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陽
我不知道,我的母親是不是一個好母親。
我總是對她充滿意見:嫌她不夠聰明,常常被保健品宣傳迷了心竅一回又一回,上當受騙;嫌她不夠精干,對孩子人生路上的重要選擇總是莫衷一是,指不出方向;嫌她不夠敏銳,說起話來扯三扯四總也說不到重點。只要她開口,我習慣斬釘截鐵地打斷說:“真煩!你什么都不懂。”
今天晚上請母親看戲,她又開始煩人了:一會兒問昆曲是不是昆山戲,我說不是;一會兒問那個女的鬼魂怎么還會說話,我說這是藝術;一會兒又問那些跳舞的仙女是做什么的?我說那是花神。她接著問:“花神是做什么的?”
“還讓人好好看戲不?”我拉著臉質問她。
母親閉了嘴,即使看不懂,也傻乎乎仰著臉在那里看起來。
看著母親那種可憐巴巴的無助樣子,我的靈魂突然被什么觸動了。好像有一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重復上演過。對了,也是一棵高高的大槐樹下面,村里搭的土戲臺前面的谷堆上,有一個好奇的女孩子一直在問:“媽媽!那個穿著花衣服的女的是誰?”“那就是穆桂英啊!”“她頭上戴的長長的彎彎的東西是什么?”“雉雞翎啊!”“雉雞翎是什么?”“那是用雉雞的尾巴做的,所以叫雉雞翎啊!”
那個不厭其煩的母親,用她少得可憐的學問,一點一滴教授著她的女兒。也許就是在那個混合著焦麥泥土香味兒的谷堆上,她的女兒在咿咿呀呀的叫喊中,鏗鏘頓挫的鑼鼓點中,掌聲雷動的歡騰氣氛中對戲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喜歡上了戲曲,最終選擇了戲曲專業,走上了戲劇創作和研究的道路。
而她那個笨笨的啟蒙老師,水平還停留在當年的天然樸拙階段,連看個不是家鄉戲的昆曲都看不懂。
我的鼻子突然酸酸的。如果沒有母親當年的不厭其煩,哪有今天的自命不凡的戲曲專家?當年用樸素和耐心引導我走上戲曲道路的啟蒙老師,如今卻被無知的我盡情地嘲弄、取笑和怠慢!
在某種程度上,母親的不聰明,成就了我的聰明;母親的不精干,成就了我的精干;母親的不敏銳,成就了我的敏銳。就像從泥沼里長出來的水靈靈的小荷,難道就不該低頭俯視一下她的母親嗎?
人就是這樣,對于無法言報的大恩,往往忽視殆盡。因為得到得太容易,擁有的又太多,所以享用得理所當然。連謝謝也不用說,連珍惜的感情都不用有。
何止如此?
母親是個農民,我總是想起她年輕時候在地里勞作的樣子。在那個城鄉壁壘森嚴的二元社會里,我沒有過對母親的憐惜,只有對她的不滿。母親是個笨拙的人,沒有文化也沒有過人的見識,她一生只是在辛苦地做事,創造不了多少財富也不能給兒女帶來什么。我沒有對母親的理解卻只有對她的嘲弄和諷刺。艱辛的生活其實能埋沒很多父母的愛,母親能夠給我的愛似乎也在削減。我沒有對母親的同情反而羨慕別人的母親。母親辛辛苦苦供我讀書,把她的文學天賦遺傳給我,成就了我今天的興趣和事業。我沒有感恩之心反而覺得這是我自己努力的結果。
可是,貧窮的母親,笨拙的母親,沒有文化的母親,在培養一個孩子的時候,可能付出的辛酸比別人更多啊!
只要對兒女付出了無私而偉大的愛的,就是好母親。
今天,在這個似曾相識的鼓樂鏗鏘的戲場上,我醍醐灌頂般突然醒悟了,突然淚流滿面。
我原來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