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璐
阿索爾·富加德的戲劇在中國劇院里的出現,像奇跡的突然降臨一樣令人防不勝防。此前,這個名字零星地出現在漢語的各種文獻里,和非洲的神秘文化一樣,人們不斷風聞他的存在,卻從不曾眼見為實。伴隨著關于他的各種傳說,包括“南非的靈魂人物、最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或者和平獎的南非人、南非的國寶級劇作家、世界上最著名的編劇……”等各類如雷貫耳的頭銜,對一個文學或戲劇愛好者來說,無疑是充滿誘惑的。這些極高的評價事實上提供了一種暗示,仿佛對他不了解會隨時轉化成某些不可容忍的缺憾或者罪惡。在漢語世界中,我們幾乎找不到富加德的任何劇作的譯本,在劇場里也不見蹤影。直到如今,這個傳說帶著他的戲劇真的來臨了。
和很多夢想的成真一樣,這個消息令人有些振奮,也帶有些沮喪。我們或許會得到一個卓越的獎賞,但同時也失去了一個使人神往的傳說。在箱劇場里,人們有幸目睹了被譽為南非國寶級的作品,和這個遙遠的國度建立了一絲微妙的聯系。觀眾們被告知,富加德最有名的劇場叫做“巨蛇劇團”,建立在一個廢棄的蛇窟之中。他像一個出山的隱士,從奇詭的巖穴中走出,練就了一身武功絕學。從蛇窟里走出的戲劇,就跟蛇一樣敏銳、狠毒,并伴隨著強烈的誘惑。而上海的箱劇場由廢棄的集裝箱組成,試圖成為在中國的蛇穴同構物,觀眾在劇場內影影綽綽的身影,反而成為了無數伺機而動的戲劇毒蛇,時刻期待著捕食垂涎已久的獵物。
在戲劇《我的孩子們!我的非洲!》開場之前,劇場內發生了一場故障。原本計劃為英文戲劇添加翻譯字幕的屏幕顯示成了一堆亂碼,這意味著只有通曉英語的觀眾才能夠有機會全面理解戲劇的內容,同時反倒使戲劇的呈現更增添了一層純粹性。不懂英語的觀眾們竊竊私語,彼此交頭接耳地猜測著戲劇的內容,像極了洞穴中毒蛇的蠢蠢欲動。
沒有了字幕,觀眾被分成了兩種人。一類熟練操持英語,在戲劇的進行中毫無蔽障地走進走出,他們足以理解戲劇的情節,理解劇中人的情感與沖突,他們完全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沉默著,卻享用著戲劇所帶來的一切福祉。但第二類就不一樣了,他們感到局促不安,他們能感到在舞臺上似乎發生著什么,開心憤怒,或生或死,但他們無法進入那個英語的世界,他們在戲劇的邊緣,巴望著能夠在戲劇中得到一鱗半爪的通行許可。你看,翻譯字幕就是如此重要,頓時在劇場里區分出了截然不同的觀眾邊界。
這個邊界的出現,是不是很熟悉?這不正是戲里關于白人和黑人的故事嗎?
南非的種族問題廣為人知,又離我們無比遙遠。白人生活優越,格調優雅,在文明社會的各個領域都游走自如,占有了整個社會的知識闡釋權,心安理得地享有文明社會所給予他們的一切;但黑人就不同了,他們生活在城市的邊境,節奏混亂,飽經歧視,喪失語言,喪失國度,而更重要的在于,他們喪失闡釋權,他們只有被闡釋的份。戲劇的節奏,正是在這樣的差異背景下逐步進行。劇中黑人教師似乎是一個調和式的存在,他反對暴力式的抗議,期待將他的黑人學生培養為優秀的知識分子。他對雙方各具有同情心,就好像是那道翻譯字幕。字幕的存在,看似解決了雙方的沖突,填補了二者之間的鴻溝,然而字幕一旦損壞,則沖突不可避免地爆發起來。作者富加德告訴人們,黑人教師必須死。
是的,必須死。當背景響起槍聲,他逐漸匍匐在舞臺中央時,沒有任何語言,也不需要語言。無論是懂得英語的觀眾,還是臺下始終茫然無措的人們,都能夠清晰地知道:他已經死了。在死亡面前,在身體面前,才是人們之間面對沖突的真實方式,這并不是一個理性中心的話語方式所足以調解的問題。黑人教師是一個溫和的孔子信徒,這或許是巧合。他反復強調自己對孔子,對于東方式溫情的熱愛,他愿意將自己的生活與生命付諸內心的平靜。因而,他信任教育的力量足以解決種族之間的鴻溝。作者富加德的妙處在于,在種族問題上采取折衷主義的看法這一觀點恰恰是由一名黑人來說出。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并不是偶然的設計,而是精心的安排。當人們將種族問題簡化成白加黑的對立形式時,實際上忽略了其中更為繁冗的沖突和問題。
整部戲形式簡單,僅由三名演員來完成,而他們所扮演的三個角色分別呈現出了南非種族問題之間的諸多復雜特點。當白人女生和黑人男生為了英國文學來進行激辯的時候,這究竟意味著另一種文化規訓,還是人類共同的精神旨歸?三個角色各自擁有篇幅極大的精神獨白,而作者并沒有期待回答這些問題,但他始終將問題放在舞臺之上,留給觀眾。只不過,這些問題只留給了那些懂得英語的觀眾。那些在白人世界之外的觀眾,也就是那些代表著黑人的不通英語的觀眾們又怎么辦?他們仿佛被召喚,卻又被疏遠。好多人在全劇開始階段就逐漸退場,以行動來表示對語言邊界的抗議,而也有人愿意默默接受這一局面??磥碜帜话鍝p壞真是一場戲劇化的事故,讓人們從戲內走向真實的劇場。
實際上,富加德所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個關于種族主義的話題。在上海這樣一座城市里,要談論關于黑人和白人之間的種族問題談何容易。人們能在多大程度上體會種族主義在非洲的嚴酷現實?我深表懷疑。人們總是從結構上來理解各種差異,卻在作為差異的層面上,忽視了各種具體的現實狀貌。富加德究竟是帶來了一陣伴隨著精神沖擊的颶風,還是帶來了一股都市小清新的微風?南非種族主義問題在當地的嚴酷現實,會博得上海都市觀眾的神經震顫,還是換取另一種中產階級戲劇趣味的舒適享受呢?在我看來,假如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字幕損壞,整部戲劇的戲劇感反而會大打折扣。人們會更多地去談論這是一部“好的戲劇”或是“壞的戲劇”,很精彩或是很無趣,而南非的種族主義狀貌的戲劇化呈現,難道僅僅在于關于戲劇優劣的卡布奇諾式言說嗎?
黑人教師必須死,溫情主義必須死,翻譯字幕必須要損壞,卡布奇諾必須要潑灑,這才是赤裸裸的現實。黑人的抗爭是現實的抗爭,白人的捍衛也是具體的捍衛,這一切只有在身體,在感官的直接性上才能激發人們的生命活力。對于今天的都市戲劇而言,人們不欠缺任何先鋒激進的思想,在戲劇史的大學課本上,也遍布著各種精彩紛呈的理念學說,然而人們的現實身軀日趨沉重,感官也變得一天比一天麻木。假如這一切確實是難以挽救的現實,那么在無數偉大卓越的戲劇家名單之后,即使再加上一個南非的富加德,真的很重要嗎?
在整部戲上演的過程中,一名黑人女鼓手始終面無表情地看著舞臺,偶爾擊打著手鼓,節奏沉重有力。她神情漠然,只有手上的鼓點不斷持續著,尋找整部戲劇的節奏。這聲音仿佛超越語言、超越空間、超越膚色,仿佛試圖喚醒某種沉睡的共同記憶。實際上,這名女鼓手給我留下的記憶,比誰都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