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遺產視閾下的景德鎮“紅色官窯”

劉祿山

新中國成立后，根據國民經濟計劃的需要，有世界“瓷都”之稱的景德鎮制定了重點發展制瓷業的規劃。1950年10月，在沒收的官僚資本基礎上景德鎮建立了第一家公有制大型國營制瓷企業——“建國瓷業公司”。1952年，該公司改稱“景德鎮市建國瓷廠”。

第一個五年計劃（1953年—1957年）期間，為適應國家戰略要求，景德鎮瓷業同其他行業一樣，也經歷了從手工業供銷合作社→生產合作社→合作工廠發展，以及私營工廠從私營聯合廠→公私合營廠→國營工廠三個生產組織和所有制改造轉化階段。在此過程中，大大小小的制瓷廠相繼建立。后來根據各種瓷品生產工藝的不同特點，又對各廠進行調整重組（合并或拆分）、擴大工作，至1965年，建成十家大規模的國營瓷廠。比較大型的國營瓷廠還有為民、雕塑、紅光、曙光、新光等瓷廠。

以上十幾家大型國營瓷廠由政府直接投資，根據國民經濟計劃的需要設計、建設、發展，資金、生產、營銷按照政府計劃進行，企業職工培訓、教育、技術革新、交流與合作由政府統一規劃。這種高效、強有力的運作機制使景德鎮瓷業生產突飛猛進，制作工藝快速由手工發展到機械，燒窯快速由柴窯升級為煤窯、油窯、氣窯。短短幾十年，景德鎮由一個手工業“瓷都”發展成為現代工業“瓷都”。

然而，自上世紀80年代末，景德鎮的國營瓷廠開始走下坡路。1995年，各大瓷廠因經營不善陸續停產，開始了改制的艱難歷程。“瓷都”曾經的輝煌又一次沉入歲月的長河，昔日的現代工業“瓷都”成為一去不回的傳奇。

今天，懷舊的景德鎮人仍然念念不忘他們曾經為之驕傲過的“十大瓷廠”。然而，收藏家們卻干脆稱其為當代的“紅色官窯”。因為，景德鎮“十大瓷廠”在這四十余年內，不僅“制作了全中國人民的飯碗”，為國家賺取了巨量的外匯，還無數次承制了國家禮品瓷、紀念瓷、國家機關生活用瓷、國家機關陳設瓷、國家領導人的專用瓷。而且其本身就是國有、國營，稱其為當代的“御窯廠”，則不僅用詞不當，且名不副實。

不同的稱呼包含著不同的內蘊。懷舊的景德鎮人說的是瓷廠留給他們經歷過的熱烈、真實而豐滿的生活記憶，收藏家們說的是瓷廠的文化遺產價值。其實，這兩者都是文化遺產。

“瓷都”工業化——一部宏大的史詩

清代康雍乾時期，景德鎮瓷業工藝、美術水平達到中國瓷業史上空前的歷史高峰，景德鎮發展成為中國也可以說是全世界名副其實的“瓷都”：此時，景德鎮是世界上最大的瓷器交易市場；景瓷是日漸擴大的國際海洋貿易中最負盛名的最佳貨品；在景德鎮學習陶瓷工藝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留學生。其地“商販畢集，民窯二三百區，終歲煙火相望，工匠人夫不下數十萬”。景德鎮藉瓷業的繁榮，躋身全國“四大名鎮”之列（另三鎮為漢口、佛山、朱仙鎮）。

然而古代景德鎮瓷器只是人類歷史上手工業時代最輝煌的文明象征。進入近代尤其是至清末，機制洋瓷在創制工藝和產品質量上后來居上，景德鎮“瓷都”地位遭遇嚴峻挑戰。

當時，西方列強第二次工業革命已經如火如荼，西方工業化生產陶瓷的優勢已為中國人深知：“英德兩國全由機器制造，規模極大，且其技術，極為巧妙，不單成本較廉，制品樣式亦多，至不可勝數。”而景德鎮的陶瓷生產基本上仍為手工方式。清末、民國時期，不少仁人志士追求著一個光榮夢想——“瓷都”工業化。于是，便有參加世界博覽會、改良技術、辦學校培養人才、興辦新式產銷公司的系列舉措，有杜重遠的泣血改制，但所有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其原因，有內戰的炮火，民國官員的腐敗，土匪惡霸的訛詐，日本法西斯的炸彈，還有景德鎮本身積重難返的一個大痼疾——行幫制度。

1946年，《中國新報》記者金華在歷來瓷業本該興旺的秋季來到景德鎮。當他看到殘留的六七十座窯口中僅有兩三個煙囪還在冒煙時，不無感慨地寫道：景德鎮就像一座行將“停擺”的時鐘，成為一座“冬眠著”而又隱隱“痙攣著”的城市，“窯煙在秋風里是那么軟弱無力，其余的高入云表的煙囪上也許有的已經有了鳥巢了。”景德鎮瓷廠倒的倒，閉的閉，身懷絕技的陶瓷藝人們一個個飄流云散，流落鄉下、深山隱居。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一場振興國瓷、振興景德鎮的戰役拉開序幕。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振興景德鎮陶瓷事業中。零散的業戶集中起來，進行公私合營、國營；建立起完備的陶瓷教育、研究體系；全國一流藝術家、工藝專家紛紛被請來景德鎮指導美術創作、工藝改良；政府派人搜遍深山、鄉村，將民國時期星散各處隱居的老藝人們一個個請回來，給予很高社會地位和經濟報酬。這樣流落鄉下的曾龍升回來了，隱居深山的徐順元回來了，全家生活一度靠老妻賣油條度日的古彩老藝人李盛春回來了，他們都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和興奮。為了一項技術革新，他們可以餓著肚子、數日不眠、不計報酬地攻克技術難關。

陶瓷生產，窯是龍頭。在窯爐改造過程中，廣大工人、工程技術人員和干部在餓著肚子、缺資金、少材料的艱苦條件下，廢寢忘食，找替代材料，查資料，反復實驗，攻克一個個技術難關。1956年，第一座倒焰煤窯試制成功。1961年，紅星瓷廠建成第一條煤燒隧道窯，隨后又試驗成功油燒隧道窯。到1965年，景德鎮陶瓷基本上全部實現了以煤代柴的技術轉變。1980年代，各廠先后建成氣燒隧道窯，不久，將國外的抽屜式窯技術引入。窯爐技術的發展促進了成型和干燥等技術的改進。1970年以后，光明、紅星、紅光等瓷廠成功研制出自動生產線，供料、成型、干燥、修坯、施釉各道工序組成一條生產聯動線，實現了自動投泥、自動吸坯脫模、自動接把，還發明了干燥器中的調濕、調溫自控裝置和氣流定向噴射裝置……

清末、民國數代人孜孜以求的“瓷都”工業化生產陶瓷的夢想，在短短時間內實現了！

在此過程中，“十大瓷廠”數萬名職工干部為了解決生活困難，還組成生產“兵團”，上山砍窯柴，下鄉種田地，或是自己因公負傷，或是有家人生病住院，都不肯離開生產第一線。在這段艱苦的奮斗歲月里，“瓷都”人只爭朝夕、力爭上游、大干苦干的奮斗精神和工業化、騰飛式的發展史，就如一部宏大的史詩。

“人欲”和“天道”——人與自然的相處之道

從上世紀50年代至1995年，“紅色官窯”（“十大瓷廠”）是景德鎮的支柱產業，每個廠至少有數千工人，全行業共有十幾萬工人。它還有配套企業，如原料廠、陶瓷機械廠、瓷用化工廠、耐火器材廠、印刷廠等工廠。在當時工業基礎薄弱、人多地少的中國，“十大瓷廠”大力解決了不少就業人員的飯碗問題。“十大瓷廠”的陶瓷生產快速工業化、現代化，不僅為中國人的強國夢貢獻了偉力，還大大增強了中國人的自信心。

當時的“十大瓷廠”是中國日用瓷生產的中堅力量。一方面，它承擔著“為全國人民造飯碗”的任務，為共和國承制國家禮品瓷、紀念瓷、國家機關生活用瓷、國家機關陳設瓷、國家領導人的專用瓷的工作。另一方面，它還須利用自己久負盛名的國際聲譽為一窮二白的祖國賺取外匯。

至“十大瓷廠”巔峰時期（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景德鎮年產日用陶瓷31900萬件，年總產值23600萬元，約占全國日用陶瓷工業產值的七分之一。產品銷往120多個國家和地區，每年創匯金額2000萬美元以上，占全國日用陶瓷出口創匯總額的五分之一。1990年，景德鎮陶瓷行業產值已達2.9億元，出口創匯占據景德鎮市出口創匯的80%，占江西全省的50%。

在取得這個巨大成就過程中，瓷都人也體悟出人與自然的相處之道。

為早日實現振興祖國瓷業的夢想，紅色官窯的“督陶官們”為片面追求高指標而不問條件、不計成本、不顧后果地實行“生產大躍進”政策。1963年，景德鎮市委制定近期規劃，力爭3年實現年內創匯1億美元的宏偉計劃；1975年，國家科委與景德鎮市投入巨資建設一條青花自動作業線，技術人員反復申明技術不成熟，政府卻強力推行，結果失敗；1977年市委又提出“建設名副其實瓷都，創匯一億美元”宏偉目標。最終這一切都沒有實現。直到紅色官窯的巔峰階段，每年創匯也就是兩到三千萬美元。

高指標壓出了強迫命令、浮夸風、假數字，導致陶瓷生產片面追求數量、粗制濫造。這種不講科學、脫離實際、憑主觀意志的瞎指揮，給當時的生產帶來了嚴重困難——原材料和運輸能力不足，技術跟不上，設備過度使用，不少工廠一度停工。最為嚴重的是后患無窮：粗放式地經營方式過度開發、奢侈地浪費了一些不可再生、不可多得的寶貴資源，造成了極大的環境破壞，使今天的瓷都成為了一座資源枯竭的城市。

紅色官窯“督陶官們”的愛國之心和建設祖國的干勁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但他們的蠻干教訓我們應該吸取。“人欲”不可滅，“天道”不可違。“天道”是自然規律，是科學。

工業化后的“瓷都”——

一筆內涵豐厚的文化遺產

上世紀50—60年代初的瓷都人民意氣風發，生產蒸蒸日上。產業工人主人翁的情感，為“紅色官窯”的輝煌提供了強大的精神動力。

但“紅色官窯”輝煌的歷史不到四十年。進入1990年代后，它們迅速衰退。國家曾經投入上億元資金扶持瓷廠技改，希望能夠挽救它。但由于計劃經濟體制的固有弊端，特別是僵硬的用人和分配制度，把瓷業工人的生產積極性慢慢地消磨掉了，工廠效益急轉直下。早在1980年代，就有國營企業的員工興辦起小作坊式的民營企業和個體經營作坊。1995年后，“紅色官窯”效益下滑，先后宣布破產，關停轉制，大部分產業工人外出打工。民營企業和個體經營者小規模生產的、以制作藝術瓷和仿古瓷為主的作坊迅速發展。“紅色官窯”從“瓷都”的歷史上消失了，成為一筆歷史文化遺產。

中國早在1985年12月12日就加入了《世界遺產保護公約》。2006年4月18日，中國工業遺產保護憲章《無錫建議》指出：中國的工業遺產包括：西方殖民工業、洋務派和民族資本企業，以及上世紀50年代以來的社會主義工業等。

景德鎮“紅色官窯”是上世紀50年代以來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工業，它見證了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大變革時期社會的日常生活，記錄了“瓷都人”那段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生，蘊含著務實創新、兼容并蓄、勵精圖治、銳意進取、精益求精、注重誠信等陶瓷工業生產中鑄就的特有品質。“紅色官窯”產業工人的歷史貢獻和崇高精神，是“瓷都人”世代可以弘揚、傳承的一種永不衰竭的精神財富。

“紅色官窯”工業遺產物質形態的保留，其工業遺產的文化精神的弘揚，為今天瓷都經濟發展也注入了豐厚的力量。“瓷都人”已經充分認識到“紅色官窯”的特殊形象是自己鮮明的標志和一種文化資源，具有重要的經濟、旅游和文化價值。

進入21世紀以來，景德鎮的藝術陶瓷進入一個百舸爭流、空前繁榮的時代，全市陶瓷行業產值突破l00億元，基本形成以藝術和日用陶瓷為引領、多種陶瓷復合交叉的大格局。雖然這種局面的形成平臺是改革開放的政策，但顯然與“紅色官窯”的遺產有重要關聯。

附圖說明：

圖1青花釉里紅牽牛花紋瓶；

圖2青花蝦趣圖瓶；

圖3青花玲瓏牡丹蝴蝶紋瓶；

圖4釉下彩牡丹紋圖盤；

圖5釉下彩白鷺紋雙耳瓶；

圖6青花玲瓏五頭冷水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