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國家資產負債表課題組負責人接受本刊專訪
老百姓過日子,要知道有多少家底。一個國家要發展,更要精打細算。而張曉晶就是那個給國家記賬本的人。2011年,中國社科院經濟學部成立國家資產負債表課題小組,張曉晶擔任副組長,并于2013年發布了首份“中國資產負債表”。今年8月,課題組的第二部成果《中國國家資產負債表2015:杠桿調整與風險管理》出爐,整理記錄了上世紀90年代初到2013年的經濟數據,再度引起關注。
張曉晶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這賬本中數據是挺多,一花一草值多少錢都收錄在內,但‘國家資產負債表的概念不難理解。每家企業都有資產負債表,一欄記資產,一欄記負債,自己有多少錢,借了多少錢,賬目一清二楚。我們也制了這么一張表,記錄了整個國家的財富與債務。”
國家資產負債表課題組現在由10多名專家學者組成,其中還有來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高級經濟學家。雖然小組成立只有4年,但張曉晶關注、研究這個問題要更早。2000年,他從北大念完博士后,進入社科院經濟所,一直從事宏觀經濟研究,也曾為“十一五”和“十二五”規劃做過評估。2006年,張曉晶到哈佛大學與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訪問交流,后來他與一位經濟學家合作完成了一篇學術論文,主題就是國家的綜合負債。
2007年8月,美國爆發次貸危機,接著演變成國際金融危機。張曉晶說:“歐洲幾個國家比較典型,希臘、西班牙等國都出現了債務危機,國家差點破產。在美國,危機最初出現在房地產、銀行等私人部門,但政府不能坐視不管,于是私人部門的危機還得政府埋單,最后演變成主權債務危機。一時間,國家債務問題凸顯出來。這個時候,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已開始使用國家資產負債表分析方法來研究債務危機。”
這讓張曉晶再度關注國家資產負債表,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國家積累了多少財富?借了多少債?一旦發生危機,有沒有能力處理?我們都能在資產負債表中找到答案。過去我們談國家治理和國家能力,討論的多是稅收能力,是流量概念。而資產負債表中的數據更強調存量,反映國家積累財富與償還債務的能力。”張曉晶說,這張表不僅為應對危機,日常國家治理也得有一本賬,哪些數據反映了什么問題,我們該如何調整,才能避免問題擴大化。
中國記這本“賬”算是剛起步,而在一些發達國家已有很長的歷史。上世紀60年代開始,英美等國就在國民收入方面,進行了國家的資產與負債的統計。現在,美、英、德、日等國資產負債表的編制工作已成體系,并且會定期發布。
張曉晶介紹說,在部門分類方面,我國資產負債表參照全球通用標準,分五大部門——政府部門、居民部門、非金融企業部門、金融機構部門與對外部門,除了各科目的資產與負債統計,資產負債結構分析也會在報告中體現。“做這張表,我們就像賬房里的記賬先生。眼皮子底下的東西是不是都要錄入,該放入哪個科目,都要考量。”他打比方說,一個酒店的桌子、椅子,甚至花花草草都歸其所有,酒店屬于非金融企業,這一類將折現納入非金融企業資產;對于居民而言,最典型的資產是住房;政府資產包括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行政事業單位以及國有企業的資產;金融機構的資產與負債計算的是銀行、證券公司等;對外部門資產是外匯儲備。當然,這其中具體算法也有爭議。比如,故宮里的東西該折多少錢?法國盧浮宮、奧賽博物館以及很多發達經濟體,都收藏了大量的古董文物。但在他們的國家資產負債表中,有的古董文物只是象征性計入,比如1美元,因為這些不易變現或者不能變現。“所以,我們在統計時,故宮里價值連城的文物就并未計入。”還有爭議比較大的是土地價值。這些土地在危機時刻是否都能變現?顯然不可能。所以這部分國有資產我們需要謹慎對待。“我們的計量方法是,利用土地上的凈產出,以一定的折現率倒推土地的價值,比如計算土地上的農作物。在報告中,我國土地的價值為65.4億元。”
《環球人物》:中國現在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我們到底有多少家底?國家的凈資產是多少?
張曉晶:這本賬確實很“厚實”。累加居民、政府、金融、非金融企業以及對外部門的所有凈資產與負債,就構成了國家總資產。從2007年到2013年,我國國家總資產從284.7萬億元增加到691.3萬億元,年均增長67.8萬億元。
而更能反映家底的是國家凈資產,它是國家總資產減掉國家總負債。從總量上看,2013年,我國總的凈資產為352.2萬億元。從結構上看,凈資產有個鮮明的特點,因為我國公有制為主體的經濟結構,國家財富中很大一部分來自國有經濟、國有企業,比重占三至四成。西方國家是私有制,政府資產極少甚至為負。
《環球人物》:政府掌控的財富比重大,是好事嗎?
張曉晶:政府有錢,掌握的資源多,處理危機的能力就強。換句話說,有錢就底氣足。不過,大量資源由政府掌控可能會導致效率不足。但這不是說所有國有企業都如此,只是有一些國有企業存在這一問題,所以才會有國有企業改革、提高效率,實行混合所有制的討論。
《環球人物》:家底厚起來的同時,我們的債務問題是否也跟著來了?
張曉晶:有很多外國專家,喜歡講中國的債務,說我們有債務風險、債務危機。這幾年政府債務是在急速上升。從政府債務占GDP比重看,2008年后,該指標從40%提高到57.8%,6年里上升了17.8個百分點。不過,很大部分借款用來搞基礎設施建設,債務多,但有對應的資產在,不少還是優質資產。更重要的是,我們估算的主權資產(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加國企)凈值超過100萬億元,就是說我們的主權總資產減掉總負債還富余100萬億元,而且政府變現能力比較強,可動用的財富有28.4萬億元,表明政府有足夠的資源應對債務清償問題。
目前值得擔心的是流動性問題,即地方政府家底很厚,但短期內還不能變賣家產來還債,就要靠中央財政的債務置換、銀行的貸款周期等緩解短期流動性問題。
在美國,為什么會有地方政府破產?這是因為州的、地方的財政獨立于聯邦財政,地方財政出問題,自己擔責,聯邦不管。在中國,中央和地方是綁在一起的,地方出問題,中央一定會管。所以,不用擔心會出現地方債的危機。
《環球人物》:所以,這張國家資產負債表告訴我們,危機不會來?
張曉晶: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幾乎沒有真正遭遇過危機。危機似乎離我們很遙遠。但誰說社會主義就沒有危機,不到事情發生那一刻,我們不會知道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有人認為對中國來說,這根稻草可能是美國加息。美國加息,美元升值,資本外流,外匯儲備減少,貨幣的增發渠道隨之減少,貨幣緊縮,然后引發一系列其他問題,導致危機。
有人說,國家有錢,可以救啊。我們做了個實驗,假設最壞的情況下,一次金融危機導致GDP損失了30%,我國352.2萬億元的凈資產可以應對1.5次金融危機。
《環球人物》:今年的國家資產負債表的主題之一是杠桿調整,現在全社會的杠桿率有多高?
張曉晶:所謂杠桿率,是指債務水平占GDP的比重。2014年,我國的杠桿率為 217.3%。雖然與一些發達經濟體300%—400%的杠桿率相比,中國還不算高。但有兩點值得警惕:一個是中國實體經濟的杠桿率從2008 年的157%上升到2014年的217.3%,這樣快速攀升風險很大。另外,中國企業杠桿率為123.1%,差不多是國際上最高的了,這也是當前風險所在。從全球范圍看,2008年前,全球杠桿率的上升主要由發達國家導致,但從那以后,全球杠桿率的上升主要歸因于發展中國家。這意味著,發展中國家可能成為下一下場債務危機的主角。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正處于杠桿率不斷提高的過程中,要保持高度警惕。“去杠桿”在所難免。
《環球人物》:具體看,杠桿該如何調整?
張曉晶:把資產負債表拆開看,非金融企業杠桿率和地方政府的杠桿率偏高。居民和中央政府,我們是鼓勵杠桿率往上走的。
政府的杠桿率為57.8%,其中中央政府是15.1%,這個數字肯定是要往上走的。因為從資產角度,隨著市場化改革,國家掌握的財富變少了,分子小了;而從負債角度,政府的負擔越來越重,醫療、教育、社會保障,政府要花的錢越來越多。政府部門的這張資產負債表,將會變得與日趨成熟的市場經濟體一樣,會有更多的負債,這很正常,是大方向。
在居民部門,我們現在的杠桿才30%多,發達經濟體60%都是正常的,比如日本是65%,美國是77%。我們提倡提高居民杠桿率的初衷是,刺激消費和投資。沒錢花,國家借給你。這些年,我們的消費習慣有了一些改變,房貸、信用卡越來越普及。最近還有一個很火的杠桿,就是股票融資、融券以及場外配資。
從去年下半年到今年6月,股市大盤狂飆3000點,有些人利用這個政策,融資加了杠桿,掙了不少錢。這兩個月,股市又大跳水,不少人開始質疑股市杠桿,他們認為風險太高了,甚至出現反對股市杠桿的聲音。我認為,杠桿可能只是問題之一,加了杠桿后股市波動幅度更大,監管部門沒有把握到這個規律。但杠桿是否應該負全責,可能要打個問號。杠桿本身就是一個工具,好與不好就看我們怎么使用。所以,要讓杠桿完全撤出股市,可能性比較小。
《環球人物》:在這方面,國家的大戰略是怎樣的?
張曉晶:這個很明顯,由于非金融企業杠桿率高,我們要降,政府、居民部門杠桿率有上升空間。大力發展股市,企業可以更多從股市融資而不是從銀行貸款,其杠桿率就會下降;而股民如果借助杠桿投資股市,那么就會導致居民部門杠桿率上升,這就是所謂的杠桿的騰挪。而最近的債務置換就是地方政府杠桿向中央政府的挪移。從國家資產負債表,我們能清晰看出這樣的戰略思維。不過,杠桿騰挪過程中無論是加杠桿還是去杠桿,都是要靠市場來完成,要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政府如果操之過急、不當干預,有可能適得其反。這是近期股市的劇烈波動給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