居民便朝圣般擁向相鄰省份,留下不愿遷徙的人們守著舊城和每年春季準時到來的沙塵暴。
三年前,一幫法國人出現在提米蒙綠洲,開著豐田越野車進入沙漠,用激光指示儀圈定了一大塊土地。隨后,浩大的工程開始了,無數覆蓋著銀白色反光膜的設備裝滿輪船,從馬賽、直布羅陀、熱那亞和巴倫西亞運往阿爾及爾,又被集裝箱卡車送至提米蒙。沒人知道法國人在修建什么,但工作機會和嶄新的歐元鈔票是真實的,全鎮的男人都被雇傭了,尤其是文化程度較高的青年人。
“今天爸爸為什么沒有按時上班?”七歲的查奧·阿克寧站在屋頂用玩具望遠鏡眺望遠方,然后抬頭問自己的母親。
“因為今天是發射的日子。”他的母親一邊晾曬衣服,一邊回答,“所有人都不能進入基地,他們去山上的觀察點了。”
“可爸爸是朝基地的方向走的,我看見他的摩托車向那邊開。”小阿克寧說,指著風沙遮蔽的西方。
“因為他是爸爸。我們只要等他回來吃晚飯就好了。”母親回答道,“去洗洗手,吃塊哈爾瓦①,多蘸些蜂蜜,記得刷牙。不過,電視只能看半小時。困了的話,你就先睡一會兒。”
“我要午睡的話,你會給我唱搖籃曲嗎?”
“我不會唱你說的搖籃曲,查尼②。以后別再問這個啦。”
“好的,媽媽。”在跑下樓梯之前,查奧四處望了一圈,他們的二層小樓位于提米蒙新城的邊緣地帶,從這里能清楚地看到五公里外的那座赭紅色砂巖的小山丘,山上搭起一片藍色的遮陽棚,應該就是媽媽所說的觀察點;而西方荒涼沙漠的深處,那條兩車道水泥路的盡頭,就是整個提米蒙新城居民賴以為生的基地所在。那個基地遠在六十公里之外,根本看不到基地閃亮的銀色圍墻,可查奧知道父親正在去往那個地方,當所有人都撤離的時候,只有他騎著摩托車繞過城市進入沙漠,父親想要做什么?小查奧想不出答案,這事一直困擾著他,以至于在哈爾瓦點心上澆了太多的蜂蜜,吃起來甜得嚇人。
距離第一次發射:0小時0分20秒
地球靜止軌道 特里尼蒂α太空站控制室
如果將特里尼蒂太空站視作一只巨大的花瓶,控制室就是花瓶底座側面的一個小突起,在以上千公里為計量尺度的太空站的襯托下,直徑十五米的圓柱形控制室渺小得微不足道。太空站分為兩個主要部分:喇叭口的復合拋面集中器依靠一萬二千個姿態調整噴射口轉移角度,始終對準太陽方向;而光泵浦激光器與控制室的部分則同時進行反推,保持發射器與地面站的同步。
從控制室的角度來看,地球是嵌在腳底下那塊舷窗中的藍色圓球,雖然身處太空,沒必要遵循地球引力方向,不過里克·威廉斯還是習慣性地將面向地球的窗戶稱作“下方”,拋面集中器的方向為“上方”。
“所以說,睡覺的時候得找到正確的方向才行,你們沒有這樣的習慣嗎?比如說,頭朝巴黎或者莫斯科什么的……”他對其他兩位特里尼蒂宇航員說。
“沒有。”戴著老式眼鏡的俄羅斯人簡短地回答。
莫甘娜·科蒂沒有說話。她在空中盤膝打坐,輕輕觸碰艙壁讓自己原地旋轉起來。她一直以這樣的方式來消除緊張感。
“哦……還有十秒鐘,坐標已經校準過了,我的攝像頭開著,不過目標地點上空云層很厚,恐怕沒法取得清晰的圖像。”美國人用小手指勾著掛鉤將自己拉到控制臺前,觸摸屏幕上的按鈕,“集中器角度沒問題,遮光板開啟,介質棒狀態ok,功率35%,照射時間一分鐘。那么,我要按下啟動鍵了,各位。”
“你已經遲了五秒鐘。”別列斯托夫·肖說。
里克露出燦爛的微笑,對鏡頭豎起大拇指,“守時是重要的品德,可誰又能擋得住意外發生呢?延遲十秒鐘,預備……發射。”
肖沉默著,莫甘娜停止旋轉,閉上眼睛,說:“阿門。”
千萬平方公里的陽光匯入四百米直徑的諧振腔,在摻釹釔鋁石榴石晶體棒的激勵下,光子向高能級躍遷,點亮了萬億千瓦超級太陽能電站的能量之火。這并非人類歷史上創造出的最強激光,但與實驗室中以毫秒為單位發生的超高能激光脈沖截然不同,特里尼蒂創造的是地球與太空的激光通路,一條傳輸著龐大能量的、無比穩定的激光電纜。
——如果激光照射點是α地面站的話。
三個人通過特里尼蒂α站的攝像頭注視著遙遠的地球,注視著蔚藍的海洋、寧靜的大陸和舒卷的云團,注視著那一束激光照射的地方。一切似無改變,但每個人都知道,世界更新的時刻已經來臨。
悄無聲息,無法觀測,激光在零點一二秒之后到達地球,在電離層邊緣留下一圈五彩斑斕的浮光。波長一千零五十納米的近紅外激光貫穿大氣層,將空氣、云層和塵埃電離,粉紅色等離子光團在水蒸氣形成的云柱中若隱若現,勾勒出無形巨柱的輪廓。
仿佛神跡降臨。
第一次發射
美國新墨西哥州奧特羅縣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六十英里 沙漠
日頭已經升得太高,沙漠角蜥還沒能吃飽。即使在紅柳的遮蔽下,這片沙地也正逐漸變得滾燙,它決定放棄狩獵,回到自己的棲息地,在涼爽的石縫里度過漫長而灼熱的白天,耐心等待傍晚到來。
沙漠角蜥吞吃了幾片草葉以補充水分,接著飛快地爬上山坡。這時候,某種不祥的征兆出現了,它的棘刺之間有靜電火花噼啪作響,空氣正急速濕潤起來。這顯然是反常的,不需要多高的智力,它會用本能判斷出靜電與濕度之間的對應關系。
角蜥停在一塊巖石上,轉頭觀察那片銀白色的建筑,那里很安靜,什么事情都沒發生。危險來自遙遠的地方,它轉動眼球,注視著六十英里外的天空,天空變得漆黑,仿佛整片沙漠的烏云正向那里聚集,太陽的光芒暗淡了,異常的光和熱從彼方緩緩膨脹。
沙漠角蜥跳下巖石,瘋狂地向隱蔽處狂奔。
阿拉莫戈多市是一座有著三萬人口的小鎮,以旅游觀光、療養院和導彈基地而聞名。特里尼蒂項目啟動后,阿拉莫戈多作為地面站工作人員的居住地而保持著活力。試驗前夕,以地面站為中心七十英里半徑內的人口被逐漸疏散,阿拉莫戈多被清空了,數十臺傳感器安裝在城市各個角落,用以記錄激光輸電對周邊環境可能造成的不利影響。
所有的傳感器在同一時間停止工作。直徑一百五十米的激光光斑擊中了小鎮中心。仿佛一千個太陽墜落,光芒化為灼熱的沖擊波在整個小鎮掀起火海!上千棟房屋在一瞬間同時爆燃,火龍纏繞著無形的激光柱盤旋而上,升入五百米的高空。照射中心的地面不斷塌陷,水泥和瀝青氣化燃燒,光斑核心溫度迅速提升至上萬度,激光蒸發了鋼鐵、土壤、地下水與巖石,隨即將所有物質化為等離子體。燃燒的小鎮開始向內坍縮,如同一顆在日光暴曬下很快干癟的葡萄。
夾雜著塵埃的熱蒸氣伴隨火焰升高,在熱圈的外圍凝聚,緊接著下起一場黑色的暴雨。冒火的建筑在雨中發出呻吟,房屋、街道、汽車、樹木,殘存的阿拉莫戈多市遺骸扭曲著向中心流動,熱沖擊波如推土機一樣制造出巖漿的波浪,由內而外擴散。
突然間,光柱消失了。火龍卷在呼嘯,黑云在雨中緩緩升起,原本被稱作阿拉莫戈多市的地方,化為了一片火海。短短六十秒的激光照射,釋放了相當于七千二百噸TNT炸藥的驚人能量,如一枚打擊精準無比、因直接作用于地面而效率成倍提高的戰術核武器,將阿拉莫戈多市從地圖上徹底抹去。
同激光鉆井的原理一樣,激光束的強大熱沖擊使地層材質粉碎為細小顆粒,照射點中心的碎粒蒸發、熔化,邊緣位置的巖粒則被熱蒸氣吹上百米高空,化為滾燙的黑色塵暴。赤紅巖漿倒灌傾瀉而入,一個超過百米直徑、深達五十米的巨坑出現了,坑底蓄滿熔巖。這熾熱的巖漿湖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徹底冷卻,漫長的時間過后,這里會成為一個光滑的墨綠色玄武巖深坑,在雨季中蓄滿水,變成一個漂亮的新生湖泊。
然而現在,這里是下著黑雨的灼熱地獄。
一切只花了六十秒時間。
第一次發射
德國巴登-符騰堡州 康斯坦茨大學辦公室
布蘭登·巴塞羅繆感覺到某些事情正在發生。屏幕上的倒計時已經歸零,保密終端沒有更新信息,老人等待了十分鐘,忍不住點擊鼠標接通匡提科的分析師,發出詢問:“究竟發生了什么?告訴我。”
沒有回應。
他抓起手機準備撥給FBI總部,這時計算機發出滴滴蜂鳴聲,紅色的倒計時數字重置為十小時,屏幕被鎖死了,一行文字浮現:“準備接入白宮緊急會議,安全協議生效。”博士站起身來望向窗外,發現整棟樓的教師與學生正在被有序疏散,一架洛克希德·馬丁公司制造的電子干擾無人機悄無聲息地懸浮在樹梢,為辦公室窗戶覆蓋反激光竊聽的不可見光屏障。手機失去信號,燈光忽明忽暗,大樓某處響起低沉的柴油發電機運轉聲,技術人員已經切斷樓體與外界的強、弱電聯系,制造出信息世界中的絕對孤島。
隨著Milstar軍事衛星天線架設完畢,橫跨大西洋的保密線路接通了,屏幕鎖定解除,一個視頻窗口彈了出來,出現在鏡頭前的是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一位表情自命不凡的愛爾蘭人后裔。“請落座,先生們。”他說,“現在切換至會議模式,總統先生將主持這次緊急反恐會議。”
巴塞羅繆博士整理了一下衣領,坐在桌前。虛擬圓桌在屏幕上展開,美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們依次入座,博士看到FBI局長與NCAVC主任肩并肩坐在橡木桌前,背景看起來是白宮西翼地下的戰略情報室。國務卿、國防部長與國土安全部長坐在長桌的另一側,總統背后的情報屏幕快速滾動著數據,在LED屏幕冷光的映襯下,這位四十九歲的美印混血總統面色陰冷,如同剛剛出土的耆那教石雕。
“十七分鐘前,美國遭到了‘9·11’事件以來最嚴重的一起恐怖襲擊——不,是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本土遭遇的最大規模襲擊。”總統嘴邊的法令紋如刀鋒般深刻,“看視頻。”
一個靜謐的小鎮出現在屏幕上,幾秒鐘后,它如樂高玩具般崩壞了,火焰升起,大地沸騰,架在山上的望遠鏡頭在熱風中劇烈震蕩起來。沖擊波吹起飛石,鏡頭倒下了,最后一個畫面是指向天空的黑紅色云柱,爆炸云逐漸舒卷,如一個漆黑的微笑。
“攻擊來自特里尼蒂α空間站。沒錯,那個花費了萬億美金的新能源項目,我們頭頂上的太陽能發電站。”總統說,“沒有人員傷亡,他們攻擊的是被疏散的市鎮,這是一次該死的示威,先生們。”
“……以及女士們。”國防部副部長補充道。她在會議系統中發布了一則簡報,“激光照射持續了一分鐘時間,按照初步估算,其威力與W79mark-II 五千噸級戰術增程核炮彈相仿。一枚核彈毀滅了城市,就像1945年8月6日的廣島,不同的是,這次我們是被轟炸的一方。”
安全事務助理點亮話筒,“總統先生,與特里尼蒂公司高層依然無法取得聯絡,他們的技術部門聲稱被三個特里尼蒂空間站單方面切斷的通信與遠程控制功能是無法恢復的,只能等待對方主動聯絡。另外這次發射……并非全功率運行。”
總統揉著眉心,“給我數據。”
“數據還未上傳。他們似乎有所隱瞞。”
“看來必須做些什么。”
“是的,總統先生,我們的行動組已經進駐特里尼蒂公司的波士頓總部……”
“閉嘴!聯絡時間到了。”總統低喝道,“FBI的心理專家在場嗎?”
巴塞羅繆博士按下話筒,回復:“我是BAU的行為分析學顧問,先生。”
“很好,我跟他們對話,你告訴我這些兔崽子究竟想要什么,必要的時候,我會拉你加入對談。”
視頻窗口展開,一片漆黑。沉默在蔓延,喘息聲清晰可聞,博士能嗅到空氣中有迷惑、不安、憤怒和恐懼的味道。這些大人物如同剛剛被郊狼襲擊的羊群,喪失了行動的能力,呆滯地矗立在血腥味的夜色中。美國已經和平太久了,從諾曼底、朝鮮、越南到伊拉克、伊朗和阿富汗,美國人只習慣于把炸彈砸在別人頭上。博士做了個深呼吸,大口喝下冷掉的咖啡。
第一位宇航員出現在屏幕中,接著是第二位、第三位。俄羅斯人,美國人,法國人。男人、男人和女人。戴眼鏡的人,不戴眼鏡的人。強壯的人,中等身材的人。黑發的人,金發的人。布蘭登·巴塞羅繆緊盯畫面,捕捉對方每一個微小的動作細節,試圖找出三個人之間的某種關鍵聯系。
這時,俄國人首先開口了。
“是總統先生嗎?你好。”左手推一推玳瑁框眼鏡,別列斯托夫·肖微微點頭致意,“來自特里尼蒂γ空間站的問候,先生。”
“我就算了。沒心情。”金發的法國宇航員揮了揮手,閉著雙眼,繼續在空中盤膝慢慢旋轉。
美國宇航員笑了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他敬了個似是而非的軍禮,說道:“特里尼蒂α站的里克·威廉斯向您報到,這兒很高,空氣不錯,要是循環裝置里沒有尿騷味就更好了,先生。”
總統的表情顯得非常平靜,“如果說錯的話請打斷我。二十分鐘前發生在阿拉莫戈多的事情,應該并非誤射,你們在與美利堅合眾國正面為敵。一位美國公民,NASA宇航員,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一陸戰步兵師上尉連長的兒子,你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和父輩,小威廉斯先生,我對你感到非常失望。”
“啊,對不起,愿他老人家能夠安息。”美國人輕快地回應道,“那么說說正事兒吧。剛才只是溫和地說出‘你好’而已,我本來想毀掉大一點的城市,比如羅斯維爾或者拉斯克魯塞斯①,但我的中俄混血兄弟是個仁慈的家伙,他告訴我,《三國演義》里有句話叫作‘先禮后兵’,打招呼的時候要帶著微笑才行。瞧,沒人死去,皆大歡喜。”
“你們代表誰?”總統雙手交握撐起下巴,用陰沉的深灰色眼睛盯著三萬六千公里外的男人。
莫甘娜背對鏡頭,線條柔和的肩膀起伏不停。里克·威廉斯擺擺手說:“看來你們還是沒搞明白。我們不代表誰,我們是特里尼蒂,三位一體。我們代表我們自己,總統先生。”
“那讓我換個說法……你們想要什么?”總統說。
“很好。”美國宇航員正色道,“九小時四十分之后我們會進行第二次發射,發射功率和照射時間都會增加,你能想象到那會產生什么結果。我們要求美國政府說服其他理事國申請召開聯合國緊急特別會議,特里尼蒂將列席會議,十個小時的時間用來籌備會議,我想足夠了。如果緊急特別會議如期召開,我們將延緩第二次發射,否則,高能激光會命中一座小型城市,殺死城市中的所有人,以及所有鳥類、嚙齒類和昆蟲,對不起,還有貓和狗。我們不會提前告知將攻擊哪座城市,也不接受其他任何形式的妥協。”
沉默降臨。
巴塞羅繆博士觀察著三位宇航員的表情與動作,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沒有人說話,屏幕上的總統足足靜默了一分鐘,特里尼蒂的宇航員們也默契地保持安靜,似乎想給地球上的人們一點反應時間。
“十小時后,美國大部分地區將進入夜晚,你們沒法發動攻擊!”這時副總統忍不住開口。
肖推一推玳瑁框眼鏡,作出回答:“第一,特里尼蒂空間站位于三萬六千公里高的地球靜止軌道,若具有基本的中學物理知識,你就會發現我們受到地球陰影遮擋的概率微乎其微,白天和夜晚,對太陽能拋面集中器的性能沒有影響;第二,這次發射的目標選擇不限于美國本土。我們的激光照射范圍覆蓋地球上百分之八十五的陸地面積,換言之,將覆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類聚居區域。”
“所以,這不是針對美國的恐怖主義行動……你們想要更多。”總統的聲音很低沉,“召開聯合國大會是異想天開的想法,就算以大規模恐怖襲擊作為威脅……”
里克·威廉斯打斷了他,“聯合國大會第A/RES/377(V)號決議,安全理事會遇似有威脅和平、破壞和平,或侵略行為發生之時,如因常任理事國未能一致同意,而不能行使其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責任,則大會應立即考慮此事,俾得向會員國提出集體辦法之妥當建議;倘系破壞和平或侵略行為,并得建議于必要時使用武力,以維持或恢復國際和平與安全。當時如屬閉幕期間,大會得于接獲請求后二十四小時內舉行緊急特別屆會。緊急特別屆會之召集應由安全理事會依任何七理事國之表決請求為之,或由聯合國過半數會員國請求為之——七個理事國,聽起來沒那么難。”
總統猛然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美國不接受任何恐怖分子的威脅!我要結束通話,這場鬧劇到此為止!”
威廉斯微笑道:“火種已經點燃,你沒法阻止火焰蔓延,總統先生。美國政府對新聞媒體的控制是徒勞的,無數人早已從社交網絡上看到了阿拉莫戈多毀滅的景象,我們安置的信息炸彈在發射的同時引爆,特里尼蒂項目的真實資料將逐步泄露至互聯網。這個世界已經知曉我們的名字,現在,他們會意識到我們的力量。你們必須接受要求,因為那是全球性恐慌唯一的抑制劑,沒錯,這是一個新時代的起始,這是風暴的開端,先生們!”
“我討厭你用百老匯腔說話。”旋轉著的莫甘娜說。
“特別緊急大會召開時,請在有線電視網發布正式新聞,我們會看的。”肖說,“當然,如果你們進行無線電屏蔽的話,別忘了在聯合國總部大樓樓頂擺一個二維碼,我會讓一個攝像頭對準曼哈頓的。那么,再見。”
三位宇航員依序消失,畫面重歸黑暗。
視頻會議立刻出現了二十四個聲音。所有人都在叫嚷,語音系統自動進入討論模式,耳機里充滿咒罵聲和催促聲,直到總統按下最高優先級的按鈕,將其他人全部靜音。“閉嘴!”他吼叫著,以蓋過戰略情報室里嘈雜的噪音,“閉嘴!……閉嘴!”重復了三遍,總統才喘息著坐下來,用灰色眼睛掃視所有參會者,“我宣布重新啟動‘太空怒火’計劃。接入空軍太空司令部,我要彼得森空軍基地在十分鐘內完成預備部署,給出詳細作戰方案。提高威脅預警等級,必要的時候,我會宣布美國本土進入戰爭狀態——這是一場狗娘養的戰爭!先生們,做你們該做的事情,十分鐘后向我匯報,會議到此結束。”
“是的,總統先生。”
巴塞羅繆博士用鼠標點擊結束視頻對話的按鈕,發覺掌心滑膩膩的全是汗水。這時,一個獨立對話界面彈出,畫面上總統慢慢抬起頭,問:“巴塞羅繆博士,FBI對你的評價非常高。現在告訴我,這些人是瘋子、妄想狂還是新納粹?”
博士謹慎地回答道:“我正在看他們的心理測試答卷,僅從剛才的對話來看,他們不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者,行動并非偶然動機和偶發情緒驅使的——話說回來,具有嚴重人格缺陷的也不可能通過NASA的篩選,先生。”
“廢話。”美國總統揉搓眉心,“我現在沒空聽廢話,博士。”
“我的觀點沒有變,他們的意志非常堅決。你可以賭博,但要做好一敗涂地的心理準備,總統先生。”
“我父親在加爾各答暴亂時被砍成肉醬,母親吸毒過量死在布魯克林的小巷里,我十二歲時因為洗滌工廠的劣質洗滌劑喪失了視力,六年前我在大選中失敗,因急性酒精中毒被送入醫院切除了胰臟和半個肝,只有上帝知道我一滴酒都沒喝。可我還坐在這里,博士。我是美利堅合眾國總統,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撫摸著自己灰色的眼球,高踞長桌頂端的男人說。
距離第二次發射 9小時29分0秒
俄羅斯莫斯科市盧比揚卡廣場2號樓 地下八層
肖平和他的俄羅斯老伴惴惴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紅色皮沙發,蓋著白色繡花沙發巾,茶幾上放著瓷茶壺,紅漆的柜子,柜子上有俗氣的金色花邊裝飾。從走出電梯門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有種錯亂的感覺,樓道挑高的房頂、紅色油漆地板和褪色的護墻板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赫魯曉夫時期的舊建筑就是這副模樣,腳踩在水泥地板上還會發出空洞的回聲,可這明明是早已進入二十一世紀的莫斯科啊。
他們被士兵們送到這里,一位戴口罩的女醫生為他們檢查了眼睛和耳鼓膜,給他們遞了眼藥水,然后端著藥盤離開。肖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只能隱約猜到事情跟兒子有關。老婦人投來驚恐的目光,肖平把她的手緊緊攥住,“別怕,阿佳塔,這一定是一場誤會。”
這時門鎖突然咔嗒的一響,兩位老人同時站了起來。一個身穿白襯衣、深藍色西裝外套和黑皮鞋的斯拉夫男人出現在門口,“肖先生,斯托羅尼克娃女士,請坐。”他的臉上有一道相當驚人的傷疤,看起來曾有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腮部然后從鼻翼位置射出,在嘴角留下了深深的傷痕,使這個人面無表情的時候,都像是在微笑。
“伊萬。”沒等肖平開口詢問,來人指指自己的胸口,“FSB①。”
肖平的耳朵仍在嗡嗡響,他不知不覺提高了音量:“我是俄羅斯航天功勛科學家,即使FSB也不能非法逮捕我!”
伊萬瞟了他一眼,眼神中不帶任何感情。他自顧自開口:“平·肖,原籍中國山東泰安,火箭專家,二十七歲由中國國家航天局派遣來到俄羅斯參加質子P2火箭研發工作,后成為中俄空間發展聯盟駐俄羅斯特派員,三十四歲與俄羅斯人阿佳塔·斯托羅尼克娃結婚,四十二歲加入俄羅斯國籍。”
“……對。”肖平坐直身體,“我愛中國,也熱愛俄羅斯的大地。我選擇留在這兒。”
“你們只有一個兒子,別列斯托夫·肖,中文名叫作肖,出生于莫斯科國立謝東諾夫醫院,今年三十九歲。”
“不對,他……”
“我是說,離三十九歲生日還差兩天。”
“對。”
“新西伯利亞國立大學畢業,功勛宇航員,中俄空間發展聯盟首席太空人,遠東特里尼蒂項目第一順位操作者。未婚。”
“對。”
“韋氏智力測試得分145。心理評估等級優秀,評語是‘非常冷靜,具判斷力’。”
“對。”
“但他并非你們的親生兒子。”
肖平感到阿佳塔的手顫抖起來。他望著對面的男人,伊萬露出毫無表情的笑容。“對。”肖平低下頭,“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有一天我出門辦事,看見路邊的樹上停著好多烏鴉,我過去一看,在樹杈中間發現一個布包,孩子就在里面睡著。我和阿佳塔有生育困難,一直沒有孩子,于是我就將他抱回家當親兒子養。因為收養手續有問題,我找到謝東諾夫醫學院的朋友辦理了出生證明。他長得雖然不像我,但很巧也是亞美人種,一般人不太能分辨出來……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親兒子。”
“別列斯托夫自己知道嗎?”
肖平猶豫了一下,“可能知道,這小子很聰明。不過他沒挑明,我們自然也就不提。”
伊萬的灰藍眼睛眨也不眨,“他背叛俄羅斯的事情,同美國和中國有關嗎?”
“……什么?”
兩位老人同時愣住了。沒給他們反應時間,伊萬說:“特里尼蒂項目失控了,他和兩名外國宇航員拒絕接受地面指令,發出恐怖威脅,現在FSB需要別里斯托夫個人電腦里的數據,他設下了復雜的SHA-3密碼,暴力破解要花去很多時間,所以,現在需要你協助。”
肖平的嘴唇顫抖著,“我不知道什么密碼。那孩子不可能作出背叛國家的事情!他出生在俄羅斯,身上沒有一點兒我的中國血統,他是個愛國的俄羅斯聯邦公民!雖然他平常話不多,不出任務的時候喜歡一個人悶著,可是絕對不會做壞事!我以父親的名義發誓!”
“不。”伊萬淡淡地回應,“你在說謊。他的住宅在你們住宅的正下方,FSB的特工在你臥室地板上發現了鉆孔和布線的痕跡,你最近一批試驗材料里有定向拾音設備、微型攝像頭、光纜和防探測裝置。如果沒猜錯的話,你早已發現兒子叛國的事實,于是偷偷在屋里監視他!別列斯托夫的住宅有著完善的反偵測措施,比克里姆林宮的會議室還要嚴密,可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早就在日光燈燈罩里布下了探頭。”
阿佳塔的臉色變得煞白,她抽出手來盯著肖平。一滴汗水沿著老人的鼻翼滑落,肖平慌亂地說道:“不不,一次航天任務結束返回地面后,我發現他有點兒不正常,于是決定偷偷觀察他一下,后來發現他沒事,我就把數據全部銷毀了。”
伊萬掏出一包壽百年香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神情木然地盯著他。
肖平提高聲音:“他是無辜的,你們搞錯了!”
“密碼只有二十四位,就算是舊密碼也沒關系,我們能根據密匙找出編碼規律,縮減計算范圍。你有一分鐘時間。”伊萬吐出一個煙圈,因為嘴角殘缺,煙圈的形狀并不好看。
“我不知道什么密碼。”肖平倔強地梗著脖子。
突然間,伊萬的電話響了。樓道里傳來無數嘈雜的電子合成音,那是數十臺手機同時響起,所有人的電話被同一個號碼撥通的緣故。伊萬接通電話聽了幾秒鐘,搖了搖頭,站起來,“沒有時間了。把他們帶過來。”
距離第二次發射 8小時20分20秒
阿爾及利亞阿德拉爾省 提米蒙綠洲
七歲的查奧·阿克寧看完一集動畫片,瞧瞧窗外,太陽還沒落山。他在地毯上躺了一會兒,把最后一塊哈爾瓦點心掰成兩半,澆上蜂蜜,吃掉一塊,端著另一半走上樓梯。
平坦的樓頂晾曬著彩色條紋床單和爸爸的白色長袍,查奧鉆過散發著清香味道的衣服,看到媽媽站在矮墻旁邊,用他的玩具望遠鏡眺望遠方。“媽媽!”他跑過去抱住母親的腰,“爸爸快回家了嗎?我們晚餐吃什么?”
“番茄燉羊肉好嗎?”媽媽微笑著回應,從他的小托盤里拈起點心,咬了一小口,再將剩下的塞進查奧嘴里,“如果爸爸不回來的話,我們就去找他,在基地那家摩洛哥餐廳吃番茄燉羊肉,再給你來一大杯你最愛吃的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好啊!”孩子笑著,“可今天所有人都沒去基地,我們偷偷過去可以嗎?”
媽媽點點頭,“我在等爸爸的電話,他一打電話來,我們就開車去基地。”
“那爸爸什么時候打電話來呢?”
“你瞧。”
媽媽把望遠鏡遞給他,指向西邊那座赭紅色砂巖的山,山頂那些藍色遮雨棚下面空空蕩蕩。“那些觀看發射的人已經下山了,他們會回到城里來,到公司總部大樓去開會。爸爸就快打電話來了,因為這個時候基地空無一人,也沒人會注意我們離開提米蒙新城。”她說。
“為什么大家要回城來呢?”查奧看到許多車子正從山那邊駛向城市,臨時道路上揚起金紅色的煙塵。
“因為發射取消了呀。疏散命令還沒有撤銷,他們不能到基地去。”
“為什么發射取消了呢?”
“因為……爸爸會告訴你的。”電話響了起來,媽媽接通電話,聽了幾分鐘,沖小查奧點點頭,“好了,出發!”
“耶!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孩子跳躍起來,一溜煙沖下樓梯,將亞麻外套披在身上,挎好帆布包,換上皮涼鞋。門外停著的雪鐵龍電動汽車已經提前開啟空調,電發熱裝置吹出輕柔的暖風,媽媽拉開車門讓查奧坐在副駕駛位置,替他系好安全帶,“先睡一會兒吧,到了我就叫你。”
“我不困!我會替媽媽指路的,我認識去基地的路……再說你也不給我唱搖籃曲。”盡管小查奧如此保證,車子剛一駛上平坦的N51公路,他就在暖風和瑪蓮·法莫①的歌聲中沉沉睡去了。
一覺醒來,窗外已經一片漆黑,白色LED車燈劈開夜色,前方能隱約看見基地信號塔的紅色閃光。
“咣當!”雪鐵龍碾過什么東西,高高地彈起來,又重重落地,徹底驅走了查奧的睡意。他打了個呵欠,扒著座位向后望,“媽媽,是不是撞到兔子或者沙鼠了?”
媽媽的聲音顯得有點兒嚴厲,“別亂看,好好坐著!”
查奧縮起身子,偷偷觀察外面。車燈光柱的邊緣出現了兩截黑漆漆的東西,查奧以為那是有人丟棄在路上的木頭或者沙袋。媽媽猛烈轉動方向盤,輪胎發出吱吱的呻吟聲,車輪畫出S形曲線躲過了障礙物。小查奧轉頭去看,發現險些被車輪壓住的黑東西長著手和腳,如同玩壞的娃娃一樣攤在路上。
“媽媽……”查奧小聲說。母親沒有回答。
前方變得明亮起來,一輛箱型車斜停在路邊熊熊燃燒,有個男人跪在車門處,上半身已燒成焦炭,下半身沾滿暗褐色沙子,冒著熱騰騰的蒸汽。雪鐵龍左側車輪碾著路基下的粗砂,劇烈顛簸著與箱型車擦身而過,查奧驚叫一聲低下頭,感到火舌從玻璃上舔舐而過。“……媽媽!”他帶著哭腔喊。
“別怕,馬上就到基地了,爸爸在那里等我們。”緊握著方向盤的女人擠出一個微笑。電動機的嗡嗡噪聲變得尖銳起來,雪鐵龍轎車提高速度,將幾輛著火的車子和凌亂的尸體甩在后面。基地警戒區的鐵絲網出現在前方,但電動大門已經倒下,探照燈也沒有工作。
“咚咚!”電動車壓過鐵門,兩只輪胎同時被鋒利的斷茬劃破,母親用力控制著方向盤,車內響起刺耳的蜂鳴聲,那是胎壓警報與ESP啟動警報在工作。“嘎吱吱吱……”小車在布滿浮沙的路上左右扭動,如驚慌的蛇在沙漠中高速游移,查奧用力抓緊窗子上方的拉手,閉上眼睛尖叫。
“好了好了,查尼,沒事了。”一只汗津津的、冰涼的手撫摸著查奧的臉頰,將他從歇斯底里中拯救出來。雪鐵龍橫在基地正門口,留下數十米長的蜿蜒剎車痕。母親將查奧拉下車,走向基地大門,那扇供員工日常通行的自動門只關了一半,警示系統滴滴作響。母親讓表情呆滯的小查奧躲在自己背后,然后從長風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槍。
“……媽媽?”孩子喃喃地說。
母親豎起手指做了個“噓”的手勢,左手撥通電話,右手平舉手槍,慢慢走進大門。電話接通了,聽筒里傳出短促有力的沖鋒槍射擊聲,夾雜著男人瀕死的呼喊,“佐薇!沒想到護衛隊這么早就回來了,搞得有點倉促,不過……”九毫米手槍射擊的爆破音響了三聲,“……不過已經壓制住了,你們沿右側通道進來,在中央控制室會合……查奧還好吧?”
“他嚇壞了,不過我認為他沒事。”
母親拽著孩子走進基地,穿過燈光幽暗的通道,不銹鋼地板沾上血跡后變得光滑無比,查奧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尸體旁。仍然溫熱的尸體身穿黑色制服,肩章上畫著高昂著頭的單峰駝,查奧認得這個標志,甚至能認出幾個男人的臉。他們是基地保衛隊的成員,法國南部沙漠保安公司的雇傭兵,爸爸的同事,曾經親切地摸著他的頭叫他“Petit Chameau①”的叔叔們。
現在他們死了。
被爸爸殺死了。
兩個人進入中央控制室的時候,最后一名敵人剛剛被擊斃,一顆九毫米帕拉貝魯姆子彈掀開了他的半邊頭蓋骨,粉紅色的血順著鼻尖滴下,這男人以怪異的姿勢趴在指令席上,仿佛正在保護某個隱形的科學家。屋子中間站著十幾個男人,看見孩子進來,他們紛紛收起槍支,轉過身擦拭臉上的污跡與血漬。
“查尼!”父親從人群中間走出來,像老鷹一樣張開臂膀,“沒事了,我們馬上就會開啟基地的自動防御系統,這里安全了。你可以像回家一樣安心,等我洗漱一下,咱們去摩洛哥餐廳吃沙拉、塔吉(燉菜)和庫斯庫斯手抓飯好不好?”
查奧瞧著眼前陌生的男人,并不覺得這個渾身散發著硝煙和鮮血味道的人是自己的爸爸。“我答應他吃番茄燉羊肉的。”母親用手攬住孩子的肩膀說,“還有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巧克力和香草一樣來一杯!”父親笑了起來,抓起查奧的手走向大廳門口,“不怕肚子痛嗎?”
查奧有點兒躲閃地放慢步子,但還是仰起頭回答:“是巧克力香草,不是巧克力和香草……爸爸,你為什么要殺人?”
“有這種口味的嗎?一個冰激凌球有兩種口味?”
“不是!是巧克力和香草本來就在一起的口味!”
父子倆在怪異的談話中走出門去,留在控制室的男人們與屋里唯一的女人擁抱問好。“埃里克森和本犧牲了。”男人們沉痛地匯報,“還有斯賓塞,他負責守衛警戒區大門,南部沙漠公司的車隊一出現,他就在對講機里作出匯報,但馬上就被對方的神射手爆了頭。巴蒂斯塔的肚子中了兩槍,估計撐不過今晚,蓋諾的腿被槍榴彈炸斷了,兩條腿……對方死了三十個人,因為我們搶先控制了一小部分的自動機槍,在外圍占了點便宜。”
“NLF②不會忘記他們的。”女人說,“天上的情況怎么樣?為了安全起見,我一直沒有上網。”
一個耳朵被流彈撕破的男人不顧滿面流血,興奮地說道:“他們如約進行了發射!網絡現在已經快爆炸了,所有人都在瘋傳那次攻擊的視頻,還沒有國家公開發表聲明,但他們已經成功了,這太棒了,佐薇!”
女人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手撫胸脯,“七年了,就為今天……我們去餐廳吧,今晚需要慶祝一下。”
“那要不要按照NLF的規矩……”有人試探性開口,立刻被身邊人制止了:“你胡說什么,有孩子在啊!”
女人笑了,“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們的孩子了。這棟建筑物已經被自然接管,我們無須再偽裝文明了,同志們!”她一邊向外走,一邊褪去身上的風衣、絨衣、長褲和皮鞋,露出沒有穿內衣的潔白胴體,最后她解開束發的卡子,讓紅色長發垂墜下來,“……餐廳見。”
裸體女人消失在冰冷的鋼鐵通道中。
距離第二次發射 5小時47分4秒
地球靜止軌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莫甘娜·科蒂準備吃點東西,每當心慌意亂的時候她總想吃東西,食物能緩解緊張,尤其是在她的太空瑜伽失去作用的時候。
艙內播放著一首柔和的歌,溫柔的女聲輕輕唱著:“Dodo, l'enfant do, l'enfant dormira bien vite.” 莫甘娜一邊聽歌,一邊把一袋脫水菠菜插在料理臺上,泵入五十毫升的水,漂浮在旁邊,耐著性子看袋子里的綠色蔬菜一點一點膨脹起來。咀嚼著淡而無味的菠菜,她給自己準備了一份奶酪通心粉、一小盒布丁和一袋綜合果汁。“想吃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她把那些食物丟向艙底,慢悠悠地飄過去,一邊瞧著腳下的地球,一邊用牙咬開布丁盒。湛藍的地球鑲嵌在觀察窗中央,顯得遙遠而寒冷,窗子旁邊貼著幾張照片,最顯眼的是三名宇航員在中國海南文昌太空中心受訓時的合照,照片上美國人摟著法國女人開懷大笑,別列斯科夫·肖站在旁邊,望著鏡頭外的什么地方。
“莫甘娜。”通信屏幕亮起來,肖那張缺乏表情的臉出現在上面,“打擾你吃飯了,不過我想確認一下β站的情況。”
“還好。”法國女人瞟了一眼綜合信息屏,所有數值都在綠色范圍之內,“我有點兒累。”
肖用左手扶正眼鏡,由于缺乏重力,眼鏡與鼻梁的相對位置總顯得有點兒別扭。“幾分鐘以前信號被切斷了,我沒有在電視和網絡中看到官方回應,除了那些‘強烈譴責’。”他用指關節嗒嗒敲擊控制面板,看來在思考什么事情,“我猜美國當局要賭一把了。注意安全,按計劃來,莫甘娜。”
“我明白。”莫甘娜伸長手臂按下幾個按鈕,空間站某處傳來輕微的振動,“只要你編寫的自動化程序沒問題,我們應該是安全的,對吧?……我只是對某些事情不太確定。”她將飛向艙壁的布丁撈回來,舀了一勺放進口中,“說點兒什么讓我好受的話吧,肖。”
“我對程序有信心,但并不了解對方的底牌。冷戰之后,美國停滯了三十年的太空軍備計劃究竟重新部署到了什么程度,沒人知道。撐過這一關,我們就成功了大半,如今能做的并不多,只有祈禱。”
“我不祈禱。我是自然主義者。”莫甘娜說。
“我也不祈禱。只是修辭手法而已。”
“你真無趣,肖。”
“接受批評,但很難改正。”
“很難?”
“如果我們能活下來,將會有大把的時間用來消磨。到時候我會盡量變得有趣一點。定時聯絡的時候再見,莫甘娜。”
女人用湛藍的眼珠盯著屏幕上的黑發男人,“等一下,我……”話音未落,肖就切斷了通話。“……我可能沒法做到那樣的事情。”她喃喃說道,用顫抖的右手舉起布丁,她需要食物,更需要食物里加入的鎮靜藥劑,她的神經已經緊張得太久,如同一根繃得太緊的弦,隨時可能拉斷。
她吞下布丁,左手推動控制臺上的手柄,屏幕上出現了一片金黃的沙漠,沙漠中心的建筑閃閃發光。“你在嗎?……有時候我會想,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如果有辦法補救的話,你說,還來得及嗎?殺人這種事情,畢竟是無法饒恕的大罪啊……”莫甘娜對著遙遠的畫面柔聲說。
當然,無人回應。
歌兒還在響著:“Dodo, l'enfant do, l'enfant dormira bien vite.”
距離第二次發射 5小時09分01秒
大西洋上空 美國空軍AMC-XII遠程運輸機 編號60-752A
布蘭登·巴塞羅繆博士面前的咖啡灑了一半。這種最新型運輸機并非令人舒適的交通工具,亞音速巡航時的噪音震耳欲聾。博士坐在空蕩蕩的機艙里,這趟航班的乘客只有四名隨行人員和他自己。“不要將我排除在外!”老人沖著麥克風吼著,“我說,不要將我排除在外!我明白總統決定發動攻擊,但起碼讓我進入參謀組,我能幫得上忙!”
耳機里傳來總統安全事務助理自鳴得意的聲音:“恐怕我做不到,‘太空怒火’計劃的保密級別——”
“聽著,我花了幾個小時分析那三個家伙的心理測試報告,看了肯尼迪航天中心提供的大量視頻資料,現在沒人比我更了解他們!”巴塞羅繆博士用黏糊糊的手指戳著被咖啡濺濕的電腦屏幕,“告訴總統,在關鍵時刻作出的判斷很可能是盲目的,我需要成為美國聯邦政府的決策參謀!”
對面的人安靜了一會兒,“總統先生同意了,你很幸運,博士。絕大多數美國人并不知道我們的太空軍事實力,你會目睹一場高烈度卻又十分短暫的戰爭。”安全事務助理得意洋洋地說,“一切結束之后,我們會對外發布‘太空怒火’的部分細節,宣告美利堅合眾國擁有制天權,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機會了,不是嗎?”
博士單方面中斷了通話。屏幕上跳出請求窗口,白宮戰情室再次出現在眼前,屋里的人明顯減少了,來自彼得森空軍基地的遠程畫面占據了一半的信息窗口。一位身穿藍色制服、頭戴黑色貝雷帽的軍官正在對作戰計劃進行最后確認,巴塞羅繆博士認出了他的肩章:一位從未出現在大眾視線中的四星上將。博士明白,此公就是美國空軍太空司令部的最高指揮官,整個地球上最神秘的軍事力量的統帥。
“……軌道高度三點六萬公里,超出了大部分武器的打擊范圍。裝備在F35E上的TLS空基反衛星導彈最大射高是兩千一百公里,而地基的‘黑鼬鼠’則是一千公里,距離特里尼蒂α站還很遙遠。至于地基激光反衛星系統,只能對三百公里以下的低軌道衛星產生足夠威脅。”四星上將指點著軌道圖講解道,從圖上看,三座特里尼蒂空間站構成赤道面上的等邊三角形,地球是三角形中心一個小小的圓。“……而我們大多數的攻擊衛星都在四千公里以下的軌道運行,只有部分型號能夠發動有效打擊。最可靠的打擊力量,是運行在同步軌道的四顆‘殉道者’攻擊衛星,以及三千二百公里高軌道的十四顆‘雷鷹’遠程攻擊衛星。兩個小時前,所有的‘殉道者’和‘雷鷹’已完成系統激活及試點火,狀態完好,隨時可以發動攻擊。如果將攻擊時間延遲到二十四小時后,我還可以讓五顆衛星變軌加入攻擊行列。另外,一枚‘德爾塔九號’運載火箭正在運往卡納維拉爾角的途中,它攜帶了十枚反衛星攔截器,能夠進行三萬英里以上的深空作戰,不過發射準備需要兩天時間,畢竟‘太空怒火’項目停滯已久……”
總統坐在桌前,雙手交握遮住嘴巴,“不,我們沒有二十四小時,更沒有兩天時間。”
“明白。作戰準備已經完成,我們將動用距離最近的兩顆‘殉道者’和六顆‘雷鷹’,使用SBL①與SBI②對美國上空的特里尼蒂α站發動攻擊,其余力量分配給非洲上空的β站、亞洲上空的γ站。”指揮官說,“戰爭一瞬間就會結束,總統先生。”
總統點了點頭,問道:“無線電干擾奏效了嗎?”
“已經切斷空間站到地面的所有通信,但三個空間站之間使用激光脈沖通信,不受地球遮擋,所以暫時無法干擾。”
“向中國和俄國發出照會了嗎?”
“七分鐘前,已經傳達給了中國、俄羅斯和北約成員國。”
總統站了起來,“這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對三個人的戰爭。不,仔細想想,以國家為對象才能稱為戰爭,這只是一場審判、一次行刑。”他轉過身,目光掃視著身旁的幕僚,“白宮,五角大樓,太空司令部,美利堅合眾國。無須懷疑,我們將會勝利,我不相信存在第二種可能。上帝保佑美利堅!”
巴塞羅繆博士想要發言,但他的頭像在兩百寸綜合信息屏幕的角落徒勞地閃動,有幾個人跟他一樣在大聲叫嚷,試圖告訴總統什么事情。
無人理會。
總統將密碼鑰匙插入控制臺,彈開保護蓋,按下了代表戰爭開始的紅色按鈕。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