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
朋友浩子,是臺灣資深的媒體人,當過報社記者、當過電視臺新聞部總監,如今在我迄今仍沒搞懂的新媒體。我倆都有氣喘的毛病,曾經一起拿出噴劑比較廠牌。
去年底參加小馬女兒的婚禮遇到浩子,他氣色很差,多方打聽,加上對浩子的威脅恐嚇,他終于說出實話,肝有點問題。經過兩家醫院的診斷,他先休養了一陣子,接著得接受換肝手術。
“換肝?我兩個朋友換過肝,過程不是外人能想象的吧,而且,肝從哪兒來?在臺灣幾乎不可能等得到肝。”朋友們提了很多建議,甚至問了浩子經濟狀況如何。
浩子那陣子心情很苦,一度因肝昏迷送醫急救,接著哥哥也因家族遺傳,肝癌過世。他打起精神幫著料理哥哥喪事,再默默面對自己的肝。
我忍不住又問:“浩子,有肝可換嗎?”
浩子換肝和其他人不同,他不愁沒肝,愁的是要不要接受。
浩子有兩個女兒,感情很好,老大今年大學畢業,小的大二了,單親老爸看來對她們很寵。手術前我去他家探病,用一鍋羅宋湯換他一打饅頭,不吃虧。看來兩個女兒對父親要動手術,已做好準備,把這個老爹照顧得很好。然后我又問了肝從何處來的敏感問題,浩子才緩緩說:“女兒捐的。”
“什么?女兒捐肝給老爸?不是一個女兒捐,兩個都要捐。”
我的眼睛有點酸。
兩個女兒的血型都是B型,偏偏浩子是全家唯一的O型,醫生說得花點功夫做檢驗,看哪個女兒適合捐。小女兒對捐肝給爸的事,很坦然,她從小怕痛,連打針都怕,不過她還是捐。
醫院檢驗出來了,小女兒比較適合。
大女兒私下跑去醫院要求:能不能用她的,因為她妹怕痛。
用哪個女兒的肝,可能醫生說了算,但浩子也有一場家庭會議,可以想像他父女三人擠在一張大沙發上面對電視,邊看電視邊聊,過程看似平靜,內容必定動人,可惜我不在現場。
動手術了,父女一同住院,一切順利。浩子上周搬出加護病房,每天說說笑笑地到院子里曬太陽。
女兒是父親永遠的心肝,突然發現父親更是女兒的心肝。勇敢的女兒用肝向老爸說明:我們愛你,不能沒有你。
至此,談什么孝順啦,家庭和睦啦,顯得俗氣。
感情是種很微妙的事,它不聲不響地把人纏到一塊兒,等到醒來,早已纏得分不開、舍不得分開,沒什么好說的,躺在其中享受就好。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比身體內有片女兒的肝更窩心的呢?又有什么比把自己的肝植入老爸體內,更安心的?
感情還是種依靠,孩子在外面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回到家都有父母的庇護。
我愛酒,不過最近每拿起酒瓶就會放下,想到浩子父女,不論多好的酒也沒他們的感情來勁。女兒來電話了,問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說了說浩子的事,女兒沉默了幾秒才回答:“老爹,我也會捐肝給你,可是你能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少抽點煙少喝點酒。”我說:“不喝。”
我摸摸肚皮,肝到底在哪個方位?我對肝說:“肝呀,你給我好好爭氣。”
世界多美好。想通了,孝順是個名詞,感情才是動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