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濤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100875)
清軍水師到太平天國起義爆發時,已腐朽不堪一擊,曾國藩編練的具有勇營性質的湘軍水師——在晚清“非舊制所可范圍”①劉錦藻:《清朝續文獻通考》卷226,兵考25,“長江水師”,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考9721。的新型軍事政治力量應運而生。隨著水師在鎮壓太平天國戰爭中的重要性的增強,清廷與地方實力集團對湘軍水師控制權的爭奪也日趨激烈。清廷極其關注湘軍水師之走向,企圖用政治手段有效掌控它,使之既能鎮壓太平天國起義,又不會演變為危害清王朝統治的異變力量,同時利用它來重建由中央控制的新的經制水師,長江水師的籌建遂緣于此。19世紀80年代以前,正值清廷經制水師和湘軍勇營水師勢力此消彼長之際,長江水師顯然處于長江、內河和外海水師建設中相對重要的位置,特別是在清廷大力建設近代海軍之前,它成為清廷和湘軍集團爭奪的一個焦點。
研究長江水師的成果不多,①目前集中論述長江水師的論著,筆者所見僅有羅爾綱:《湘軍兵志》,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0—111頁;王文賢:《清季長江水師之創建及其影響》,《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1974年第2期,第261—299頁。且現有論著多關注長江水師自身發展,對長江水師從創議、籌建開始就存在于湘軍集團內部的利益分歧,以及清廷和湘軍集團圍繞長江水師控制權的爭奪與妥協的斗爭,則較少涉及。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依據翔實的史料,對這些問題進行分析,以期推動對湘軍與長江水師研究的深入。
長江水師從創議、成議到籌建的過程,呈現了清廷和地方相關各權力、利益集團,既著眼于做事又注目于爭權,相互之間既斗爭又妥協諸方面的面相。
關于晚清長江水師的緣起,學界意見歧出。有學者認為它是從“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年)湘軍占領安慶的時候,清廷下諭曾國藩咨詢籌設長江防守”開始的。②羅爾綱:《湘軍兵志》,第110頁。有學者則認為“‘長江水師’一詞最早出現于咸豐十年初湖廣總督官文之奏請改設長江水師專營;……然長江水師之最后決定成立,并添設長江水師提督,則是清廷采納曾國藩于同治元年所作之建議”。③王文賢:《清季長江水師之創建及其影響》,《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1974年第2期,第262頁。這些說法雖有一定道理,但也值得商榷。
咸豐六、七年(1856—1857年),清廷與太平天國在兩湖、皖贛一帶戰事激烈,水師作用日顯重要。而這一帶清廷原有的綠營水師,早被太平軍擊潰,事后雖募兵重集,不過充數而已,真正有戰斗力的乃是湘軍水師勇營。圍繞這一帶整個水師系統的控制權問題,清廷和湘軍集團展開了爭奪。清廷掌控水師有兩種方法:一種是釋奪曾國藩對湘軍水師的領導權,將湘軍水師控制在手;一種是在曾國藩湘軍水師之外新建有戰斗力的水師力量。從現有材料來看,清廷迫于戰爭的壓力,最初采取的是第二種手段。后隨著時間推移和戰局演變,兩種手段兼而用之。
湘軍另一位統帥、湖北巡撫胡林翼意圖另建湖北水師,給了清廷奪取水師控制權的機會。胡林翼作為湖北巡撫,從當時戰局出發,認為“武漢之必設重鎮無疑矣”,④胡林翼此語說于咸豐六年十一月廿五日(1856年12月22日)。參見胡林翼致鄭敦謹信,《胡林翼集》第2冊,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150頁。地緣戰略的需要,使他渴望擁有一支水師以拱衛這一戰略要地。雖然曾國藩湘軍水師在湖北的長江江面戰績顯著,但畢竟只有這一支水師,不敷調用。且由于曾國藩編練的水師只聽命于曾國藩一人,其他將帥無法調遣,“水師一軍,建議于江忠源,創造于曾國藩,而整理擴充,至近年而始大。……而李續賓、楊載福、彭玉麟之嚴厲剛烈,落落寡合,亦非他省將帥所能調遣。”⑤胡林翼:《起復水師統將以一事權并密陳進剿機宜疏》,《胡林翼集》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335頁。胡林翼在湖北戰場與曾國藩湘軍水師楊載福部合作較多,可能會給人以胡林翼能夠調動曾國藩湘軍水師的印象。但實際上,楊載福水師與胡林翼合作較多,一方面因為清廷命楊載福水師部署于湖北戰場并由湖北供餉;另一方面因為九江湖口之役后曾國藩允準其駐湖北江面,但這并不代表胡林翼能自如地調遣湘軍水師。⑥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文》卷8,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320頁;胡林翼:《致鄭蘭》,《胡林翼集》第2冊,第135頁。就曾國藩與胡林翼的關系而言,總體上兩人能夠較為緊密地合作與相互支持。對此,學界多有共識。但是,在湘軍集團的共同利益之下,曾國藩集團和胡林翼集團也有其各自的具體利益,這也決定他們之間必然也會存在利益矛盾和權力控制上的沖突。同時,楊載福畢竟是曾國藩編練出來的湘軍水師的兩大統領之一,他雖率外江水師在湖北與胡林翼有較好的合作,但他在湘軍內部的組織體制上是直接隸屬于曾國藩而非胡林翼的,且正如胡林翼所說,楊載福“嚴厲剛烈,落落寡合”,二人在意見一致時還好說,一旦意見不一致,胡林翼不可能像曾國藩那樣可以采取強制命令的方式,使楊載福雖有不同意見也必須執行,因此,也就不可能自如地調遣楊載福部。如咸豐五年九月(1855年10月),胡林翼在一封信中談到,他希望水師進駐戰事危重之地,而楊載福等則聲稱餉需供應不足,無法“久戀戰地”“久駐危地”。①胡林翼:《致鄭蘭》,《胡林翼集》第2冊,第135頁。不能貫徹胡的戰略意圖。胡林翼在另一封信中又說,楊載福“水師勇敢有余,然須用得其法,矢以小心,乃可不敗,其本領亦在能勝不能敗之列,此皆弟一二年精思而得之,無一字虛浮者也。”②胡林翼:《致周樂》,《胡林翼集》第2冊,第155頁。能勝不能敗,經不起挫折。也正是由于楊載福在湖北期間與胡林翼走得較近,曾國藩對楊不如對彭玉麟放心,對他防范較多,這也是楊載福總是借口身體多傷病回籍調養的原因之一,這對胡林翼使用外江水師,在客觀上也起到掣肘的作用。胡林翼身處其間,當然明白個中狀況,因而意圖建立一支自己控制的湖北水師。所以他在咸豐六年十二月初三日(1856年12月29日)上奏“請于武、漢設陸師八千人,水師二千人”,③胡林翼:《敬陳湖北兵政吏治疏》,《胡林翼集》第1冊,第202—203頁。正式提出在湖北江面另建一支自己控制的水師的構想。
胡林翼之所以能上書請求建立湖北水師勇營,還因為在與楊載福合作過程中,他逐步培養了鮑超等一批水師將領。咸豐六年三月(1856年4月),他在給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湖北荊宜施道莊受祺的信中說:“水師營中人才頗盛,有鮑超者,……嚴明曉暢,勇敢尤其余事。”④《胡林翼集》第2冊,第138—139頁。另外,胡林翼另建湖北水師的想法,還有一個技術層面的考慮,他在咸豐六年冬(1856年12月)給四川總督吳振棫的信中說:“侄意欲添舟以載陸師,如杜征南、王龍驤之跡古人,以舟兼陸;……陸師亦載于舟中,水師先尋,以陸師突起擊之,出不意而攻不備,吳會之地必可速勝,……而陸師之坐船必須另造,大不易易耳。……非另以陸師改水師不可。”用現代術語來說,胡林翼是要建立一支“海(水)軍陸戰隊”,這是楊載福水師所不能及的,所以必須另造一支有戰斗力的水師,即“水師……必不能舍舟而陸,此非另備一軍不可”。⑤胡林翼:《復吳振棫》,《胡林翼集》第2冊,第146頁。
胡林翼的這一要求,被當時清廷的親信、湖廣總督官文所利用。官文在胡林翼奏折的基礎上,趁機奏請設立經制長江水師,以迎合清廷控制水師的意圖。《清史列傳》記載:“先是,武、漢克復,官文即奏請抽撤陸營官兵,設立長江水師,派鎮協一員專領”,與前述胡林翼上奏時間基本一致。⑥《 大臣畫一傳檔后編一·官文》,《清史列傳》卷45,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583頁。據《清史列傳》(卷45,第3582頁)記載,上文“武、漢克復”之時為咸豐六年十一、十二月間。咸豐九年三、四月(1859年4、5月)間,官文又專門上奏稱,“各營兵額已扣出二千名,備水師充補,俟皖省蕩平,即酌撤炮船水勇,設立水師專營,……湖南洞庭水師有名無實,將來亦應統歸長江水師總領節制,按季會哨,或添設水師提督一員,兼轄安徽、江西各省水師,期于事權歸一”。⑦《清史列傳》卷45,第3583頁。同是設沿江水師,胡林翼是要另建一支勇營水師,官文則是想建立由清廷控制的經制水師。
清廷同意了官文奏折中的建議。咸豐十年(1860年),清廷“諭官文奏改設長江水師專營,……一俟皖省蕩平即改立水師專營,所籌自系為慎重江防起見,至兵丁既有額缺,未便令其虛懸,著即行募補,酌撥楊載福、彭玉麟兩營調遣,以資練習而助攻剿,俟楚省撤防時,或設水師提督或先派鎮協統帶,再由該督定議具奏”。⑧劉錦藻:《清朝續文獻通考》卷226,兵考25,“長江水師”,考9721。而在此后的奏疏文牘中,胡林翼再未提及湖北自設一支水師一事,因為他認識到自己建立一支湖北水師的企圖,被清廷和官文利用來實現打擊湘軍水師、奪取水師控制權的目的。
對于胡林翼的舉動,以及官文和清廷的動作,曾國藩并無激烈的反應,他自信戰局的需要、新水師的創建離不開他及其部屬,他后來曾有“人皆知長江水師創于微臣,而不知其議發于江忠源”之說,①曾國藩:《密陳錄用李元度并加恩江忠源等四人摺》,《曾國藩全集·奏稿七》,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第4327頁。也就是說無論當時還是后來,在曾國藩的心中,長江水師即湘軍水師。事實上,曾國藩所建立的湘軍水師與清廷以湘軍水師和其它幾支內河水師為基礎新建經制的長江水師,從控制體制、權力格局講,相去實在太遠。后人囿于曾國藩本人的說法,誤讀長江水師和湘軍水師的關系。曾國藩的過于自信,也隨著長江水師創建過程中出現斗爭而給他帶來了困擾。
可見,長江水師并非簡單的如有的學者所說是從湘軍水師改建而來,而是清廷周密籌劃的在不影響對太平軍作戰的情況下,企圖釋奪曾國藩湘軍水師兵權而重建的受清廷控制的經制水師。如上所述,長江水師的創建發端于胡林翼,成議于官文,是在咸豐六、七年(1856—1857年)間。清廷本意是在控制湘軍水師的基礎上建立長江水師,由清廷派提督、總兵統帶,轉歸經制,脫離湘軍。為此,清廷甚至對“擬于上海廣東各關稅內先行籌款購買”外洋船炮及學習“駕駛之法”等事宜,都作了細致籌劃。②《清朝續文獻通考》卷226,兵考25,“長江水師”,考9721。但清廷實在無人才可用,建立長江水師之事拖延數年后,最終仍然不得不借助曾國藩之力。在籌備長江水師期間,清廷為了在吞并湘軍水師的基礎上,建立經制長江水師,又在曾國藩的兩大水師統領彭玉麟、楊載福的安置問題上大做文章,雙方繼而展開了一次次激烈的斗爭。
為掌控新建的經制長江水師,清廷必須使用自己能夠控制的有指揮能力的將領,而有指揮能力的將領多在湘軍水師,其統領“楊載福、彭玉麟,經曾國藩拔識于風塵……,水師將弁,皆其舊部”,這就需要打破曾國藩及其嫡系控制水師的局面。咸豐十一年(1861年),清廷決心重新啟動長江水師籌建工作,解除曾國藩及其嫡系對湘軍水師的控制,這就涉及湘軍水師統領的安置問題。楊載福多傷病,常請假回籍,也不像彭玉麟那樣受曾國藩信重,彭、楊二人“又不能互為統轄”,故有矛盾可資利用。③《胡林翼集》第1冊,第335頁。因此,清廷首先考慮把彭玉麟調離湘軍水師。這樣做難度很大:一是湘軍水師在對太平天國戰爭中具有重要地位;二是彭玉麟在湘軍水師中位高權重。④王闿運說:“湘軍水師十營,以公(彭玉麟)領一營,為營官;……而實統水軍”,咸豐四年“岳州陸營潰退,水軍引還長沙。……曾文正……自是益倚公”。參見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文》卷8,第316、319—320頁。但再難,清廷也要做。
咸豐十一年三月二十日(1861年4月29日),清廷任命彭玉麟為廣東按察使,并催促他立即北上陛見后赴任。這顯然是清廷獨斷之事,從曾國藩當年正月初一日至四月二十七日的奏疏、日記和往來書信來看,曾國藩事先并不知情。曾國藩是在四月二十八日(6月6日)從彭玉麟的來信中得知此消息的,“是日得信,知雪琴新授廣東按察使,為之喜慰”。⑤《 曾國藩全集·日記一》,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574—617、617頁;《曾國藩全集·書信三》,長沙:岳麓書社,1992年,第1811—2083頁。并決定:“另片奏留,聲明水師關系重大,無人接統,請由粵督派署臬缺,俾閣下得以專籌水師,亦不必開缺另簡也。”⑥《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2086頁。可以看出,曾國藩為自己又一名得力干將躋身準地方大員的行列而高興,但當時安徽、江西一帶對太平軍的戰事吃緊,曾國藩為發揮湘軍水師在支援陸軍和保障糧餉供給方面的重大作用,為穩定和控制湘軍水師的需要,不待征詢彭玉麟的意見,在接到彭玉麟報擢任粵臬的信后,即以專斷的作風,決定代彭玉麟奏請緩赴新任,當天在給彭玉麟回信中即告訴了自己的決定。
六月初八日,曾國藩將代彭玉麟寫的《謝授廣東按察使恩折》和自己專上的《奏請彭玉麟緩赴新任片》一同發出。①《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629頁。在謝恩摺中,他以彭玉麟書信中那種“欿然若不克勝”的謙虛態度表示謝恩,并不對進京陛見和赴任問題明確表態,顯示一切以曾國藩意見為重。該摺是這樣說的,“咸豐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接奉湖廣督臣行知咸豐十一年三月二十日奉上諭:‘廣東按察使著彭玉麟補授’。欽此。竊臣楚南下士,知識愚庸,于咸豐三年隨同督臣曾國藩管帶水師,迭蒙懋賞,錄及微勞,由知縣洊升,簡放浙江金華府知府、廣東惠潮嘉道,賞加布政使銜記名按察使,均因水師軍務羈留,未能赴任。方以鯨鯢未靖,莫展尺寸之功,豈期駑馬無能,更荷九重之寵。聞命之下,感悚難名。竊念粵東乃嶺海要區,臬司為刑名總匯,懲奸剔蠹,責重事繁。臣識淺力微,大懼弗克勝任,惟有學以廣才、勤以補拙。雕戈敵愾,常究四奇四正之兵;嘉石達窮,兼晰五罰五刑之律。所有微臣感激下忱,謹附兩江督臣奏報之便,恭折叩謝天恩,伏乞皇上圣鑒”。②《彭玉麟集》上冊,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1頁。曾國藩自己則在《奏請彭玉麟緩赴新任片》中說,“查該員統帶水師,扼要駐守,……實屬萬不可少之員。……尤難赴廣東新任。即照例迎摺北上,由臣派員暫管,亦無人可以接辦。相應奏明,請旨飭下兩廣督撫,將廣東按察使一缺,遴員署理。……俟軍務稍平,再行奏請陛見”。③《曾國藩全集·奏稿三》,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1588—1589頁。可見曾國藩為保證湘軍的戰斗力,表現出要屬下遵從自己決定的專斷作風。清廷考慮到戰局需要,七月初四日發出上諭,同意曾國藩請求,“廣東按察使篆務,著勞崇光、耆齡派員署理”。④《清實錄·文宗顯皇帝實錄》卷356,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49頁。
咸豐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1861年10月2日),胡林翼因病開缺后,湖廣總督官文奏以安徽巡撫李續宜調補湖北巡撫,同時奏請將“彭玉麟……升署安徽巡撫”,企圖同時調控李續宜陸師和彭玉麟水師,“同心合力,聯楚皖為一家,防剿北捻,籌策東征,兼與多隆阿攻取廬州,而以水師控扼長江”,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23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464頁。并迎合清廷調集大軍決戰江浙的戰略意圖。而此時清廷的考慮是,既要眷顧江浙財賦之區、根本重地,也要適當照顧湘軍以皖贛為優先之戰略,同時更想借機進一步滲入湘軍水師。對于官文等人的奏薦,曾國藩隨后即悉,在清廷下旨前,曾國藩致函彭玉麟指出,“皖撫一席,此間各營及委員均愿臺端簡擢,以期水乳交融。……似亦不必固謝”。⑥《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2244頁。可見此時曾國藩是鼓勵彭玉麟出任皖撫的。曾國藩喜悅之處在于湘軍人員的地方權力擴大,辦事將更為合手,而擔心之處在于“黨類太盛”,恐遭清廷側目。他在九月十四日給曾國潢的家書中說,“聞官帥奏請以希庵實授鄂撫,并力保雪琴為皖撫,想朝廷亦必俯從所請。其辦事合手可喜;其黨類太盛,為眾所指目,亦殊可懼”。⑦《曾國藩全集·家書一》,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779頁。將當時利弊兩方面的考慮和盤托出。
九月十七日,清廷采納了官文的建議,命皖撫李續宜調任鄂撫(此前,七月實授湘軍成員毛鴻賓為湘撫),“超擢”彭玉麟為皖撫,并數次諭命彭玉麟“悉心籌畫”皖省軍務、籌劃剿平苗沛霖事宜。雖然彭玉麟于十月二十四日上《辭安徽巡撫請仍督水師剿賊摺》,表示自己“材力粗疏,不諳地方公事”,請求開缺。⑧《彭剛直公奏稿》卷1,光緒十七年刊本,無出版地和刊署,第2—4頁。但如前所述,曾國藩很重視安徽巡撫之位,李續宜調鄂撫后,他不愿皖撫旁落,且按清朝規制,皖撫例兼安徽提督銜,①《 欽定中樞政考》(綠營)卷1,“營制”,道光年間刻本,無出版地和刊署,第18頁。彭玉麟出任皖撫仍能兼統湘軍水師。因此,曾國藩一開始不僅沒有反對這一任命,還很高興,在十月初七日的日記中寫道,“知雪琴已放安徽巡撫,為之欣慰”。②《 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670頁。十一月,他還“會同安徽撫臣彭玉麟”奏薦“按察使銜前任湖北督糧道萬啟琛……署理安徽按察使”。③《 曾國藩奏稿·奏稿三》,第1668頁。彭玉麟提出想辭皖撫之職時,他還“以渠與我志同道合,勸之勿辭”。④曾國藩:《致季弟》,《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791頁。因此,彭玉麟的辭職原因很值得探討。
有材料顯示,彭玉麟并非只是被動接受曾國藩的安排,而是在主動觀察局勢、積極應對。咸豐十一年十月初十日(1861年11月12日),彭玉麟到曾國藩公館,主動提出辭皖撫之職,而當時曾國藩力主他出任皖撫。這在曾國藩當天給季弟曾國葆信中有證,“雪琴于今日午刻抵皖,……雪琴已補安徽巡撫,而渠意尚欲力辭”。⑤《 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791頁。實際上,彭玉麟先于曾國藩而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任職皖撫,是舍水就陸,在清廷嚴催之下,不熟悉陸戰指揮的自己將面臨著必敗的軍事態勢,所以在十月中旬就向曾國藩提出想辭安徽巡撫一職。可見彭玉麟甚工心計、頗識權力斗爭生死利害。⑥頗了解湘淮情況的湘淮集團重要成員、四川總督劉秉璋的兒子劉體仁說,“李文忠(李鴻章)……曰:‘老彭有許多把戲。’‘把戲’二字,即歐美政客手段”。參見劉體仁:《異辭錄》,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8頁。
就清軍與太平軍相持的主要戰場——安徽的形勢而言,雖也有沿江、湖泊等水師戰場,但是陸戰多于水戰,因此只有水陸兼通并擁有一支強大陸師者,方能在安徽立于不敗。況且在咸豐十一年(1861年)前后,又增加了投靠太平天國、被封為奏王的苗沛霖軍的危險因素,所謂“皖中群盜縱橫,有發、有捻、有苗,非手握馬步強兵,不能龕此大亂”。⑦曾國藩:《復李續宜》,《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2333頁。而彭玉麟“從軍八年,專帶水師,未曾募練陸師,亦未曾在陸路打仗”,⑧彭玉麟:《遵議苗逆剿撫事宜并再辭皖撫摺》,《彭剛直公奏稿》卷1,第8—9頁。清廷命彭玉麟為安徽巡撫,明顯是讓他將水師改為陸師,而他面臨的最大的難題是清廷多次催促的剿辦壽州苗沛霖事。⑨《 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3、4、5,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 118—119、131、145 頁。咸豐十一年(1861年)下半年攻剿太平軍的戰局正酣,這決定了湘軍不可能抽調出一支生力軍專門對付苗沛霖。彭玉麟沒有一支湘軍陸師協助,陸戰必然失利,或喪命,或獲罪。安徽布政使、署理安徽巡撫李孟群等人水改陸后的狼狽景況(李孟群署理安徽巡撫不久即戰死)前鑒不遠。曾國藩在得知彭玉麟受任皖撫消息之后,高興之余,考慮一時欠周密,不如事關切身利益的彭玉麟看得清楚,但曾國藩最終不會為了一個安徽巡撫職位而失去自己湘軍水師最得力的干將。
對這一問題,從曾、彭往來信函和曾國藩日記來看,他們經過反復、仔細的商討。據曾國藩日記記載,彭玉麟于咸豐十一年十月初十日從自己的水師營地專程到曾國藩處,至十一月初四日才返回,二十多天中,曾、彭長談十余次,曾國藩日記中沒有記載談話內容,但從相關信函和奏折中可見其端倪。10《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672—680頁。十一月初二日,曾國藩致書力主李續宜撫皖的袁甲三表示,“彭雪帥向統水師,并無陸軍,雖擢授皖撫,而不能辦陸路之賊”。十一月初七日,曾國藩致信當時署理安慶知府、經他推薦將升任徽寧池太兵備道的葉兆蘭說,“苗逆狂悖已極,非希帥來皖斷不能辦”。11此三信,參見《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2273、2277、2290頁。顯然,曾國藩與彭玉麟交談后,對清廷意圖有所警覺。12曾國藩致李瀚章信就在揣摩彭玉麟辭皖撫,“未識上意如何”。見《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2289頁。但此時他仍處于兩難之中,難以作出決定。
但是,迫使曾國藩不得不斷然作出決定的情況出現了。咸豐十一年十一、十二月(1861年12月)間,山東道監察御史薛春黎上奏稱,“安徽提督,向系巡撫兼銜。……巡撫政務殷繁,亦未能專心訓練,似宜添設提督大員統轄水陸各營,節制南北二鎮,以資彈壓。……請將九江一鎮就近歸安徽新設提督節制……”。①“安徽省城宜照舊改建安慶,并請添設提督以資鎮守”一摺,收入《曾國藩全集·奏稿三》,第1794頁。按照這一奏折所提的建議,安徽巡撫不再兼安徽提督,而且新設的安徽提督將安徽水陸和以九江、湖口為根據地的湘軍水師一并節制。清廷傾向于同意這一奏折,在上諭中明確說,“所稱安徽省城,仍應建于安慶,巡撫藩臬,如前駐扎,并設立提督,統轄水陸官兵,九江鎮并歸節制,則聲勢聯絡,江防更為周密,均不為無見”。②該上諭,見于《長江水師全案》卷1,同治年間刻本,無出版地和刊署,第1頁。
曾國藩、彭玉麟結合清廷籌建長江水師的意圖,明白此奏背后的權謀,不待清廷作出決定,搶先行動。③曾國藩、彭玉麟正式接到這一上諭是在十二月十九日。參見《長江水師全案》卷1,第1頁。曾國藩在十一月十七日致函官文,說明“雪琴之辭皖撫,弟所以不再三阻止者,以私衷言之,渠久帶水師,較有把握,若驟改陸路,招集新兵,恐致敗挫,后功難圖,前名易損;若不改陸路,斷無長在船上為巡撫之理”。④《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2317頁。想通過官文向清廷表示并非另有所圖,以避免清廷的猜忌和借端懲處,并借官文之口向清廷表示若朝廷堅持要彭玉麟任皖撫,彭也必“長在船上”,不會放棄統帶水師之責。而彭玉麟于十二月初一日又專程到曾國藩處,直到十二月十九日才返回自己的營地,十余天中二人屢屢密談,內容雖不可知,⑤《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690—696頁。但在此期間,十二月初七日彭玉麟上奏,再次強調自己“日居戰艦之中,接受撫篆,終多未便。……臣即一旦棄舟而陸,無一旅一將供其指揮,若倉猝召募,臨敵必致僨事,若強統客軍,恩信又難相孚”,請求開皖撫缺。⑥彭玉麟:《遵議苗逆剿撫事宜并再辭皖撫摺》,《彭剛直公奏稿》卷1,第8—9頁。奏折所舉理由,與曾國藩致官文信基本相同。同時,曾國藩商李續宜自請回任皖撫,“希公九月十二日之摺,辭鄂撫而仍就皖撫”。曾國藩在給官文信中說,“前旨令希仍駐鄂、皖之交,弟意以為不如從希之請,實授皖撫較為順手”,⑦曾國藩:《致官文》,《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2317頁。也是企圖借官文之口上達清廷,而官文為湖廣總督,受命節制安徽軍務,對鄂撫和皖撫人選有發言權,這樣安排也有益于官文。曾國藩還向官文表示,“雪琴改調鄂撫,……仍駐水營,但食鄂撫之廉,不接鄂撫之篆,請旨于唐、閻兩司中派一人署理撫篆,而閣下總其成”。⑧《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2318頁。暗示官文可獨攬湖北軍政事務,以換取官文對彭玉麟仍統湘軍水師的支持。
咸豐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1862年1月11日),清廷上諭要求曾國藩“據實迅速馳奏”:彭玉麟是否“實系不習吏事?于安徽巡撫能否勝任?”說明清廷在十二月十二日前收到彭玉麟辭皖撫的第一個折子。⑨《 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13,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40頁。諭旨發出、收悉的時間,參見《曾國藩全集·奏稿三》,第1806頁。而清廷命曾國藩、彭玉麟議奏“添設安徽提督統轄水陸官兵,九江鎮并歸節制”的上諭雖于十二月初四日發出,但寄到曾國藩、彭玉麟處已是十二月十九日。10參見《曾國藩全集·奏稿三》,第1792頁。而彭玉麟第二次辭皖撫折是十二月初七日上奏的,第三次辭皖撫折在十二月十七日上奏,11彭玉麟:《三辭皖撫并陳明不能改歸陸路摺》,《彭剛直公奏稿》卷1,第9—13頁。從時間看,彭玉麟上奏當是在得知有人奏設安徽提督并為清廷暗許的消息后,清廷要他們表態的上諭到達之前,以爭取主動,避免與清廷上諭直接對抗,招致清廷降罪,削奪湘軍水師兵權。可見圍繞長江水師籌建和湘軍水師控制權問題,清廷和湘軍集團都很注意體察對方權謀,并提前應對。在一個多月中,彭玉麟連上三道辭皖撫的奏折,尤其后兩道奏折是在十天之內連續上奏,可見曾國藩、彭玉麟深感事態緊急。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收到清廷十二日發出的令曾國藩查看彭玉麟能否勝任皖撫的上諭之前,曾國藩在十二月十七日緊隨彭玉麟辭皖撫折而上《苗沛霖應剿彭玉麟難離水營摺》,堅稱彭玉麟不能離開水師,支持他辭皖撫,“彭玉麟一離水營,馳援潁、壽,陸路難收夾擊之效,水師實有挫失之虞。是以該撫兩次奏請開缺,臣未便勸阻,并為緘商袁甲三勿再奏催。可否仰懇圣恩,俯念北路防剿關系至重,另簡素統陸兵威望卓著之員接任皖撫,俾彭玉麟仍帶水師,于南北大局兩有裨益”。①《曾國藩全集·奏稿三》,第1807—1808頁。
對彭玉麟請辭皖撫,清廷雖令其“會同曾國藩、李續宜等籌商人才,薦賢自代”,但又不甘心計謀落空,諭詢“提督楊載福請假回籍,行抵何處?著曾國藩催令該提督迅速回營。如果彭玉麟可以赴任,庶水師不至無人統帶”。②《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13,第368頁。但清廷任命彭玉麟為皖撫后所施展的一系列環環相扣的權力斗爭手段,涉及雙方根本利益,大大觸動了曾國藩、彭玉麟等人維護湘軍水師控制權的敏感神經,使曾國藩對彭玉麟出任安徽撫臣一事,更多地從如何做更有利于維護湘軍水師控制權的角度來考慮,也使曾、彭二人合力抵制清廷將彭玉麟調離湘軍水師的圖謀。而自咸豐十年(1860年)江南大營再潰、綠營精銳消亡殆盡后,清廷更需倚重湘軍對抗太平軍,因此在分化、制約湘軍的策略實施上有一個底線,即不能危及鎮壓太平軍這一根本。為此,雙方必然達成妥協。咸豐十一年(1861年)末、同治元年(1862年)初,湘軍集團利用戰爭形勢達到了湘淮將領在兩江、浙江、湖北等重要戰區擔任封疆大吏的目標,同時也使清廷同意彭玉麟開皖撫缺,以兵部侍郎候補,仍“帶領水師”,由李續宜調補皖撫。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咸豐同治兩朝上諭檔》第11冊,“咸豐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01頁。清廷設安徽提督之議,也在這種變動中失去價值,最終沒有付諸實施。
同治三年(1864年)四月,與太平天國的戰爭已近結束,清廷再次發動攻勢,把矛頭轉向另一湘軍水師統領楊岳斌(楊載福)。先是于四月二十三日任命楊岳斌以福建水師提督督辦贛皖軍務,接著在五月六日任命楊為陜甘總督。④《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102,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50頁。表面上是大大提升其職務,實際上是將其調離湘軍水師。⑤楊岳斌也看到水改陸的危險,不愿到甘肅就職,想“堅請病假,開缺歸養”,而清廷堅持要楊岳斌赴任,曾國藩也勸楊赴任。這從他們往來書信中可知。參見《曾國藩全集·書信七》,長沙:岳麓書社,1994年,第4738、4743、4747頁。楊岳斌從咸豐七年(1857年)十月授福建陸路提督,八年六月改授福建水師提督,一直統帶湘軍水師,到同治三年(1864年)四月他遵朝命水改陸之前,七八年間,他的提督一職從未因軍事上失利或自身健康等原因而被褫奪。但在水改陸后僅一年多時間(他因回鄉募勇,同治四年三月后才上任),即同治五年(1866年)八月,他便因辦理陜甘軍務不力,以病免職。⑥楊岳斌:《謝賞準開缺調理摺》,《楊勇愨公遺集·奏議》卷10,光緒二十一年問竹軒刊本,第52—53頁。其間升遷降黜之真相,一目了然。
曾國藩在清廷進逼面前,節節設防,竭力保住湘軍水師控制權,并伺機反擊,力求控制籌建中的長江水師。他早就針對兩江軍務及長江水師的機構設置問題提出意見。同治元年二月十二日(1862年3月12日),曾國藩上奏,對設安徽提督提出質疑,“安徽壽春鎮所轄,向系群捻出沒之地;皖南鎮所轄,又系萬山叢雜之區,皆與江防毫不相涉,應請仍歸安徽巡撫節制。江西九江鎮所轄,……亦系陸路專政,應請仍歸江西巡撫節制。該兩省巡撫,向兼提督銜,均應遵守舊章,無庸更改”。接著,曾國藩提出“目下大江水師歸彭玉麟、楊載福等統率者,船只至千余號之多,炮位至二三千尊之富,實賴逐年積累,成此巨觀。將來事定之后,利器不宜浪拋,勁旅不宜裁撤,必須添設額缺若干,安插此項水師”,因此,“應專設長江水師提督一員”。曾國藩雖未明確提出長江水師提督由誰擔任,但強調彭玉麟、楊載福所統水師船炮眾多,顯然有深意。更重要的是,曾國藩提出長江水師經費不由中央政府直接負責,而按湘軍舊例,由長江沿岸各省設厘卡解決,“至俸薪口糧修補船炮等項,當于長江酌留厘卡數處,量入為出,不必另由戶部籌款”。①曾國藩:《遵議安徽省城仍建安慶摺》,《曾國藩全集·奏稿四》,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第2095—2096頁。顯然,曾國藩籌劃的長江水師是湘軍水師的擴大,仍屬湘軍體系,與清廷準備按經制兵規制軍隊及糧餉、全面掌控長江水師的意圖相去甚遠。
清廷將曾國藩的奏折下吏、戶、兵、工等部議。五月二十三日,吏部領銜復奏同意添設長江水師提督,又針對曾國藩的“深意”提出:“惟添設提鎮大員,該督須為經久之計,……勿因目前有彭玉麟、楊載福統帶楚勇數千,即定為規制。”要求長江水師提鎮大員遵清經制任命。針對曾國藩提出的長江水師餉源,戶部提出:“長江水師提鎮官弁,需用俸薪口糧,若于長江酌留厘卡數處,量入為出,系屬一時權宜則可,若行之久遠,既非定制。……應俟該督妥議添設后應支俸薪等項若干,報部核定,行文皖省,由藩庫開支,其長江應酌留厘卡幾處,應收厘金若干,隨時報部備查。所收銀兩,盡數解交藩庫備撥,庶事歸畫一,以符定制。”顯然,清廷是要用“戶部——藩司”系統來控制長江水師的餉源。②《長江水師全案》卷1,第9—11頁。
曾國藩提出設立長江水師提督,是希望彭玉麟這樣的得力干將能出任此職。但在長江水師提督一事暫無結果的情況下,為有效掌控戰事緊張的江浙一帶的水師,又不影響長江水師提督的設任,同治元年(1862年)四月,曾國藩奏保江蘇淮陽鎮總兵黃翼升“署江南提督”。③《曾國藩全集·奏稿四》,第2256頁。但清廷堅持獨斷,并不征詢兩江總督曾國藩的意見,在同治三年(1864年)四月十九日“以浙江處州鎮總兵官李朝斌為江南提督。遇缺提奏提督黃翼升為江南水師提督”。④《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100,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11頁。曾國藩對此頗為不解,于五月二十七日上奏:“查江南全省額設提督一員,兼轄水陸,駐扎松江,此外并無江南水師提督員缺。……其黃翼升所補江南水師提督,是否即系新設長江水師提督之缺?”⑤曾國藩:《江南水師提督一缺質疑請旨片》,《曾國藩全集·奏稿四》,第4200頁。這是在委婉表達對清廷任命的不滿,卻不敢公然反對。清廷雖避免任命曾國藩信重的彭玉麟等任長江水師提督,但李朝斌、黃翼升也都出身于湘軍水師,不過清廷顯然有制衡辦法,水陸兼轄的江南提督與負責長江水師的江南水師提督在職權上有重合,二人又出自不同派系,“黃翼升系彭玉麟部下撥出,李朝斌系楊岳斌部下撥出”,⑥《曾國藩全集·奏稿七》,第4358頁。雙方并不融洽,且不能相互統屬,清廷顯然是使二人互相牽制、分而制之。雖然曾國藩在長江水師提督任命后,仍奏準彭玉麟負責長江水師章程的制定,凡事與彭玉麟商議,但也不能忽視提督黃翼升的存在,故在同治三年六月十三日(1864年7月16日),特地復函黃翼升說明自己是遵上諭,和“沿江督撫與彭部堂”就“所有設官分汛一切事宜,……先議大概規模”。⑦《曾國藩全集·書信七》,第4732、4602頁。這從一個方面證明,清廷達到了既著眼于成事又分解長江水師控制權的目的。而彭玉麟表面雖說“金陵幸克,咸以為功成身退,可以尚友古人。不才獨曰不然”,①彭玉麟:《致某某》,《彭玉麟集》中冊,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390頁。實際上卻不斷向曾國藩請退,這說明清廷取得了分制的效果,彭玉麟心意難稱,故不愿出力。
在經費問題上,清廷表面上采納曾國藩建議,從沿江各省厘金中提取,“兩江境內者歸江寧鹽道”,“兩湖境內者歸武昌鹽道經收……支領。江、楚兩總督每年各自具本題銷,不匯入各省藩庫奏銷案內,以免牽混”。一些分支項目,如長江水師“設立衙署軍裝”的經費、官兵的“廉俸兵米”“造辦子藥之費”“船廠經費”等,“由武昌、江寧兩鹽道庫于厘金項下撥給”,②《曾國藩全集·奏稿八》,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5101—5103、5105頁。這似乎也采納了曾國藩的建議。實際上,至遲到同治二、三年(1863—1864年)清廷開始在少數省份開展清理厘金的嘗試,同治四年(1865年)清廷大力清理更多省份的厘金,有將厘金按照正稅管理的計劃。③羅玉東:《中國厘金史》上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24頁。與同治元年(1862年)曾國藩首次提出長江水師經費不由戶部籌措而酌留厘金支付時,情況已有很大區別。而且,該項厘金歸入由中央戶部控制的經制金庫武昌和江寧鹽道庫,作為“水師經費專款”,按年“分別支領。年終分晰細數,匯冊奏銷”。④《部議長江水師事宜營制摺》,《長江水師全案》卷2,第23頁。進一步證明清廷嚴格規范長江水師經費,其開支按經制支領奏銷。
咸豐十一年(1861年)三、四月間,清廷決意為籌建中的長江水師配備外洋火輪船,借此控制長江水師船炮軍械的供應和管理權。五月三十日,清廷允準總理衙門大臣奕?、桂良、文祥等“請購買外洋船炮,以利軍行而維大局”之奏,并準備讓赫德負責采購船炮。⑤中國史學會:《近代史資料叢刊·洋務運動》第2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222—223頁。購船經費的籌措墊付和具體購置事宜,清廷命“勞崇光、耆齡、薛煥并傳諭毓清,即按照所奏,豫為籌計”。曾國藩等人的任務是妥為籌議“船炮運到”后,“應酌配兵丁并統帶人員,及陸路進攻各事宜”。⑥《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79,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924頁。購買船炮之事,清廷并不征求曾國藩等人的意見。對清廷籌劃以外洋火輪船配備長江水師、湘軍水師,并借機控制水師船炮供應管理權的動作,曾國藩采取兩手策略。表面上支持清廷允準、總理衙門承辦的購買外洋船炮事宜,卻以“不傍江之處,所用師船,不過舢板長龍之類。其或支流小港,岸峻橋多,即舢板小劃尚無所施其技,斷不能容火輪船”等為由,婉言抵制。⑦曾國藩:《復陳購買外洋船炮摺》,《曾國藩全集·奏稿三》,第1602—1603頁。清廷用外洋火輪船配備長江水師的行動,因兩任總稅務司李泰國、赫德的把持,演化成“阿思本事件”而宣告失敗。⑧參見李時岳、胡濱:《閉關與開放》,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64—272頁;戚其章:《晚清海軍興衰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17—136頁,等等。長江水師后來配備的仍是如湘軍水師裝備的長龍、舢板等船只。清廷控制長江水師、湘軍水師船炮軍械來源的企圖未能實現。
鑒于雙方對長江水師控制權的激烈爭奪,而現有水師基本可以支撐戰局,因此,清廷和湘軍集團都作出妥協,暫時放緩建設長江水師的步伐。到同治四年(1865年)十二月,清廷才命湖廣總督官文、兩江總督曾國藩領銜沿江八督撫會議并奏定長江水師章程,議定營制,同治五年(1866年)八月奉旨允準。到同治六年(1867年)十一月,兵部咨文還稱,“長江所設各缺,均未奏補有人”。⑨兵部咨文,參見《曾國藩全集·奏稿十》,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第5913頁。直到同治七年(1868年),清廷才任命彭昌禧為長江水師岳州鎮總兵、許朝琳為長江水師漢陽鎮總兵、丁義方為長江水師湖口鎮總兵、吳家榜為長江水師瓜洲鎮總兵。10奕?等:《欽定剿平粵匪方略》卷416,京師同文館活字本,第6853—6854頁。而兼隸于長江水師提督和江南水陸提督的狼山鎮總兵由王吉擔任。①彭玉麟:《密保文武人才片》,《彭玉麟集》上冊,第234頁。同治八年(1869年),在長江水師籌建中作用重大的彭玉麟回籍補行守制,②曾國藩評價彭玉麟創建長江水師中作用,見《曾文正公奏稿》卷21,傳忠書局光緒二年刊本,第34頁。“于本年正月十五日交卸軍符,歸黃翼升統理長江事務,布置一切。”③彭玉麟:《遵旨暫緩回籍折》,同治八年二月初九日,《彭剛直公奏稿》卷2,第13頁。至此,湘軍水師及沿江綠營水師裁并歸入長江水師的工作宣告完成。
由于清廷手中缺乏通曉水師的人才,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利用曾國藩及其部下彭玉麟、黃翼升等編練長江水師。那么,究竟誰掌握著長江水師的控制權?是曾國藩湘軍集團,還是清廷?就黃翼升被任命為長江水師提督和長江水師采用的綠營體制而言,控制權握在清廷手中,曾國藩想由彭、楊擔任提督的愿望落了空。但是,黃翼升后來的工作卻令清廷大失所望。太平天國失敗后,曾國藩奉調剿捻,與水師日見疏離。同治八年(1869年),彭玉麟回籍守制養病,長江水師基本上由黃翼升自行統領,由于長期無作戰任務,黃翼升又“馭軍不嚴”,短短三五年,水師風氣日漸敗壞,軍紀不嚴、操練松懈,朝野議論、彈劾不斷。④劉錦藻:《清朝續文獻通考》卷226,兵考25,“水師長江”,考9723。清廷不得不在同治十一年(1872年)二月諭命“前任兵部侍郎彭玉麟,……與黃翼升妥籌整頓”。⑤《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329,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50—351頁。彭玉麟履任后,從四月至七月,奏劾“長江水師庸劣員弁”182人。⑥朱孔彰:《中興將帥別傳》卷7(下),《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2輯,臺北:臺灣文海出版社,第3頁。八月,彭玉麟又代黃翼升奏請辭職。⑦彭玉麟:《為水師提督請開缺養病片》,《彭剛直公奏稿》卷2,第26—27頁。清廷借彭玉麟之手,罷黜了不得力的黃翼升,但是此后,清廷仍不肯讓彭玉麟掌管長江水師,而是“調福建水師提督李成謀為長江水師提督”,⑧《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339,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70、472頁。另以彭玉麟、楊岳斌監督長江水師,起到對現任提督的制約作用。可見清廷對長江水師的控制何等重視。通過這次整頓,長江水師的局面平穩了數年,不過,其窳敗畢竟是不可挽回的,這支經制水師不可避免地循著八旗、綠營的舊軌,日趨腐朽。但清廷很難下決心裁撤這一經制水師,直到清朝滅亡,作為經制之師的長江水師,才與八旗、綠營等經制陸師一起歸于消亡。⑨根據錢實甫的《提督年表》(見《清代職官年表》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600頁)記載,到宣統三年(1911年),即清朝滅亡前夕,仍有長江水師提督之設,最后一任提督為程允和。
綜上可知,清廷為控制和吞并湘軍水師,在長江水師籌建的十余年時間里,與曾國藩湘軍集團圍繞長江水師的控制權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奪。為了避免長江水師為曾國藩湘軍集團所控制,清廷決定長江水師摒棄統帥垂直領導的湘軍體制、采用經制的綠營體制。但清廷雖在與湘淮集團的權力爭奪中占據上風,卻背離了組建野戰性質的長江水師的初衷,使得長江水師雖有湘軍培養出來的水師將領統帶,卻與以前的綠營水師一樣,很快就成為名為拱衛江防,實為管理汛地治安的“水上武裝警察”部隊。最終,長江水師因體制問題,在晚清腐化的社會政治環境中迅速衰弱,中國海軍近代化的歷程從一開始就被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