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壺續陳茶

丁夢然

這部由香港話劇團演出的粵語話劇《都是龍袍惹的禍》，講述的是一個家喻戶曉的清宮故事：丁寶楨斬殺安德海。經過編劇和導演別具匠心的加工之后，賦予了這則故事新的意義。它不再只發生在古代，也可能發生在當下。

兩個半小時的戲，劇情并不復雜。講的是慈禧太后最寵愛的太監——安德海，借采辦龍袍之名乘船出宮，在外招搖放蕩數日后，最終被山東巡撫丁寶楨所斬殺的故事。編劇潘惠春很擅長編故事，每一句臺詞都很凝練、每一個事件都很精致，更有獨到的眼光和視角。編劇創造性地將安德海塑造成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悲劇人物，使他幸免于淪為各種小說、影視作品中擾亂朝政、奸佞宦官的臉譜化形象。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故事的另外一種可能。

這種創造主要源于編劇透過歷史的表象，挖掘到了人物命運的深層秘密。安德海九歲自凈入宮，憑借自己的聰明和努力，從一顆不起眼的“碎石頭”成了慈禧手指上的“金戒指”，從此權傾后宮。安德海自喻為一片依附于城墻的“青苔”，而慈禧太后正是他的“城墻”。編劇不著重甚至不正面去描繪安德海利欲熏心、謀財害命的一面，因為惹禍的不一定是龍袍，他的死也絕不是要為民除害和伸張正義。如果違制就該被斬殺，那“前門接旨后門斬首”的丁寶楨憑什么受到贊譽？安德海為何而死，歸根到底只不過是依附錯了“城墻”、站錯了隊，不幸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身為一個亂世中的小人物，他以為當“青苔”緊緊依附于強者就可以獲得成功。殊不知“青苔” 再怎么翠綠茂密，也長不成有根的大樹，其命運終究是身不由己。回想當今社會中的生存法則，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是安德海。從古至今，小人物們各自有著不同的故事，但都經歷著一樣的悲哀和無奈。搖曳漂浮于世間，同樣辛苦地生活著，是非對錯怕是不能輕易分辨。

劇中安德海的形象合理而豐滿，他的妻子馬小玉的設置更是討巧、出彩。喜劇個性濃厚的她帶領整個戲班丑態盡出，使得戲的節奏和氣氛變得明快。看似是一個插科打諢的小角色，卻用她渾然天成的真性情，激發了安德海隱藏至深的柔情。她和安德海有著相似的出身，來自社會的最底層。吃一只雞就覺得是幸福，她的世界至真至純，沒有沾染世俗中一丁點的污垢。她不懂復雜的政治和人心，語言和行動總是顯得那么冒失。但這份真摯和樂觀，和深宮中被政治和私利閹割了自由的人相比，閃耀著不凡的光芒。

一個有著浩大背景的故事，要講得清楚還精彩并非容易。編劇采用了一個巧妙的方式來敘述故事，將人物劃分成兩個派別：一方是慈禧和安德海，另一方則是同治、丁寶楨、奕和慈安。情節在兩組勢力相互對抗、互相牽制中接連展開，以不同立場和利益導致的矛盾層層激化，形成了強烈的戲劇張力。開篇，同治賜小安子“女”字，意為削了小安子的腦袋。這件事不僅體現了兩個陣營的緊張關系，也成為了危機的開端。安德海以為同治置辦龍袍緩解關系為由出宮，一路招搖挑釁丁寶楨，矛盾不斷加深。偷穿龍袍一事，使得危機徹底爆發。宮中奕之流收到消息后，背著慈禧以加急密函令丁寶楨斬殺安德海。慈禧得知后立馬下旨營救安德海，最后丁寶楨“前門接旨后門斬首”將戲劇推到高潮。一番緊接一番，雙方此消彼長的勾心斗角讓情勢不斷變化、戲劇節奏愈發緊張。

這戲的舞臺簡約，但極具象征寓意。臺上三面都安放了木條屏風，好似一個巨大而壓抑的牢籠，將整個皇宮緊密包圍。一道道冰冷的木條背后，正是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的場所。屏風劃分了空間的里和外，更凸顯了態勢的明與暗。舞臺正中，升起的一小塊平臺作為主要演區。在前半場，在這上面演繹了深宮中幾組人物的糾葛。到安德海出宮，這塊小舞臺變成了他彰顯權利、盡享歡愉，最終釀成大錯的官船。管家看到安德海穿上龍袍后，驚覺大事不妙，馬上大呼快開船。可此時整條船已經開始劇烈晃動，所有人隨船顛簸、奮力掙扎。舞臺布景配合著演員的行動，充分將角色內心的波瀾起伏外化了出來，也強化了局勢的動蕩不安。這條船承載著皇權、承載著欲望，站在上面的人隨著船起起落落、站不住腳。不遠處的鼓聲也陣陣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迷亂了安德海的心智，也進一步渲染了緊張的氣氛。

演員自如精湛的表演與行云流水的舞臺調度相得益彰，流露出了導演的才情。在空曠的舞臺上，演員們用身體為我們展現了不同的場景和空間，賦予觀眾無窮的想象空間。場與場之間，演員高速地伴隨著節奏感很強的鼓點進出，構成了很強的程式感和獨特韻味。演員的表演可圈可點。劉守正飾演的安德海，將人物得意時不可一世、失意處落寞凄涼表現得淋漓盡致，讓觀眾的心情也隨著人物命運的變化大起大落。扮演慈禧的彭杏英，既具皇太后的威嚴，也有深宮女性人到中年的寂寥。丁寶楨的扮演者陳淑儀，幽默感十足，僅僅做一道“宮保雞丁”的神態和形態，就將角色果斷自信的性格生動地演繹了出來。這些演員的出色表現、默契合作，足以讓大多數觀眾忘卻粵語臺詞的障礙。

導演和編劇真誠而用心地講了一個歷史故事、一個官場爭斗的故事，不過一切的詮釋都是嶄新的。就像一餅陳年普洱茶，在經歷了歲月的沉淀之后，散發出更馥郁的香氣，用嶄新的視角作為茶壺，重續陳茶，品味到的是截然不同的精致。創作者想告訴我們的或許只是：歷史的長河里有數不盡的黑與白、虛與實，這和我們現實生活里每天發生的也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