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國強 李震



古代文人品香“隔火熏香”之法及其配套香具
著名美學家李澤厚在鑒賞宋代瓷器時這樣指出:“就拿雖為陶匠所燒,卻供士大夫所用的瓷器來說,宋代講究的是細潔凈潤,色調單純,趣味高雅,它上與唐(三彩)之鮮艷,下與明清(青花瓷)之俗麗,都迥然不同。所有這些,體現出一個規律性的共同趨向,即追求韻味;而且彼此呼應協調,相互補充配合,成為一代美學風神?!保ㄗ⑨?)的確如此,就藝術風貌與時代精神而言,兩宋時期文人注重內心自省,崇尚古雅、自然、簡潔的美學意趣,追求細膩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在生活中十分強調藝術的審美意趣體驗,寧靜的心緒享受與雅致的韻味追求。這一點在宋代文人士大夫推崇的“插花、掛畫、斗茶、品香”四件雅事之中就表現與發揮得淋漓盡致。比如以品香而言,宋人為追求香料所散發出的純正特殊的香味,不僅在香料配制開發上大動腦筋,發明了大量的香方,而且在香品焚燒方式上也創造出隔火熏香之妙法。
所謂“隔火熏香”,就是通過爐具采用隔熱的銀葉片或云母片來烤炙香品,使香品發香而不直接燃燒以免產生焦臭的味道。“隔火熏香”之法雖然程序繁瑣,但其使香品香氣釋放得更加舒緩,香味亦更為醇和宜人,而且也能增添品香鑒香過程中更多的情趣,所以深得文人雅士的青睞?!案艋鹧恪敝ㄔ谑褂脮r需要更多的配套器具。宋人陳敬所著《陳氏香譜》就專門編列了《香品器》一卷。其所撰錄的宋代流行和使用的香器有:香爐、香盛(盒)、香盤、香匙、香箸、香壺(瓶)、香罌。(注釋2)
焚香方式的藝術化也提升了宋代香器制作的工藝藝術水平。關于我國古代香器工藝水平及其功能與使用方法,明代文人文震亨在其《長物志》中這樣點評道:“(香爐)三代、秦、漢鼎彝,及官、哥、定窯、龍泉、宣窯,皆以備賞,非日用所宜。惟宣銅彝爐稍大者,最為適用;宋姜鑄亦可,惟不可用神爐,太乙,及鎏金白銅雙魚、象鬲之類?!艋?、砂片第一,定片次之,玉片又次之,金銀不可用,以火浣布如錢大者,銀鑲四周,供用尤妙。匙箸紫銅者佳,云間胡文明及南都白銅者亦可用;忌用金銀,及長大填花諸式。箸瓶、官、哥、定窯者雖佳,不宜日用,吳中近制短頸細孔者,插箸下重不仆,銅者不品?!?(圖1、2,注釋3)
古人焚香時,常用的這些香具,大約自元明時期就形成了香爐、香盒、香瓶以及箸與香匙結合的固定配套組合,即俗稱的“爐、瓶、盒三事”。明清時期,爐瓶三事的組合已成為室內家具配置以體現主人身份和生活品位的精巧陳設之定式,至今我們尚能在明代小說木刻插圖中見到這種場景(圖3)。
在清代據乾嘉時期所編的《倦勤齋陳設檔》中亦有所記述:“倦勤齋的西稍間設寶座,寶座上鋪繡黃緞坐褥,其右設紅雕漆梅花式香幾,幾上陳設‘青白玉有蓋爐、瓶、盒一分。” (注釋4)爐瓶三事之陳設,不僅帝皇之家是如此,一般文人雅士亦將其視為日常家住生活的常用鐘愛之物。清代風流才子戲劇家李漁在其所著的《笠翁秘書》(《閑情偶寄》)器玩部中就專門討論了爐瓶使用之事。其言:“爐瓶之制,其法備于古人,后世無容蛇足。但護持襯貼之具,不妨意為增減。如香爐既設,則鍬箸隨之,鍬以撥灰,箸以舉火,二物均不可少。”(注釋5)
宋代龍泉青瓷香盒鑒賞與研究
香盒,即盛放香料的器具。我國古代先民自脫離焚燒香草的遠古時代,而發明使用含樹脂的香料以及采用各式香料配制合成各式香品之后,為防潮亦為了防止香品的香氣泄漏,同時便于焚香之時的取用,各種盛香之器就應該隨之誕生。就目前考古發現的實物資料而言,我國最早發現的盛香之器是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一只口徑為9.5厘米的紅漆香盒。(注釋6)北魏時期佛教大興,作為禮佛用品的香盒也已在寺院僧侶中普遍使用。洛陽龍門石窟,刻于北魏的龍門石窟彌勒洞北二洞,窟頂就刻有一飛天持香盒的場景。隋唐之時,盛放香料之器,不僅在造型之上已定型,而且已有專門的名稱——香寶子。香寶子一般以金、銀材質為主,造型以高腳長筒帶蓋為定式。使用時分置香爐兩側,供養佛前(圖4)。
至宋朝,士大夫階層熱衷品香,研制合香成一時之風氣。在這種社會文化風尚的帶動之下,研究香學儼然已成為當時文人雅士學識與才情的一種表達與展示的方式,因此關于香料辨識,香具名稱考究以及用香制度與方法討論的香學專門著作迭出。宋代香學專著,廣涉香藥性狀、炮制、配方、香史以及香具等內容。其代表專著有:丁謂《天香傳》,沈立《(沈氏)香譜》,洪芻《(洪氏)香譜》,葉廷珪《名香譜》,顏博文《香史》,陳敬《陳氏香譜》等。在此背景之下,就宋代盛香之具之形制與名稱而言,亦已趨于統一與定型。如宋人陳敬在其編撰的《陳氏香譜》一書就專列香品器具一卷。其中關于香盛條就這樣解析道:“盛即盒也,其所用之物與爐等,以不生澀、枯燥者皆可,不用生銅,銅易腥漬?!?(注釋7)宋時香盒形制大都以扁平盒式為主,材質以金、銀、漆、瓷為主,其中尤以漆盒和瓷盒為多見(圖5)。
漆器香盒。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宋代雕漆剔紅桂花香盒。該盒直徑8.7厘米,高3厘米,盒蓋面剔紅錦地桂花紋,盒分子母口,外壁分上下剔刻聯勾回字紋,盒底有“黑林秘玩印記”。(注釋8)刻盒據著名文物專家朱家溍先生考證當為宋代盛香之用的漆器剔紅香盒。
瓷器香盒。宋代瓷器香盒,形制與宋代剔紅漆器香盒大致相同,扁圓形,子母口,北宋時這類瓷盒的專業名稱是“合子”。1975年江蘇省鎮江火車站出土一件八角形景德鎮窯燒制青白瓷扁盒。此蓋盒淺腹平底,底部印有“□家合子記”的戳記。此為見證宋代同類型器物名稱為“合子”的實物明證,藏江蘇省鎮江博物館。(注釋9)關于宋代此類瓷盒用作盛香之具的,具有明確用途文字記載和記年材料的出土實物為河北易縣靜志寺舍利塔塔基出土的一件定窯白瓷盒。該盒直徑10.6厘米,盒蓋微拱,頂心刻劃兩道弦紋,盒腹斜收,底為矮圈足。盒內墨書三位施主姓名,又名施香一兩或半兩,且署明年月為太平興國二年五月二十二日題記。(注釋10)
龍泉窯在宋代亦燒造了大量的青瓷瓷盒。目前發現的青瓷瓷盒,就其功能而言,主要可分盛放香料的香盒和女人梳妝之用的粉盒兩款。
(一)龍泉青瓷香盒
1.宋龍泉青瓷牡丹卷草紋香盒,福建省浦城縣文化館藏(圖6)。高4.2厘米,口徑11厘米,足徑2厘米。扁圓形,帶蓋,子母口,平底。蓋面微鼓,中間刻纏枝牡丹卷草紋,胎質灰白,施青灰釉,外底無釉,呈灰紅色。(注釋11)
2.宋龍泉青瓷蘭草紋香盒,惜瓷草堂藏(圖7)。高3厘米,口徑7.5厘米,足徑3厘米。扁圓形,帶蓋,子母口,平底。蓋面微凸,中間刻蘭草紋。胎質灰白,施青灰釉,外底無釉,呈灰紅色。
3.宋龍泉青瓷刻花紋香盒,浙江博物館藏(圖8)。高3.2厘米,蓋面鼓凸,面刻折枝菊花紋,子母口,平底,施青釉,釉色清亮,底面露胎呈灰白色。
4.宋龍泉青瓷刻花圓蓋香盒,鴻禧藝術文教基金會藏(圖9)。高4.1厘米,直徑9.6厘米。圓蓋面刻纏枝花紋,子母口,施青釉,釉質失透呈玉質光澤,外底無釉,呈灰褐色。
(二)龍泉青瓷粉盒
圖10,北宋,龍泉青瓷粉盒,松陽縣博物館藏。
直徑12厘米,中間微鼓,內刻纏枝菊花紋,篦點紋作地,蓋緣下折成子母器口。蓋內刻飛凰和龜各一。盒內有三個小盒,可把粉、黛、石朱等化妝品分置小盒內。灰白胎,通體施青釉,外底無釉呈淡朱紅色。1986年浙江省松陽縣水南鄉橋頭村上黃出土,松陽縣博物館藏。(注釋12)
香盒自晚唐五代至宋普及流行以來,就其使用的過程所表現出的文化功能而言,已大大突破了其簡單的盛放香料的實用功能,而成為一種代表皇家宮廷生活禮制和文人雅士表達友情的寄托之物。據歷史文獻資料記載,宋代香盒的社會文化功能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其一,香盒成為宋代地方向朝廷納貢的貢品之一?!端螘份d太平興國二年吳越錢俶叔“進賀納銀器三千兩”、“金香獅子一座并紅牙床、金香盒、金香毬共五百兩?!保ㄗ⑨?3)
其二,香盒成為宋代臣子向皇帝生日賀禮之一。宋代,皇帝生日稱作“圣節”,臣子有向皇帝賀壽之禮,香盒即為必備壽禮之一。歐陽修在其《歸田錄》卷三中曾記:“三班院所領使臣八千余人,涖事于外,其罷而在院者,常數百人。每歲乾元節醵錢飯僧,進香盒,以祝圣壽,謂之香錢?!?(注釋14)
其三,香盒成為宋代文人雅士互贈表達友情寄托情思的常用禮器之一。如:歐陽修為感謝蔡襄為其著作《集古錄》作序,贈之以茶、筆等物。此后,又有人送歐陽修一種“清泉香餅”,復亦再寄蔡襄一份與其分享,所以蔡襄有“香餅來遲”一嘆之佳話傳世。(注釋15)再如宋代大文豪、詩人蘇軾曾作一詩《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盒印香、銀篆盤為壽》,記述了其為兄子由(蘇轍)親制調配香粉,及以檀香木雕觀音像與銀篆香盤為禮賀壽的經過。宋代詩人黃庭堅也常合制調配香品,寄贈友人,成為一時佳話。
注釋:
⑴李澤厚著《美的歷程》,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3月出版,P261頁。
⑵宋·陳敬撰《陳氏香譜》、嚴小青編著《新纂香譜》,中華書局2012年9月出版,P200-212頁。
⑶明·文震亨《長物志》。
⑷李福敏《故宮<倦勤齋陳設檔>之一》,P128頁,《故宮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二期。
⑸清李漁著《笠翁秘書》,趙文卿等注,重慶出版社1990年2月出版,P134頁。
⑹廣州文物管理委員會編《西漢南越王墓》,上冊,文物出版社1991年出版,P135頁。
⑺宋·陳敬撰《陳氏香譜》、嚴小青編著《新纂香譜》,中華書局2012年9月出版,P208頁。
⑻《掌上珍·中國古漆器》,湖北美術出版社2001年出版。
⑼楊正宏、肖夢龍、劉麗文主編《鎮江出土陶瓷器》,文物出版社2010年出版,P172頁。
⑽楊之水著《香識》,廣州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P36頁。
⑾朱伯謙主編《龍泉青瓷》,臺北藝術家出版社1999年出版,P121頁。
⑿朱伯謙主編《龍泉青瓷》,臺北藝術家出版社1999年出版,P121頁。
⒀《宋會要輯稿》第八冊,P783頁。
⒁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99年出版。
⒂宋·歐陽修著《歸田錄》,中華書局199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