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起
這次在上海演出的德國柏林喜歌劇《魔笛》,出票非常好,現場也是少有的滿座?!赌У选纷鳛槟氐母鑴〗浀?,引發觀看熱潮,本不奇怪,但這次上演版本的看點卻不僅在歌劇本身的演繹,高吟低唱之間,卻饗觀眾一席豐盛的視覺大餐。
在觀劇之前,大家都聽說了這個版本《魔笛》的特色在于投影和動畫效果,但坐進劇場演出開始之前,完全無法想象它究竟能呈現出一個怎樣的形式。為了引進此劇,上海大劇院專門購買了一臺2萬流明、一臺4萬流明的巴可投影機,價格當然是以幾百萬計,4萬流明用的氙燈燈泡據說可以使用500小時,價格近20萬一個。后來我特地去控制室看了一下,兩臺機器的體積和噪音都相當“顯著”,大劇院控制室的早先設計顯然沒有給這種大型投影儀留出合適的位置。十幾年前我設計舞臺時就多次用過1萬流明的巴可,當時的LED屏還沒用的那么泛濫,而采用LED屏還是投影機一直是舞臺設計師要做的一個選擇題。LED屏很亮,但再怎么弄,顆粒感依然明顯(也就是說精度不夠),并且其對比度和色彩過渡并不舒服,但正因其亮度足夠,在電視綜藝舞臺上和燈光配合時容易獲得合適的光比和整體亮度協調。而投影儀,即使是1萬流明,依然很難做好這一點。所以,投影儀更多用在非電視舞臺上,它可以呈現高精度畫質和豐富的色彩細節,只要環境光線控制在一定亮度值范圍內。近些年來,情況有所改變,巴可開發了更高亮度的投影儀,如2萬至4萬流明的氙燈投影儀,甚至有7萬流明的激光投影儀,這種技術進步改變了應用的格局,在經費和條件許可下,投影儀也能更廣泛、效果更好地參與到包括戲劇、電視等各種藝術創作中去了。
真正要談的其實倒不是技術,而是技術所能提供的創意支持。其實早在20世紀20年代,德國著名導演皮斯卡托就把影像應用在了舞臺劇里,如1927年的《拉斯普廷》這出戲中,他將屠殺片段、戰爭數據、信件摘錄等元素投射在專門設置的銀幕上,對劇情情境的內容進行補充,增加了戲的豐富性。而在《當心,我們活著》選舉站一場戲中,當宣布新任總統上臺時,投影幕上則出現了人群的臉、晃動的投票紙、各種說明信息,增強了現場氛圍和敘事的節奏。而劇末一間間囚室墻上的投影通過犯人們敲擊墻壁交流而不斷更新,影像展示了交流的內容,巧妙地將監獄中不能言說的信息和傳遞方式感同身受地呈現給觀眾。捷克著名舞臺設計師斯沃博達在1966年的話劇《末代》中,將舞臺上浴缸里的女孩和前景被鞭打男孩投影結合,并在另一個立面上展現了演奏華爾茲的小樂隊,用拼貼的方式獲得了一種詩意的表達。在他的另一出作品《奧德修斯》中,將演員和背景影像放置在一個時空中建立互動關聯,如奧德修斯和船員在風浪中漂流顛簸,背景的洶涌海浪似乎將角色打翻;而和巨人搏斗時,角色們用鐵矛刺向銀幕上巨人的大眼,瞳孔打開,如一道道門急速開啟,建立了一個角色穿越的通道,迅速轉換到下一個場景。投影幕表現了正常舞臺布景和特效很難突顯的內容與氛圍,增加了時空的寬廣度,大大沖擊了觀眾的視覺和心理感受。2003年,法國藝術家馬歇爾的戲劇《馬歇爾的幻覺》在各國巡演,舞臺上的真實空間和投影幕并置,角色的肢體動作和銀幕影像里同一個角色的動作精準銜接起來,“馬歇爾”似乎能自由地穿行于現實與銀幕之間,產生了驚人的奇幻效果。
這次柏林喜歌劇院的《魔笛》版本,繼承和糅合了傳統舞臺劇的投影應用思路,但并不局限于單一化的表現,具體來說,投影既不僅僅是用來表現額外的情節內容,也不只用來輔助性地構建空間環境或背景效果,更不單純作為色彩、圖案肌理來進行渲染,而是完完全全將投影作為創作的核心和基本構成,并將以上諸種表現方式打通(2萬和4萬流明投影從技術上非常好地完成了這個任務)。近些年來,投影作為主體在很多所謂“先鋒舞臺演出”、“實驗劇”中早已被用濫,之所以打上引號,是因為有些演出或展示的原創性相當可疑,事實上明眼人很清楚這些東西都是停留在將前人作品簡單打碎、拼貼的層次上,而缺乏真正夠新、夠刺激的藝術理念,你總感覺似曾相識、甚至就是直接挪用,這個時代和社會環境,各種創作的初級門檻都已經降低,冒充和自詡為藝術家的事似乎變得相當容易和普遍了。
話頭回到《魔笛》,該劇作為一出歌劇,自然重在音樂和唱腔,傳統的歌劇舞臺和空間設定往往比一般舞臺劇更具有假定性,舞美以“虛”為主,即便看上去寫實的布景也是經常作為背景和裝飾,優點是突出了歌者的演繹,缺點是舞臺和演員的結合與互動形同擺設或只是過過場、意思一下而已,實體的舞臺布景同時也限制了更多發揮的可能,尤其是空間的轉換表現起來較為不便。柏林喜歌劇院的《魔笛》則試圖打破這種陳規和束縛,完全以投影的特點和效果作為創作構思與舞臺調度的起點,使觀眾獲得了非常特別的觀看感受。
大家都知道,單純的投影畫面除了可以建立豐富的空間轉化和時間流動,空間的三維模擬和視角變化同樣也很逼真,但缺點就是這種“虛假”的空間縱深一旦置于舞臺上,實際上是無法與演員真正互動起來的。所以《魔笛》考慮到了這些因素,很聰明地索性采用了平面化的視覺方案,不是將空間立體化來迎合演員調度,而是將演員的調度平面化來適應卡通式的場景。一個巨大的平板背景,豎立在離臺口并不太遠,除了背板前留出的幾米橫向演出區域外,整個舞臺幾乎沒有縱深。背板上面切割出幾塊窗口按上旋轉門,演員除了通過正常的上場門、下場門上下臺,很多時候依賴舞臺上的這幾個旋轉門轉出來,門不轉時,整個背景依然是一體的白色平面。
《魔笛》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基于童話故事改編,大量的非現實場景,用平面動畫的方式去表現,可以產生無限的可能性,而實際上演出中看到的屏幕元素不管是造型、色彩還是運動,都相當具有沖擊力,對普通觀眾來說,這些表現形式也很具有新鮮感。柏林喜歌劇院這次和英國的1927劇團合作推出《魔笛》,其動畫部分,正是1927劇團的特色,這種默片風格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專利風格,歌劇中原有的人聲對白也轉化成了卡通字幕出現在投影上,以配合“默片”形式。元素造型上是一種手工拼貼式的畫風,顯現出強烈的表現主義意味,并具有蒸汽時代的印記,如齒輪、流水線、機械運動等等。畫面的色彩豐富卻不過分艷麗,甚至有一些黑白膠片手工上色的質感,呈現老式的工藝效果,包括角色的服裝也是20世紀初的樣式,這些都和整個默片風格相呼應。除了畫面風格和演員的平面化調度體現了默片的感覺外,快速時空切換、各種景別銜接等這些電影蒙太奇效果的使用更是強化了該特色。此版《魔笛》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歌唱演員和動畫內容的互動,正如前面寫的,投影形式并不是孤立的、背景式的,而是充分交互的。人隨景移、景隨人動,巧妙的配合,誕生了許多的風趣和機巧,幾百萬歐元的動畫制作費的確獲得了應有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