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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井園的最后一夜

2015-10-21 14:13:20姬中憲
山花 2015年19期

姬中憲

我手里的煙,越燒越短

你的好時光,沒有幾年

——劉冬虹 《吉利》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張棗《鏡中》

前一天晚上,她突然很想吃魚。不放鹽,不放油,什么都不放,就一條魚,慢慢熬出濃白的湯。她向他說了這個想法,他去了趟廚房,又去附近轉一圈,油鹽不缺,獨獨少一條魚。他回到家,跪著從床底下往外掏東西,不等她問,就先穿戴好了皮衣皮帽。她終于找到機會問他:你要干什么?他說:你等著,我給你釣去。

大冬天的,河都封上了,上哪兒釣魚去?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已經裝備整齊,一副出門人的樣子,誰也攔不住他了。至少有那么一瞬,他的玩心占了上風,他像一個大男孩終于騙得了媽媽的假期。他出了門,急奔向城東的水庫。

后來的事情有多個版本,有搶劫打架說,有黑市交易說,而他們家的官方解釋是:他在水庫折騰了大半夜,也沒能把那一大塊沉默的堅冰撬開哪怕一個小口,好讓它吐出一條小魚。在他準備放棄時,水邊白蒙蒙的霧氣里走出一個老人,老人須發蒼白,聲若洪鐘,從背簍里丟出一塊跳動的銀光,說聲:拿去!他惶恐接了,雙手捧在懷里,竟是一條大白魚。

與此同時,她已經在家里等得絕望。最后時刻,她披上棉被,鎖好房門,步行三四里路到了廠辦主任的家里。主任有一個當過赤腳醫生的鄉下老婆,據說那方面有些經驗。她砸開主任的家門,徑直躺上他們家的床。兩個多小時后——幾乎就在他神奇地得到一條大白魚的同時——她不由分說,產下一名女嬰。

那是1983年的12月18日凌晨6點,她出生了。她后來被取名叫夏魚。

夏慶志抱著一條魚回到家屬院,很多早起上班的人看到了他和那條魚。那魚白白的身子上滲著血,透過夏慶志的手指,一滴滴落下來。等到人們都提醒他,他才想起翻開魚身查看,魚卻全身完好,血是他自己的——他在這個晚上丟了一截手指。

什么時候丟的,怎么丟的,丟哪了,他全不記得。這引發了更多版本的猜測,最終,他們家連一個官方的說法都沒給。成年以后,夏魚還常反思這事,她覺得,她其實并不是那條從天而降的金貴的魚,她只是被爸爸弄丟的一小截手指。

夏慶志趕到主任家,見到蘇曉理癟下去的松軟肚皮,這才相信了一路上的各種捷報。他精心侍奉了九個月,卻錯過了最后的收成。赤腳醫生潦草地幫他包扎了手指,似乎在眼下這提前到來的喜慶氣氛中,那一小截手指根本不值一提——確實是很小很小的一截,在他左手無名指的指尖,他的無名指原本長得異常,幾乎與中指齊平,如今去掉一截,看上去五指倒協調了許多。

在眾人的脅迫下,夏慶志被要求去抱一抱那個初生的女娃,也就是日后被稱作夏魚的那個女孩。他驚恐地接過來,像收到一份不該收到的大禮。這一天里,他已經先后兩次把這樣的大禮攬進懷里。因為沒有目睹這女娃的降生,他有點懷疑她的來歷,總覺得她不像是他家的,像主任家的。

夏魚簡單地哭幾聲,又憨憨睡去。她提早一個多月來到世上,只有四斤三兩。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已來到這個世界,以為仍安睡在媽媽肚子里——剛才,圍繞她進行的那場大呼小叫的拔河比賽,可能只是每晚例行的一場胎動。她的預產期在明年。

這一年,夏慶志24歲,蘇曉理23歲。這是一次計劃中的生育,但他們并未完全準備好,就在前一年的這個時間,他們還吵得險些離婚。夏魚的到來,將他們強行拖入生活的正軌。

月子里,夏魚常被環境中的一點點異動驚醒,導致渾身抽緊。醫生的解釋是:她原來計劃一個月以后才出來,這就好比她站在臺階上面,想站一會兒再下去,結果有人從背后推了她一把,她一下摔到人間——能不害怕嗎?

夏魚的出生并沒有給夏慶志帶來好運,似乎他本不配擁有這樣一個女兒,但她來了,作為代價,上天收走了他的一小截手指。他那個當主任的老鄉曾想幫他辦成工傷。這原是小事一樁,卻因為目擊者太多、群眾意見太大而作罷——夏魚出生的第二天,全廠的人就都知道他因為夜里去撈魚而丟人現眼地丟了一截手指。

最氣人的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丟的。

緊接著,因為丟了一截手指,他丟了去市里參加技能比武大賽的名額,丟了去南京玄武區培訓深造的機會,丟了原本十拿九穩的科長職位,丟了前程。因為一樁陳年的風流事被適時翻出,他還險些丟了工作。這個曾普遍被人看好的漂亮技術員,早早走起了下坡路。

唯一的收獲似乎是:他被評上了殘疾人,領到了一本綠油油的小證書。即使如此,他也是殘疾人里等級最低的:十級。證書上對他的定義是:日常活動能力部分受限,社會交往能力部分受限,工作和學習能力有所下降。

從前,這些定義從不與他相關,這之后,似乎為了證明證書的權威,他真的開始了處處受限、全面下降的人生。他照著證書上的話,一五一十地落實起來。

與此同時,蘇曉理卻交了好運,她因為坐月子避開了單位的一場人事斗爭,成了意外的贏家。夏魚兩個月大時,蘇曉理入了編,成了學校的正式教師。為了回報學校,入編后第二個星期她就把夏魚裝到提籃里,提到教室去上課。人們都看到那個矮個子女老師新剪了短發,胸前掛兩個水袋,一下課就沖回辦公室,把所有人趕走,鎖上門拉上窗簾,喂奶、擠奶,讓辦公室里里外外都彌漫出一股奶腥味。夏魚的生物鐘,早早被調教得與上課下課一樣準時。有一段時間,一聽到下課鈴聲,蘇曉理就脹奶,白稀的乳汁把衣襟弄濕,讓她下不了臺。

夏魚的提籃被放在寫字臺的下面,或者講臺的一角,下課了,男生女生們圍上來看,蘇曉理有時會鼓勵同學們去逗她,似乎這也是課堂練習的一部分。孩子們得了授權,仍不敢碰她,只有淘氣膽大的,才敢用手指蹭蹭嬰兒的衣服,然后便小心去看老師,好像在等她打分。此時的夏魚像一只小動物,雙拳攥緊在胸前,想要抵御那些陌生的眼光和手指。上課鈴聲一響,她又被驚嚇,她一天里要經歷多輪驚嚇,她比她的同齡人更早經歷了學校的恐懼。

夏慶志和蘇曉理開始了連綿的爭吵,從前,在外人眼里,他們是一對終日嬉鬧的小夫妻,現在,他們把所有嬉鬧的時間用來打架。夏魚記憶中最早的一幅畫面,就是媽媽抱著她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屋門緊鎖。從她的視角望過去,屋門過于高大,以至頂部有些變形,屋門外,一頭野牛,或者猛虎,正狂暴地撞門。每撞一次,媽媽的懷抱就收緊一下。她的耳朵被蘇曉理捂住,但這只能讓撞門聲聽上去更沉悶有力。直到成年以后,夏魚仍忌憚每一次摔門而去的畫面;當門窗洞開,室內空氣對流時,她不能安心做事,害怕一陣風將門關上,發出咣的一聲。

夏慶志的釣竿被收走后,他迅速喜歡上了養狗。那年代,正職以外,似乎家家都得有個養殖副業,有人養長毛兔,有人養蝸牛,家里實在沒地方的,也在窗臺擺一排花盆,養蚯蚓。這方面,夏慶志總比別人做得更大,他一上手就養狗,大狼狗。他找人焊了鐵籠子,放在后院里,然后把一條兇悍的狼狗關在里面,狼狗一叫,整個家屬院里的婦女兒童都哆嗦。鐵籠原是四方的,后來一再加高,最高時到兩米,能關押一個成年囚犯,為的是狼狗能把前爪搭在網格上,站起來。

狼狗站起來時,比蘇曉理高一頭,她因此不敢持續地反對。狗仗人勢,人也仗狗勢,有這狠家伙撐腰,夏慶志的腰板似乎也硬起來。他的脾氣越來越暴。

夏魚剛斷奶沒多久,就被爸爸抱到鐵籠子前,與狼狗培養感情。女兒和狼狗,是夏慶志的兩位親人,他不想她和它有隔閡。再大一些時,夏慶志把夏魚淘汰下來的奶瓶灌上水,塞到夏魚手里,讓她喂給狼狗。那黑壯的狼狗,看到一個白嫩的女娃顫巍巍遞上奶嘴,眼光就柔順了許多,支楞著的耳朵也放松下來。但是也有幾次,狼狗動了狼性,眼里沒人,或許也只是出于玩心,它張嘴咬了她。整個童年,夏魚打狂犬疫苗不下五次。

如今她只記得第五次。那年她上一年級,那一年,狼狗被獲準走出籠子,在后院里放風。夏魚搬著一個小板凳走過時,被狼狗咬了小腿。那是一次毫無征兆的發作,在此之前,狼狗已被調教得很溫順。夏慶志因此格外憤怒,仿佛不忍看到親人相殘,也仿佛是為了做給那對母女看,他抄起一把鐵鍬,猛拍向狗頭。狼狗哼了一聲,癱在地上,耳朵里流出一小串血,死了。

那是1989年,夏魚六歲。她眼睜睜看著她用奶瓶喂大的狗暴死在她面前。她后來一直很喜歡狗,但從不敢養。她怕對它的生命負不了責。如同她不想生孩子一樣。

六歲的夏魚哭了兩天兩夜,差點哭暈過去。

待夏魚二十八歲時,借著一件事情,夏慶志重提此事。他說:只想嚇嚇它,沒想到它沒躲,正拍在天靈蓋上……二十多年了,一想起這事,手就抖一下,心疼。夏慶志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一個傾訴的機會。

爸爸媽媽最后一次帶夏魚去打狂犬疫苗。然后,夏魚過完七歲生日沒幾天,他們離了婚。

有兩三年時間,夏魚被寄放在一個阿姨家里,只在周末或月底見媽媽一面。蘇曉理不用對付老公和狼狗了,專心對付那些孩子,因此連年評上優秀教師,去市里參加各種講課比賽,考出各種資格證,當上了教研組組長。

阿姨家有個小哥哥,上初中了,每次吃飯,夏魚想夾小哥哥面前的那道菜時,小哥哥都要看她一眼。她后來只吃自己跟前的菜。

那位來歷不明的阿姨,終日沉著臉,每天早晨把一杯牛奶穩穩推到夏魚眼前。她只在吃飯時把夏魚移交給兒子接管,其它時間,她的眼光時刻籠罩著她,將她的日常言行與出行路線做成筆記,繪成圖紙,月底時交給蘇曉理,接受教研組長的批閱。她收了足夠的錢,要做一個盡職的班干部。

夏魚呢,她好像并不缺乏相關經驗,她連出生都出生在別人家里。

夏慶志消失了一段時間,當人們都以為他終于安心過起單身漢的生活時,他卻卷土重來,但是來得有些滑稽——他別出心裁地策劃了一起劫持案。他和另一個窮哥們兒,騎一輛大摩托車,從校門口呼嘯而過,試圖從一堆花花綠綠的孩子中擄走夏魚。這是一場漏洞百出的策劃,可能是太緊張了,也可能因為一段時間沒見夏魚模樣有了變化,他竟然抓錯了!摩托車開出一段后,他才發現懷里哇哇尖叫的女孩不是他親閨女,為此他們不得不返回那個驚亂的現場,實施第二輪劫持,順便把那個無辜的女孩還回去。

這糟糕的劫持最后竟險些成功,其實得益于被劫持者的配合。人群中的夏魚,迅速看清了故事的人物和情節,她讓自己站在一個交通便捷的醒目位置,耐心等待劫持者歸來,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被俘。她渴望這種被人搶來搶去的感覺,希望促成這場鬧劇。后來的失敗,純粹由于路況太差,她其實已經坐進爸爸的懷里,但是事件聚攏起了太多的閑人,剛放學的學生也不斷加入進來,終于讓摩托車如陷進泥地一般動彈不得。最后,直到保安、民警和一群正義的家長將他們團團圍住,那個氣憤的哥們兒還在指責夏慶志:我早說過這樣不行,我早說過要等晚上才行……

蘇曉理動用了公檢法的關系,給夏慶志追加了限制,他被剝奪探視權,并禁止在夏魚身邊五百米以內的地方出現。緊接著,夏魚結束了在那位阿姨家的寄居生活,被轉入另一位阿姨家,以及越來越多的阿姨家。價錢和蘇曉理的要求都在層層加碼,在北方的縣城,這逐漸成了熟人間流轉的一項生意,不止一個家庭和個人都想挑戰一下,賺到這筆錢。在中學老師兼教研組長的策動下,夏慶志一度成為縣城的頭號通輯犯,不少家長在嚇唬孩子時都拿他當例子,據說,一場打擊面更廣、涉案人員更多的報復性劫持行動正在秘密策劃中……

然而,讓全城人意想不到、也讓當地政法系統大跌眼鏡的是,蘇曉理很快就以一種極有創意的方式,一舉終結了這場全城戒備。她大概也厭倦了這漫長的躲貓貓游戲,索性把最危險的人變成最安全的人——她和夏慶志復婚了。

加在夏慶志身上的那些煞有介事的限制突然無效了,他又成為一位合法的爸爸,他放棄了外面亂七八糟的快活生活,毅然跳回了同一所監獄。這一次,他們家給出的官方解釋出奇地一致:一切為了孩子。

縣城里的很多人為此受傷,發誓再不管他們家的破事兒。那對男女原本不堪信任,對一切人事只會嬉鬧,這前前后后的事,不過是他們兩口子和全城人開的又一個玩笑。只可憐了那小女孩,生得楚楚可憐,終日無話,只有兩只大眼忽閃忽閃的,看得人啊,心里一緊一松的,又暫且原諒了她的爹娘。

1994年夏魚十一歲,她又回到了一個正常的三口之家。大概為了補償吧,夏慶志和蘇曉理比賽似的疼她、寵她。她假裝享受著這一切。

她長著圓圓的臉,眉毛有點倒掛,不說話的時候,嘴巴會自動嘟起來,一笑就露出一顆小虎牙,兩頰堆出對稱的兩塊肉。這使她很方便偽裝成一個無憂無慮、只知道傻樂的孩子。進入初中后,她身邊的男孩女孩紛紛甩下她,一截截地長高,把她一個人丟在教室的最前排。她是一個小小的女孩,這更加重了人們對她的憐愛。有人將她的身高歸因于媽媽,因為蘇曉理個子不高,但夏慶志人高馬大,夏魚似乎沒理由矮成這樣。蘇曉理曾帶她去醫院檢查,查不出異樣,只買回一盒盒鈣片。夏慶志則在后院掛起一根竹竿,逼她每天跳起來夠,每天夠十次。她跳得披頭散發,一次也沒夠到。很多年后,夏魚才在一本雜志上找到一個還算合理的解釋——她的頭發。她生了一頭茂盛的黑發,爸媽讓她從小就留著長發,卻不知她要用整個身體供養它,將它養成一頭怒放的黑色藤蔓植物,她卻被吸食得矮小枯萎。2010年,絕望中的夏魚曾將她的一頭濃發剪去大半。

1998年,夏魚如愿考入省重點高中,此時,蘇曉理已經是這所學校的教研室主任,省模范教師。她張手等著女兒,女兒則準確跳進了媽媽的手心。夏魚對這學校可不陌生,她自小被放在提籃里來聽課,熟悉這里每一處角落的氣味,如今她是這學校的公主,她的媽媽是蟬聯幾年的升學率冠軍,她的成績也數一數二。不管分到哪個班里,所有老師都對她另眼相看,拿她當“親學生”。課上提問,她一般不會被老師問到,只在其他同學都回答錯誤時,老師才最后輕嘆一聲,把她叫起來,替自己公布正確答案。考試結束,她的身邊總是圍滿了對答案的同學,將她視作活的標準答案。但在一些顯而易見的題目上,她也常犯迷糊,不過,這被視作好學生的一點特權,雖錯猶榮,正如差學生偶爾也能蒙對一兩道題一樣。晚自習課間,她穿白底黑點連衣裙,戴一個黑框眼鏡,在黑硬的操場跑道上沉靜地走,身前身后是奔跑喘息的學生們,角落的樹叢里,有男生女生接吻。沒有人敢追她。

有男老師在樓梯口碰到蘇曉理,諂媚道:咱家閨女,這回會考又考第一!蘇曉理仰面上樓,哈哈一笑,看都不看他一眼。

每天傍晚,夏魚和女同學挽著胳膊走過校園的林蔭道,去數那一排枇杷樹上結了多少顆枇杷。有時是93,有時是107,最多時到過124。不知哪里傳出的說法,說結多少顆枇杷,今年就走多少個“一本”。

人人都想成為樹上的某一顆枇杷。

她仍然臉圓圓的,但眉毛柔順了,彎彎地搭在眼睛上面。下巴也逐漸尖出一些,襯出一張有模有樣的臉。她聲音溫柔,喜歡在開口前先發出長長的一聲“嗯……”,讓人對她的話充滿期待,結束前,語調還會有俏皮的上揚。不過,與她那個終日風風火火、四處登臺演講的媽不同,夏魚對外界并不熱絡,人群中,她總試圖藏在中間偏后的位置。她的大眼鏡將她成功裝點成一個“學霸”的形象,只在與學習和考試有關的場合,她才成為短暫的焦點,除此以外她并不那么惹眼。人們要等到分開一段時日后,才慢慢憶起她的存在,想起她的好。她也曾是幾個男生心中終生的隱痛。

她的同桌并不夠優秀,但是安靜,不多事,班主任將她調到夏魚身旁,純粹是為了給夏魚營造一個安定祥和的學習環境,不管班里座位如何調整,她始終在夏魚左右,像她忠誠的貼身丫鬟。正是她,意外發現了夏魚的另一面,在一張舊試卷的邊角,她看到一排猙獰的字。

人活著,終究只是一場空,你告訴我,這樣活著究竟有什么意義……

夏魚那時候開始寫些東西,零星記在小本子上。雖然人生尚未真正開始,但與同齡的少男少女一樣,她喜歡使用終極的詞:終究,最終,終于……這意外流落出去的一句話,嚇到了同桌的乖巧女生,她將那試卷小心疊在手心里,猶豫要不要報告老師。

蘇曉理開明得很,并不把夏魚安排在自己班里。全學校都是她的人,她有理由認為,即使不在眼前,夏魚的每一個舉動也逃不過她的法眼。

但夏魚竟真逃過了一次。高二時,她和同學逃課去滑旱冰,原本可以不被發現的,結果夏魚卻摔斷了胳膊。即使如此,她還試圖咬牙忍痛,把那條殘臂縮在棉衣袖里,瞞過她的母親。她當然沒有得逞,她后來是打著厚厚的石膏接受了班主任的批評——蘇曉理又一次高明地沒有直接出面。那次批評的場面也極有意思,一群肇事者垂頭立在辦公室里,接受班主任的長篇訓話。出于對好學生的關照,夏魚被安排在隊伍的最末,一群高大的男生女生擋住她,班主任的嚴辭訓誡穿過層層人墻到達夏魚身上時,似乎已輕弱得可有可無。可事實上,夏魚低頭暗想,這次事件中,她可是最熱情的攛掇者之一。

大概是為了彌補這一次的被冷落吧,僅僅過了不到一個月,石膏還沒拆掉,她又去了。這一次是和一群男生,只有她一個女生。事發后,據一個好事的數學老師測算,上一次會考中,那幾個男生的分數總和,還不及夏魚一個人的。

這一次,教研室主任失態了。她高明了很多年,沒想到被女兒一擊即潰。大庭廣眾之下,她一把奪過數學老師手中的大三角板,狠抽向夏魚的后背。她曾公開聲討體罰,認為即使父母也無權打孩子,何況老師。而這一次,她用一把木制三角板的三個尖銳的頂角,將主任、老師、母親三個形象一舉擊碎。

好多年過去了,夏魚也沒明白那一次她媽為什么那么生氣。

2010年,27歲那年,夏魚抑郁了。蘇曉理坐了一晚上火車去廈門陪她。她每天不說話,只是陪著,夏魚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夏魚發現,直到這一年,母親冷硬多年的眼神才終于松軟下來。自高二以來,蘇曉理的眼神一直在等,等夏魚向自己認錯,乞求自己的寬容,但是27歲這一年,夏魚的眼睛空了,乞求的眼神,第一次回到母親的眼里。

高考三天,夏魚發了三天燒,準確地說是兩天半。第三天中午最后一門課一考完,夏魚的燒就退了。蘇曉理預感到了什么,考試期間就已四處散布消息,說她女兒運氣不好,正趕上發燒。果然分數下來,差了一點點。幾乎在第一時間,蘇曉理就給夏魚報好了復課班。對此,夏魚沒說什么,夏慶志也沒說什么,因此,蘇曉理也就沒說什么,一切都順理成章。但是開學前,他們家收到省里一所二流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這通知書像有意搗亂似的,把他們家那天的晚飯攪起一些波動。不過,仍然沒人說什么。

第二天一早,夏慶志帶夏魚去釣魚。如今,蘇曉理看夏慶志,就像看教室最后一排的學生——已經放棄治療了。夏慶志得以重拾一些無傷大雅的愛好。

他們連釣了兩天。父女倆守著一整面湖水,一句話也沒說,好像在修煉。現在,沉默是他們家的家常便飯,越是大事臨頭,他們越是無聲相對。大概為了讓這無聲顯得更合理一些,夏慶志選擇了釣魚,這項人類史上最沉默的運動。但這兩天時間里,他們并非真正沉默,而是各自與湖水緊張對話,偶爾有條魚主動上鉤時,他們才起身動作一下。第二天傍晚,收魚竿的時候,夏魚立起身來,長舒一口氣,終于發聲了。她說:爸,我還是回去復讀吧。

夏慶志一笑,說:這才像我閨女。

他從兜里掏出那家二流大學的通知書,撕了。他揣了兩天,像揣一團火。他已經快揣不住了,他想,不能再這么釣下去了,她再不開口,他就預備將通知書還給她,然后,回家就訂票。

蘇曉理給夏慶志記了一大功。在她記憶里,這是他第一次立功。

夏魚以復課生最高分的成績,重讀了一年高三。這一年里,她沒法把任何一個額外的單詞或公式再塞進腦子,她像一個自我擰緊的水壺,再灌不進一滴水;體內卻沸騰般的灼熱,要將壺內原有的存水蒸發干凈。她大概暗自焦慮了幾周,隨后就放棄了抵抗。不是不焦慮了,而是焦慮變成了日常,整個人也就松下來,散開來,再也捆扎不住。在蘇曉理的安排下,那一年她開始住校,以便她能夠更全天候地享用學校的軍事化管理。問題是,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她曾是一個功勛士兵,因為一點小失誤被抬回后方,人們仍敬畏她,她越是松懈,人們越警惕她。那時候,她每天上午十點才起床,趿一雙拖鞋去教室。教室里,她目光空洞,焦點永遠在遠方。沒有人敢管她。

她那時養成一個習慣,在宿舍里,或者教學樓的過道里,端一杯水,邊搖杯子邊走。杯子晃,人也晃。她后來一焦慮就這樣。

她開始了驚天動地的痛經。每月一次,如會考一般準時。后來她成年了,沒有考試了,痛經卻留下來,成為每月一次的大考。她次次考砸。

她還成了班里最年長的一位同學,這似乎也影響了她的未來——她后來總和小她一兩歲的男人糾纏不清。

她一生中多數的壞毛病,都是在高考那兩年落下的。

2014年,31歲那年,夏魚還常做一個惡夢,夢里,她不斷地撥一串電話號碼,緊張得要死,每一下都像在按命運的密碼。這也是高考帶給她的惡夢——她的兩次高考成績都是撥電話查詢到的。

這一年里,蘇曉理也低調了許多,沒有什么比夏魚的落榜更能滅她的威風。事實上,自三角板事件后,她就不太在校園或食堂里過多停留,學校中層干部會議上,領導不點名地批評了她,每個人都聽懂了。與此同時,這所省重點高中正蒸蒸日上,教育產業剛被市委列為本地的支柱型產業,這所中學則成為縣城的一張新名片,在教育局的主持下,學校開始了高速的擴張,一個新的并校方案正在醞釀中。在新學校干部名單中,蘇曉理成了一個值得商榷的人選。校長有一次在樓梯口遇見她,隨口說道:小蘇啊,你是教學能手,學校教學離不開你,但是行政工作害人啊……

倒是夏慶志,活得越來越像個大仙。人生的谷底,他早早就跌進去了,因為不急著爬出來,倒也安生。他不知怎么混進了區殘聯的一個什么委員會,每月去吹拉彈唱一次,哄那些真正的殘疾人開心。

那一年夏魚還干了一件傻事。她不知怎么認識了一個“社會青年”,那人請她去異地,代別人參加一項考試,報酬是一萬塊。她并不缺錢,但她覺得這事很好玩,差不多是那一年里她遇到的唯一有趣的事:有那么兩三天的時間,她可以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變成另一個人,而且變得惟妙惟肖——那人幫她做好了證件,證件上,她的娃娃臉旁邊,白紙黑字印著另一個人的名字。那人等夏魚討價還價,她只說了一條:事成之后,證件留給她。他們一拍即合,后來是因為走漏了風聲,最后一刻被班主任堵在學校的小花園里。班主任以前程相威脅,把這事扼殺在離校門口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第二次高考如期而至,夏魚的成績還不如第一次高。讓她吃驚的不是這個,讓她吃驚的是,兩次分數竟差得不多。她自己總結原因:與其說過去一年她在勉力維持功力,不如說是高考鈴聲一響,瞬間激活了她考試的本能,回光返照一般,她記起了一年前曾學過的東西。

這一次,他們家服從了命運的調劑,夏魚被調劑到一所三流大學,地點在廈門。

2002年,夏魚19歲,夏慶志和蘇曉理送她去廈門。他們在火車站下了車,又換了好幾輛公交車,最后又打了一輛車,折騰了三個多小時后,司機把他們扔在一片荒野,宣布“到了”。他們不相信眼前這片灘涂還叫“廈門”,但是千真萬確,他們在暮色中認出了錄取通知書封面上的學校大門,想抵賴都不行。蘇曉理當場摔了行李。回去,不上了!

夏魚后來才知道,光他們班就有三個同學在報到當天退了學。她沒有,她覺得她無處可退。

19歲第一次出門遠行,覺得再也不會回去了。故鄉沒有家,沒有自己的痕跡。在人人網看到中學母校,全拆了,新校舍更大更新,但是與自己無關。最喜愛的語文老師也改嫁了,去了內蒙古。故鄉也沒有記憶,11歲之前的生活被選擇性遺忘了,吵架、寄人籬下,是唯一能想起的詞,但也只是兩個詞,細節全無。11歲至19歲的記憶,也只有兩個詞,學習,考試。最終卻什么也沒有換來,只有一張發配遠方的通知書。很好笑的,一年一度,在那幾天里,還會想起高考,不知道作文最后得了幾分?數學最后一道大題做對了沒有?好像這很重要似的……

去廈門的夜車上,她又開始寫東西,后來也一直斷斷續續地寫。文字總是遲于生活,要等到幾年之后,她才有心情寫到離家這一段。

爸爸,媽媽,我離開家,來這里讀大學,不管好與壞,你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我離開后,你們是不是又離婚了?又或許,你們從來就沒有復婚過?反正也沒人給我看過那個小本本。我猜是這樣的,這些年,你們一直非法同居著,模擬著夫妻和父母,為的是精心侍候女兒的學業。我們三人的關系,本質上是一個畢業班的關系吧,有人管教學,有人管后勤,有人負責考試……如今,我前程已定,你們也該散伙了吧。

大二時,夏魚談了一個男朋友,男孩叫關陽。“關陽!該你唱了!”那是在一間卡拉OK廳里,男孩女孩們都搶著把自己的歌插到前面,只有他靜靜地聽。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才接過話筒,卻是一鳴驚人。

光線明暗不定,她看到男生清瘦的下巴與滾動的喉結,竟讓她無端想到口渴。發生在大一升大二暑假里的這場混亂的同學聚會,似乎只是為了促成一兩樁情事,那些不遠不近的男女同學們,正是一場戀愛的適合對象,他們第一次遠離了教室的背景,在狂躁悶熱的包廂中,借著鼓點與酒精的促動,纏斗在一起。

關陽,該你唱了……如果你沒唱,世界靜止在等你開口的那一瞬,該有多好。

他們算是高中同學,但并不在一個班,男生是學理科的,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學,園藝設計專業。他不但唱歌好,還寫了一手好字,人長得高高瘦瘦,多年來排隊排座次的經歷,使他每逢人群聚集時,就不由自主往后站。終于有一天,他在后排發現了夏魚。他小她一歲。

這次聚會后,他和她分別回到北方和南方,在QQ上,隔著兩千公里,他們迅速地直白起來。

他說:上次聚會時唱的歌,有人錄下來了,你聽過嗎?

她說:聽了好多遍了,你唱得真好聽。

他說:還要聽嗎?我再給你錄。

她說:要聽,你唱的我都愛聽。

他說:唱什么呢,要不你點一個吧,專為你唱。

她點了一首自己喜歡的歌,怕他唱不來,又多點了幾首,供他選擇。第二天他果然發來一個MP3文件,不是她最愛的那首。寢室馬上就要熄燈了,他們抓緊分秒時間,趕在斷電前,完成那意料中的對話。

她說:歌詞都唱錯了。

他說:你是說第一句嗎?

她說:自己錄歌,還緊張?

他說:一想到給你錄,就緊張了。

整個女生宿舍樓都處在停電前的大忙亂中,多少人在拖動視頻播放軟件的快進鍵,希望看到當天這一集的結局,多少人在等待分手的時機,多少人在急于表白。

她說:傻瓜。又發了一個擁抱的小人。

在他下一句話發過來之前,她已經早早打好一個“好”字,她想,即使停電,她也要自己發電,把這個好字連夜發送出去。天公作美,那晚的熄燈時間似乎延誤了幾分鐘,讓他們的愛情提早一夜開始。最終,在關陽發來下一句話后,夏魚連必要的猶疑都沒經過,直接點了發送。

關陽說:夏魚,做我的女朋友吧。

愛情到來時,我們都認識它,愛情離開時,你不承認它,我不相信它。

他們開始了漫長的長途通話,中間隔著華東、華北與東北,跨越長江與黃河。每天晚自習后,夏魚匆匆往寢室趕,只要她在底樓小超市前稍作停留,她的室友必定扯著嗓子吼:夏魚!電話!長途電話!她沖進寢室,一只聽筒等著她,一寢室的女生都在嗤笑她。

他們滿足于這樣的口頭戀愛,以為愛情本該如此。

這樣捱到大四的暑假,他和她才有機會單獨相處。之前的假期相逢,總像是那一次同學聚會的延續,盡管其他人都識趣地要避開,他們卻次次拉上幾個不相干的人,以沖淡那巨大的不適感。他們一個來自極寒高地,一個來自海平面,像兩種生物,找不到共處的緯度。直到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大學進入倒計時,他們才相繼意識到緊迫,決心找一個中間地帶,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的地方,重新開始,或徹底結束。像是一場約定中的比武,他們各自修煉了多年,終于要比劃比劃了。他們選了秦皇島。

他們在海邊相擁,循著一只海鳥的蹤跡,尋找傳說中的黃海、渤海分界線。

海水不犯海水,你我卻在此相擁。

關陽的媽媽打來電話時,他們剛剛選定了一家小旅館。電話把關陽嚇了一跳,他的爸爸生病了,好像挺突然,他舉著手機去了室外,大概要說一些母子間的悄悄話。夏魚在大堂的沙發上坐著,預備可能的變故。但是關陽一臉輕松地進來,拉起她,說:沒事,走。

在那家小旅館的頂樓,他和她有了第一次。那真是一次糟糕的體驗,他們幾乎整晚都在忙著洗床單,像一對慌張的兇手,急于清理血腥的現場。關陽至少出去了兩次,偷偷買回來新式的洗衣液和洗刷工具。夏魚則忙著用手搓,她一輩子也沒有如此密集地反復搓洗過同一件衣物,兩只手的手背都被自己抓紅了。他們沒想到會把攤子鋪那么大,最初的使命感與儀式感,很快被這場忙亂的大掃除取代,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夏魚都把男女之事當成一件骯臟的、需要耗費大量洗衣液的累人事情。

這次旅行后沒多久,他們分手了。沒有解釋,也缺少一個像樣的儀式,就這么結束了。幾年之后夏魚才意外得知,關陽的爸爸在那個暑假去世了。那幾年里,她四處搜羅證據,試圖拼湊分手的原因,她最后得到的結論是:關陽的爸爸去世,全家的頂梁柱倒了,母子倆相依為命,關陽不可能離開媽媽太遠,更不可能去廈門——何況這個廈門姑娘與他爸爸的死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對應關系——于是分手。

“傻瓜,你這個傻瓜,我也沒說我要留在廈門啊,你只要對我說一聲,我可以跟你回你的老家啊……”

但更多的時候,夏魚只有內疚。她也曾是一個險些失去爸爸的孩子,如果那晚他們不是忙著洗他媽的床單的話,是不是就能救活一個爸爸?

她從同學處得知,關陽像變了一個人,幾年不見,已經有點少白頭了。

又過去幾年,夏魚聽到一首叫“秦皇島”的歌,來自“萬能青年旅店”樂隊。初看那歌名,她就先吃了一驚,聽下去,她斷定這歌是為她和關陽而寫。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橋上……

2006年,23歲的夏魚大學畢業,世界就此分割,她一頭扎進密實的現實中,與從前的自己一刀兩斷。畢業前她就在一個區政府里實習,畢業后就留在了那里,領導答應她,第二年就轉事業編,以后還可以考公務員。她堅持了不到半年,現了原形。她受不了那里的官僚氣,想換一份更“文藝”的工作。蘇曉理知道了,電話里威脅要和她斷絕母女關系,夏魚沒受她威脅,掛斷了電話。

她后來去了一家小的唱片公司,做一名行政文員。

“其實現在看來,行政工作都差不多,不管是管理一個區政府,還是管理一群歌手,具體到我的工作,無非就是復印,寫材料,開會,然后再復印,復印,復印……可是,我畢竟是在一家很文藝很文藝的公司里復印啊!而且……”

她手腳欠協調,常被大塊頭的復印機撞到膝蓋,或者被上好的復印紙割傷手。她在便箋上寫滿提醒和警告的話,貼在復印機上,但是沒用,她只在受傷后才想起來去看。

“復印機,有沒有辦法統計一下,到底有多少張紙曾割傷過我的手?”

復印間設在會議室的旁邊,夏魚站在復印機旁,常常看到一些長頭發的歌手,背著大大的吉他盒走過。那時她穿棉布長裙,板鞋,頭發軟軟地伏在額頭上,需要不時拿右手捋一下,塞進耳后。她開始戴隱形眼鏡,裸露出一雙新鮮的眼。公司里多是年輕人,一年四季穿著好看的T恤,他們橫七豎八地聚在一起,加班加點,沒心沒肺。因為工作便利,她聽了大量的原創音樂,很多最終都沒有流通到市面上。她浸泡在音符中,感覺整個人被托舉起來。體重倒是達到了史上最高,快一百了。

蘇曉理沒能和她斷絕關系,電話一個個打來,一口咬定她進了一家騙子公司,或者干脆,她已經成為騙子的一員。夏慶志倒是樂呵呵的,叫女兒空了給她推薦些聽的。

做第一份工作的時候,夏魚在單位附近的老城區匆匆租下一套小房子,從宿舍搬了進去。跳槽之后她本想換一套,一直還沒來得及。她不太滿意這房子,太破舊,而且房東大叔看她的眼神不純潔,超出了房東與房客的市場交易關系。她暫且忍受著,反正要換。她沒想到的是,這小房子她竟一住七年,直到她突然離開廈門。那年,她已經30歲。

“如果有人在我23歲時告訴我:你要在這小窩里窩到30歲才能離開,你離開時將和你到來時一樣兩手空空,那我肯定不相信——這不過是又一句不自量力的威脅。”

這小屋子家徒四壁。不知從哪一天起,夏魚開始安定下來,一點點修飾它,將它慢慢塞滿。終于有一天,房東來收房租時,夏魚不再歡迎他進門來,只隔著防盜門交涉。過去,房東總是大步邁進來,大聲往衛生間馬桶里吐痰,響亮地小便,然后就四處打量他心愛的房產,看有沒有被小姑娘破壞了原貌。后來,經過卓絕的斗爭與談判,夏魚終于將他趕出去,只把錢卷成一卷遞出去。再后來,他們只在帳號上往來。

周末,用三個小時的時間拆洗破爛吸油煙機,不光弄了滿手油,還把油網油盒全弄壞了,后來發現淘寶網上買全套都不超過十塊錢,一狠心買了20張油網,店主一高興,又送了三張,大概可以用到退休了。好吧,親,這個世界就這樣了。

她從網上扒了食譜,學做紅燒肉,排骨燉土豆。做一次,吃三天。

她出生時,爸媽還年輕。她長大時,爸媽還沒變老,還要上班,還未與這世界達成和解。她只好早早獨立。

一個人住的第二年,開始夢到靈魂。第一天晚上感覺到他的存在,驚醒,害怕地去抓他的手,昨天晚上他又來了,感覺就在身邊,周圍的物體在動,又驚醒,再去抓他的手。你為什么來找我?是有心愿讓我幫你達成嗎?今晚你可以繼續來找我,我會試著不害怕。

房間在六樓,平頂,冬天的晚上,保險絲斷了,她差點凍死。爬起來翻手機通訊錄,一個可以張口求救的人都沒有,最近的一個也在一千公里以外,快到熱帶了。她自己學著結保險絲,火花四濺,她一邊禱告一邊觸碰,感覺隨時要被電死。

閑下來,也想想關陽。她崇拜他,后悔沒有與他早點開始。那個多事的夏天,即使她不能挽救什么,至少也可以早點進入角色,去陪伴他,安撫他,而不是自己充當一個需要下力氣被搞定的人。也有委屈和不解。我們多年輕,擺在我們面前的日子多么長,為什么匆匆給出否定的結論?如今她不能聽他唱的歌,連原唱都聽不得。有時又癡心妄想,想有一天他們公司的總監慧眼識才,把關陽千里迢迢抓來,簽下來當一名歌手,給他錄專輯,炒作他和她的緋聞……到時,他就是她的人了。

可是,1999年的你,的我,在哪里?

一個男孩走近了她。他是夏魚的大學同學,嚴格說是學弟,低她一級,當時兩人都是學生會干部,打過幾個照面。男生畢業后去了重慶,然后有一天,翻到了夏魚的電話號碼。

好吧,又是前同學,又是異地戀,又比她小。這次更離譜了,小她兩歲。

總有人錯過她,然后又滿世界找她,最后順藤摸瓜,沿一根電話線或網線找到她。卻沒有一個人肯在深夜上門,粗魯地敲開她出租屋的防盜門,然后,給她一個結實的、真實的擁抱。

愛情本該如此嗎?至少目前看來,愛情與生活無關,是生活以外的,有點虛擬的,與電話網絡有關的一件事物。總的來說,屬于信息產業的一部分。

這下好了,幾年下來,由她帶動的電信業務,遍布南方北方,東部西部。

好吧,來就來吧,中國電信的老朋友。

夏魚其實也有一個現實中的老朋友,她已經忘了哪一年哪一場聚會中認識的他,他胖胖大大,聲音卻很輕,大家都叫他大斤,她也不確定哪個斤,就這么叫著。她意識到大斤的存在時,他們已認識了很久,很不巧,她和他錯過了從朋友到戀人的那個節點,不知在哪里偏了方向,從此越偏越遠,成了哥們兒。他們互相給對方介紹男女朋友,裝模作樣躲在咖啡館鄰座偷窺對方相親。相得不滿意了就說點好話,相得滿意了就狠狠打擊,總之最后都得攪活黃了。大斤有一年去越南,不知鼓搗什么生意,后來沒賺到錢,也沒拐回個越南新娘,人瘦了一圈,仍是個胖子。夏魚去機場接他,想好了他一露面就給他個擁抱,那種長長的擁抱。但真見了人,看到他的自來卷和大花褲衩,她只想笑。她后來強迫自己做出擁抱的手勢,卻被大斤就勢轉為握手。她氣得打掉他的手。

有一次,大斤很認真地對夏魚說:就因為你,我才一直沒有女朋友。

夏魚說:怎么說?

大斤說:因為你跟我太熱乎了。過一會兒,又說:但是又不夠熱乎。

夏魚和重慶男孩戀愛了,大斤很不看好,說:不就是每天打個電話嗎,不就是說點甜言蜜語嗎,誰不會?

夏魚說:你會?你來來?

大斤不說話了。過一會兒說:懶得理你。

大斤有時也突然帶回個把女朋友,夏魚總是很熱情地要認識那女孩,人家周末外出燒烤,夏魚聽說了,嚷著要加入。大斤答應了第一次,以后就不再讓她知道。她知道了也沒事,過不了多久,他和女友準分手。

她回她的小屋子,繼續抱著電話或電腦聊天。

夏魚和重慶的這場空中戀愛未及落實到線下,就中途掉線了。大斤猜到了結局,卻沒猜到原因。這一年年底,夏魚接到一個奇怪的來電號碼,起初她以為是電信詐騙,后來她不小心接了一次,竟是從美國打來,竟是關陽。

“關陽,你不是說離不開家鄉,離不開你媽媽嗎?現在倒好,離得更遠了,直接跑到地球另一頭去了。”

關陽畢業后沒去做設計,而是進了南方的一家航空公司,被派到美國培訓。美國寂寞啊,他想到了廈門的初戀女友。

“可是,這畢竟是初戀啊,初戀多美好!不是每個保留舊號碼多年的人最后都能等到她要等的電話,我等到了,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呢?”

她果斷與重慶方面斷了聯系,她讓現任和前任互換了位置。

倒不麻煩,換個電話號碼就行了。

又是異地戀,又是長途,國際長途。

那時候,關陽買到一種電話卡,從休斯敦打到廈門,比從重慶打到廈門還便宜。缺點是通話質量差,自己說話有回聲,對方回話有延遲。這造就了奇妙的對話效果,一句話在送達對方前,有機會再傾聽咂摸一下,如同點擊發送前的最后一次審視與潤色;對方回話之后,回話尚在途中,等待猜測的不安與幸福被一點點延長。

一秒鐘之前你還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一秒鐘之后你會知道,我比前一秒更愛你。

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沒有提到秦皇島的小旅館,沒有提到那個夏天的種種不幸。他們好像又重新初戀了一次,和同一個人。

如同一戰和二戰。有人說,這根本就是一次戰爭,只是隔了一個漫長的中場休息。

關陽混得不錯,他英文好,人也機靈,因為胖了一些,更顯得成熟可靠,甚至他發梢的灰白也成了一種時尚與自信。他為她寄來航空快遞,有時是一張廈門演唱會的門票,有時是美國西海岸的一束紅葉,有時是飛機座椅靠背上用來裝垃圾的紙袋,拆開來,是他手寫的詩。

紫雨恨,卷云愁,將軍鐵翼藏東樓。

玉容憐,香腮瘦,佳人軟臥閨空守。

他告訴她,明天上午他將從她的上空飛過。第二天上午,夏魚逃會出來,花言巧語騙過寫字樓的保安,爬上了樓頂天臺。她守了一個上午,脖子都抬酸了,真有幾架飛機從天頂上慢慢移過,軌跡如白色的墨跡緩緩滲開,仿佛一支大筆從天外劃過。想到關陽可能就在其中某一條軌跡上,她的心又懸浮起來,整個人輕薄得如一片云,又飽漲如一只熱氣球,總之是想隨著那巨大的鐵皮家伙而去。中午,她從樓頂下來時,眼淚還嘩嘩地流,不知道是太陽光照的,還是幸福的。

但是,從沒有一次,關陽空降下來,按響她的門鈴。

通話很快滿足不了他們了,他們開始每天視頻。當然,是按美國的天。為了不影響關陽工作,夏魚晨昏顛倒,忘記北京時間,過上了美國時間。她常常蓬頭垢面去上班,只在回家以后,對著電腦梳妝。電腦成了她的梳妝鏡。他們的越洋愛情持續到2009年。

然后,又沒了。

如同一場瘟疫,來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它會輕易走,誰都如臨大敵,結果它說走就走了,連個疤都沒來得及留下。夏魚渾身內傷,卻不便展露。她先是等了兩個星期,然后就給另一個高中同學打電話,想或許是飛機出事了?同學冷酷地說:有人剛跟關陽聯系過。夏魚明白過來,再不多問一句。

這一次,他連一點線索都沒留下,她苦于破解這懸案,漸漸地神志混亂起來。

她把手機埋在一個花盆里,上面種上花草。有一天半夜,她似乎聽到電話響,爬起床來去扒花盆里的土,卻忘了哪個花盆,于是一個一個扒,扒了兩手泥,指肚被劃破,指甲被折斷。

她坐地鐵,對面一個小男孩對一個小女孩說:我覺得世界上的女孩都是紅太狼,就你是美羊羊……她突然大哭出聲。

公司晚上聚餐,都喝了酒,她不敢喝,怕現原形。深夜,她開公司的車,把同事一個一個送回家,車里喧鬧不斷,后來,剩下最后一個同事在副駕,她把車開得飛快,同事突然嚇得醒了酒,尖叫:啊——你干嘛!她也醒過來,發現自己雙手松開方向盤,暴躁地在包里翻手機。

大斤在一個酒吧里找到她,把她從一堆男女間扒出來,說:昨晚寶來娜,今晚唐會,四天里只有一天是清醒的,不喝酒你會死啊!你當你酒神啊!

夏魚趁勢要滾進大斤的懷里,卻被大斤反手擒住。你他媽的身手倒是敏捷啊。夏魚在迷亂中發出一聲清醒的咒罵。

他守她一整夜,為她清理嘔吐物。她前半夜昏睡,后半夜裝睡。他則開了她的電腦,調了靜音,一板一眼地玩起了游戲,然后趴在電腦桌上睡著。早晨,他買來早餐,被她伸手打在地上。他臨走時就說了一句話:把那小子號碼給我。

她才不會給,那太丟人。

蘇曉理一開始訓斥她:哭什么哭?我們還沒死呢,你自己吭哧什么!掛了電話,心才虛軟起來,第二天買張車票去了廈門。

夏魚拒絕和媽媽說起一切,除了必要的生活交談,她們幾乎整日無話。這與當年夏魚跟爸爸那兩天沉默地釣魚還不一樣,那兩天他們雖然沒開口,信息量其實很大,需要一整面湖水吸納。而現在,夏魚像吞下一塊巨大的真空,整個人變得透明而深邃。蘇曉理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日夜跟著她。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害怕。從這一年起,蘇曉理扔掉教科書,開始翻看一些算命的書。有一次她對夏慶志說:都怪你給她取這個名,當時我就不同意。過去蘇曉理從不這樣,就在去廈門之前,她還忙于講課比賽,并炮制出又一封聲淚俱下的匿名檢舉信,試圖狀告當地教委的一名領導。

最終算是夏慶志救了女兒,方式卻有些慘烈。有一晚夏魚突然感覺心慌,同床的蘇曉理爬起來,仍用老辦法撫慰她,夏魚卻自己覺出異樣——能讓一截壞死的木頭重新腐爛,也需要新的力量——第二天一早,夏魚讓蘇曉理打電話回家,還沒打通,那邊電話已經打過來。夏慶志出事了。

這些年來,夏慶志總能成功地將自己推進危險境地而不自知。前一天,他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到深夜,司機也喝了酒,別人都客氣地拒絕了搭車,只有他稱兄道弟地上了司機的車,然后陪司機鉆到一輛大卡車的輪子底下。大卡車停在路邊好好的,后輪被撞出去一百五十多米,一車西瓜,滾了血淋淋一地。也對,這些年來,夏慶志從沒有讓身邊的女人們——老婆、女兒、母親、妹妹、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女人——放心過。

夏魚和蘇曉理趕回北方的縣城,從一架CT機里把夏慶志找出來。一個大男人,身上還帶著碎玻璃,認出身前兩個女人,大哭起來。

那一刻,夏魚被激活。

“我們還沒死呢,你自己吭哧什么!”

夏慶志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殘疾等級又提高了一些。夏魚請了假,在老家住了一段時間。一家三口又短暫地生活在一起,他們放下各自心事,專注于身心的康復。家里安靜有序,三個人都客氣、有分寸,欲言又止。夏魚仍熟悉這氣氛,這是大事臨頭、或大災過后的景象。自從那晚的遙相感應后,夏魚也再沒有更過激的表現。

面對真正的災難和不幸,即使親密如家人,除了一點點陪伴外,我們能做的,也只能是袖手旁觀。

離開老家后,她沒有直接回廈門,而是獨自去旅行。她繞過大半個中國,迂回地尋找自己的家。她在野外遇上暴雨,稀里糊涂上了一輛越野車,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開出一千多公里,險些隨那個男司機而去。有時她想把自己隱藏在廣袤的中國地圖中,有時又急于暴露行蹤,怕某個人的GPS找不到她。在MSN簽名、QQ空間或微博上,她處處留下狀態。無喜無悲,只是一些關于位置的信息。

我在長白山

我在成都雙流機場

我在懶骨頭青旅

我在318國道

我在肯德基

我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

但是,一直要到2011年9月的某一天上午,夏魚28歲的時候,才收到正式的結論。那時候,結論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那天她照例去上班,打開公司的電腦,一封郵件跳了出來。是關陽寫來的。很長很長很長。

“今天,我已經記不起他寫了什么,當時就沒太認真看,可惜了他的好文采。分手而已,干嘛寫那么長?寫那么長就算了,干嘛等那么久才寫?”

“但其實,他在那封信里寫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那也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足以解釋一切。他的爸爸并非因病去世。他去美國另有隱情。他等那么久才回信,可能正是為了等到一個完整的結局,他那個故事的結局。但我故意沒認真看,我害怕再開始一次。你也可以說我練就了邊看邊忘的本事。如果說對他有什么懲罰,這大概算一個。所以很抱歉,我現在沒辦法對你說什么,我當天就刪了郵件。”

大斤有一次說:讓初戀甩兩次,你也真夠奇葩的。

“其實是三次。2007年春節,我第一次辭職后回老家過年,他突然來找我。我那時還不知道他爸爸已經去世。我們出去吃了頓飯,好像還誤打誤撞去看了一次演出。說了什么全忘了。然后就沒了,做夢一樣。”

“我最美好的七年都和他糾纏在一起,但是,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不足七天。”

但就是那一天,2007年那一天,感覺像濃縮了我們全部的經歷。我們在故鄉,卻找不到原來的路。我們明明相愛,卻像陌生人一樣羞澀。我們說了很多話,跟沒說一樣。我們沒有成為愛人,也不是仇人。沒有來由,沒有結果,無始無終……

她的閨蜜則有更簡潔的評論,就一個字:賤!

2011年早些時候,一個同類男人找到夏魚。

他是唱片公司北京總部的同事,夏魚出差去北京時曾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印象不太深。2011年他已從總部跳槽出來,正賦閑在家,翻到了夏魚的手機號碼。試著打一下,竟通了。

前同事,電話,異地,小她一歲……一切似乎又要重新開始。

但畢竟還是有一點區別。區別就是,男孩不滿足于電話,他掛斷電話就買了張機票飛到廈門,敲開了夏魚小房間的門。男孩叫徐奔。

徐奔話不太多,難以支撐起一次漫長的電話戀情,他因此更熱衷于當面交涉。等到面對面時,他的話更少,但夏魚聽得出,他教養極好,家境應該也不錯。雖然當時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但他對未來似乎蠻有把握。他們的談話里很快出現了買房、結婚等字眼。夏魚有上千小時的戀愛對白經歷,卻是第一次聽到這幾個詞。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世界上只有社會地位最高的、一種叫2B的鉛筆,有權利做選擇題。

北京?還是廈門?他們開始討論未來的去向。那時徐奔已回到北京,也有了一份像樣的工作。這使他們的這場談判顯得更勢均力敵。但是徐奔的父母都在北京,到這一年的年底,同在北方的蘇曉理和夏慶志也加入了討論,終于讓這場拉鋸戰變得一邊倒。下一年春節到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催夏魚北上。

一個人住的第六年,已經適應了南方的氣候和小窩的氣味。每天晚上,給自己做點吃的,慢慢咀嚼,聽得到自己體內的聲音。我是這潮濕房間里生出的一株植物,獨自成長或枯萎……樹挪死,人挪活,問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樹還是人。

夏魚也是后來才慢慢知道,小唱片公司有個大來頭,隸屬北京的某傳媒集團,有國資背景。同事給她支招,讓她找北京那邊的某位領導幫忙調動。她找了領導,很別扭地說出理由:我未婚夫在北京。領導回了幾個字:很難。幾乎不可能。

她想過辭職,心里沒底,隱約也覺得不值。這使他們這道選擇題陷入僵局,“你過來”或“我過去”之外,似乎還有第三種可能。他們都意識到了危險,但都不想為此做出一點點改變,互相比賽著誰更懶。日復一日,夏魚的愛情一點點又回到老路。2013年到了,春節期間,夏魚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又一個人去旅行了。這引發了北方大暴動,徐奔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不等他開口,四個家長已經站出來,聯名譴責夏魚不帶徐奔玩。在此之前,他們已經互相見過父母。

她還不怎么了解他,他就莫名其妙成了她的“未婚夫”。這老掉牙的詞兒。

她在異地無目的地走,出沒于人群,感覺自己隨時會被人拐騙,賣到貴州、西藏,或者尼泊爾也行。但是一路無事,連個搭訕的都沒有。她又安全地回到一堆麻煩中。

這幾年,夏魚還忙里偷閑讀了一個在職研究生。這成為她滯留廈門的另一個理由。2013年5月3號,她去參加答辯抽簽,趕了個大早。負責的老師說:快抽吧,第一個抽的人,從來抽不到盲審。她抽了,結果抽到盲審。她趕緊給導師發短信,導師在英國,正睡覺。等他睡醒,給她回了三個字:別緊張。夏魚后來揣著這條短信去答辯,竟順利通過,還得了優秀。她高興中還有一絲擔憂:她滯留廈門的理由,又少了一個。

5月12號,小區附近的書店頂不住高漲的房租,終于關門了。曾經的安靜,化為如今的旺鋪出租。她留在廈門的理由,又少了一個。

5月15號,她踩著凳子在衣柜頂上找鞋盒,打翻了一個紙箱,白花花的紙撒了一地,如同一場突發的葬禮,那些隔世的字句,頃刻間鋪滿整個房間。她離開廈門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5月16號,北京的領導給她打電話。事后她才知道,總部有個人辭職,空出一個崗位,兩個分管領導都想塞自己的人,至少不要讓對方塞人,其中一個領導想到了她。電話里,領導說:買票吧,下周一,5月20號,來北京報到。

一個人住的第七年,來廈門的第十一年。我三十歲。突然,廈門留給我的時間,只剩下最后三天。

她用三天時間來了斷廈門的一切。如果有一個足夠大的包袱,能把廈門整個打包帶走嗎?她最后從小房間里收拾出三大箱子,是那種飛機托運所能容納的最大尺寸的行李箱。她的房租付到十月,后來正好一個同學從英國留學回來,沒地方住,她就把房子借給了她。最后,房間里的沙發、書櫥、五斗柜、冰箱、電視、音箱,大概五百本書,一千張CD,都被同學拖走了。裝了滿滿一貨車。

飛機的顛簸,以及內心的翻騰,讓她握不住筆。她最后寫道:

2013年5月19日晚8點25分,廈門航空……想說的很多,最后也只有一句:就此別過……十一年如一場夢,好與不好,都不那么重要……飛機落地,北京你好。

夏魚換了城市,換了工作,換了床。床上多了一個人,叫老公。

她在廈門的時候,體內吸足了濕氣,與環境濕度達到平衡。到北京后氣候干燥,她手上倒生出濕疹,因為外部濕度降低,體內儲存的濕氣就逼出來。她有一次拍下手的照片,微信上傳給大斤,說:來北京后,手老了兩歲。大斤說:廢話,你去北京兩年了,手可不老了兩歲嗎?這是2015年,她驚覺已來北京兩年。

她家住六環,原來叫什么村,天黑后不敢出門,全是農田。她在廈門時,每天睡到八點,然后乘班車去公司。現在,八點鐘時她已在辦公室電腦前坐了半小時。她的單位在二環,為了避免擠地鐵,她每天搭老公的車,代價是七點不到就要出門,六點剛過就要起床。

她運氣算不錯,有兩個大學時的閨蜜在北京,她剛來時,三人興沖沖聚了一次,但夏魚馬上就發現,三人剛好都不在一個頻道上:她們一個剛生了孩子,一個還沒找到男朋友。而且,她們之間隔著大半個北京城。她們只能回到網上,偶爾在群里打個招呼。

夏魚的新單位,雖說與廈門那邊同屬一個集團,卻是兩個天地。過去的辦公室里歡聲笑語,現在的辦公室終日拉著厚厚的窗簾,沒有一個人說話,接電話也小心翼翼,誰要是喝一口水,整個樓層都能聽到喉嚨吞咽的聲音。十一樓是主任和副主任辦公室,夏魚每次上去就緊張。他們一共九個主任。

單位新來一個女同事,原來在外企,生完孩子后想換個輕松點的工作,她公公是某領導,把她介紹到這里來。女同事來了,外企范兒十足,每天中午跑三條街,去星巴克買回一杯咖啡。單位工資制度老化,從第一年入職開始算,十二年才能拿到頂薪,女同事在外企做好多年了,單位不承認,還是從頭算起,她不服氣,領導給她舉夏魚的例子:你看小夏,同一個集團的,還不是從頭算起?第二個星期,女同事把快遞箱子騰空,把辦公桌上的私人物品忽拉拉全掃進箱子,封好,抱懷里,篤篤篤走出公司,很外企范兒地辭職了。沒告訴她公公。

夏魚有一次在主任辦公室匯報工作,主任突然說:我說小夏,你能不能成熟點?夏魚一驚,以為方案有什么問題,結果主任指指她身上,說:衣服,我說的是衣服!她那天穿了一件牛仔外套。

她處在全方位的忙亂與不適中。但最讓她受不了的,是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如此具體的男人。

徐奔,如今是她法定的老公,已經兩年了,她有時想起這事,還覺得不可思議。估計他那邊的情況也差不多。他們像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突然推到一個對手面前。他們互相都有些招架不住。

徐奔從不進廚房,偶爾進一次也是煮咖啡,拌點色拉,或者就是倒一杯水,總之和主食無關,沒辦法,她只好進。徐奔過去從不自己洗衣服,都是爸媽洗,沒辦法,婚后他爸媽放心地撤出了,她只好洗。他們之間的種種不平等條約,只用了不到一個禮拜就達成了,卻將終生有效。徐奔的爸爸多年在國外,徐奔也養成了西化的生活習慣,愛吃西餐,聽歐美流行音樂。他有一次看到夏魚Iphone里一張專輯,發出一連串驚問:清炒苦瓜?這是什么?這是歌嗎?怎么會有這樣的歌?你怎么聽這樣的歌?夏魚說:你是北京人,沒聽過周云蓬的歌嗎?徐奔說:周云蓬是誰?

徐奔討厭一切不明不白的東西,喜歡能夠精確控制的東西。比如說,他愛車,不但愛車,還愛改裝車,現在是北京某改裝車俱樂部的資深會員。他每天一回家就鉆進車里面,或者趴在電腦上研究。周末,他常去參加改裝車俱樂部的活動,夏魚跟著去過一次,滿場都是汽油味和發動機的轟鳴聲,每個人的胳膊上都紋著輪骨和骷髏,手腕上纏著粗鏈子,像黑社會。徐奔自己那輛車也被他改裝過多次,心愛得很,不準任何人碰他的方向盤。他開車兇,誰要是別了他,他一定追上去,別回來。夏魚坐他的車,每次都像看大片,嚇得要死。他們倆的多次爭吵都在車上。

她和他,幾乎在所有方面都正相反。人們眼中盛贊的互補,到他們這里變成了互掐。他們很快退回去,退到各自的房間里,每人對著一臺電腦。婚后,他們同床的次數越來越少。

2012年時,她和徐奔的感情遇到大問題,那時他們尚在異地。接到消息的一刻,夏魚仿佛瞬間回到了2010年。有一天半夜三點鐘,她哭著打電話回老家。這事造成的后果之一是,一個月后夏魚的奶奶過世,蘇曉理和夏慶志沒敢告訴夏魚。葬禮上,全家人都到了,只有她缺席。她為此怨恨徐奔,并有理由一直怨恨下去。

他們吵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在2013年年底,婚禮的前幾天。他們穿著新訂做的禮服,像兩個試鏡的演員,因為不熟練,吵得更加露骨、丑陋。當著徐奔的面,夏魚打電話給大斤,把后者從一場聚會中猛揪出來。大斤耐心聽她咆哮完,先安慰了她,又罵了她。

結婚前,徐奔和父母住在一套復式房子里,婆婆算開明的,對他們說:如果你們要住,就找個裝修隊,把樓梯砸了,把那個洞堵上,你們住上面,我們住下面,當鄰居。他們聽了建議,把原來的洞堵上,在樓上再挖個洞當門,與父母做起了鄰居。倒也不錯,又自由,又有飯吃。徐奔的父母遵守約定,從此再沒去過樓上半步,但要他們準時下來吃飯。公公是老派的人,飯桌上方掛一個鐘,每天嚴肅地等在飯桌前,像要主持會議。如果小兩口遲到了,或者晚上跑出去玩,外面吃了,公公就很不高興。還好,公公婆婆每年只在京住半年,另一半時間,他們滿世界去旅游。

去北京后,她很少再寫東西。

渴望愛,也一直沒閑著,但其實,連一段正經的、一周至少兩三天睡一起、經常手牽手去逛街的戀愛都沒談過,然后就直接被扔進一段婚姻里,裝修,燒飯,與老公或婆婆慪氣,被各種人催生孩子,被小三找上門……總被遠方莫名吸引,卻總困在本地,困在八十平方的婚姻里……再也沒功夫矯情,看不到生活的盡頭,腦子里每天至少閃過一次離婚的念頭……有一個事實,并不是剛意識到,只是從不認為它值得說,但現在,有必要說一說這個事實了:我曾有一個堪稱傳奇的出生,盡管并不太可信,但自那以后,我再沒有機會進入某一段傳奇,即使是別人的傳奇……說到底,我仍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女子。

仍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女子。

2015年,來北京的第二年,夏魚32歲。集團在廈門某別墅開會,一個同事臨時請假,主任要夏魚頂上。會開了兩天,第三天是周末,領導同事們陸續撤了,知道夏魚在廈門生活多年,離開后再沒回來過,就讓她再住幾天,把別墅留給她,會會朋友。夏魚猶豫要不要留下。主任從自己包里掏出一包茶葉放桌上,說:朋友來了,請人家喝點好茶。

她決定留下來,了卻她和廈門還沒有了卻的事。二

收到她的短信時,我正開車。我看了一眼,本想把短信刪掉的,剛好前面的車開走了,我只好放下手機,開上去。收費站那個短頭發的姑娘閉著眼,腦袋猛地垂下來,又收住——她在打磕睡,嘴角竟還帶著職業化的笑。這笑不是給我的,是給前面那輛車的,就這一會兒功夫,她還沒來得及把那個笑收回去,就睡著了,一只手還習慣性地朝窗外張著。看來,即使坐著張手收錢,收多了,也會累的。

我按一下喇叭,說:喂,喂,醒醒。

她醒過來,很不好意思地接過錢,撕給我兩張票。

她說:前方路段有交通事故,請您小心駕駛。

我盯著她看了一兩秒,看她會不會再睡著。她被我看得有點不自在了,快速回我一眼,說:謝謝,再見。

事后,人們正是據此對高速公路管理部門提出了質疑:明明知道前方有事故,為什么還源源不斷放進車輛,以致造成更大的事故?就為了多收點過路費嗎?

我卻多少能原諒那個姑娘,她并非有意,她只是每天以同一個姿勢收費,收習慣了。

我又開出去一段才想起那個短信,我把手機壓在方向盤上,回了一句:你是誰?

我是這條高速公路上的一個過客,我只在靠近前方那個城市時,才換上那個城市的手機號碼,以方便和這個城市發生一點聯系,續上和這個城市的故事,順便切斷和上一個城市的關系。

我有很多很多手機號碼。

不過這一次還真是有點巧,我剛換上這個號碼就收到一條當地的短信,而且不是那種“歡迎回到人文薈萃的某地”這樣的短信。我的第一反應是:騙子們越來越消息靈通了。

短信上說:我來廈門了,好久不見:)

我也很久沒來這個城市了,我厭煩了這里,我此行的終點不是這里,我本想趁著夜色遠遠看它一眼然后就從它肩頭劃過去的,但是鬼使神差,我換上了這里的手機卡,然后收到了那條短信,沒有顯示對方名字。

她回復了我,是她的名字,還有一個地址。

我決定稍稍調整一下方向,從下一個出口下去,然后根據情況,在這個城市逗留一到兩個晚上。

我沒有想到,因為這一次轉向,我就此加入了那場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我不能怪她,我只能說,那個事件需要我。我也需要它。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們互相成就了對方。

已經很多年了,我從沒有呆在一個地方超過一年,我像個土撥鼠一樣不停地在各個地方掘洞,經營自己的一方天地,但是,在那個洞落成前,我已經沒有了留下來的興致,我只能再換一個地方,再掘一個洞。我掘的洞太多了,有一天,如果誰能將這些洞打通的話,那將是一個龐大完整的地下王國。

我隨機選擇下一站,也樂于被一些意外打亂行程。我在很多城市都生活過,有過一些人模狗樣的工作,也去過不少偏遠之地,我曾在西南部一個叫七尺的小鎮上住過大半年,那里民風剛烈,食物辛辣,我一天天陷進那塊巴掌大的地方出不來,再住下去就要變成他們的女婿了。我逃出來,去了錫林郭勒草原,又隨一支北京的自駕游車隊向東北集結,準備沿“愛暉—騰沖線”橫穿中國。在中原某個不知名的縣城我掉隊了,醒過來是一間煙霧繚繞的小酒吧,幾杯酒下肚,我糊里糊涂上了臺,隨便抄起一把琴,成了那個駐場樂隊的貝斯手。那不是一個多么重要的角色,只要能弄出點動靜就行,我多少會一點,他們剛好也缺一個搬行李的大個兒,就把我算上了。我后來隨他們去了不少地方,在一些地方他們頗受歡迎,在另一些地方則被一些敲碎酒瓶的仇人追殺,我莫名其妙地陪他們亡命天涯了一陣,有一天突然想起來,這一切好像與我無關,我當場甩掉了他們,他們拿走我一把隨身的匕首,我順了他們一把尤克里里。我折回到上一個演出地,和那晚臺下的一個女歌迷私奔了,她生了一雙俏眼,一個高挺的鼻梁,像一位哈薩克少女,事后我才知道她其實是倆中國孩子的媽,以及一個酒鬼的二婚妻子。我問她最想去哪,她說西藏,我們就去了西藏。她花光我所有的錢,又搭上了一個號稱騎自行車往返拉薩、上過國家地理雜志的大胡子,我傻呵呵地陪他們走了五百里地才發現他們的奸情,然后我就被他們丟在魯朗的一個鐵皮做的小旅館里。不過后來我在網上看到他們出事了,大胡子其實是借旅行販毒,并通過毒品控制無知女驢友,擴充他私人販毒王國的版圖。讀到這條新聞是兩年后了,我在無錫,正和當地某區地稅局長的女兒及其家人談婚論嫁。

我不缺女人。她們就像加油站,每隔幾天我需要她們一次,當然也有時一天就需要她們好幾次。但我不可能一直在同一個加油站加油,沒這個說法,我要趕路,只能走到哪加到哪。我也不可能在后座或副駕上擱一個大油桶,隨走隨用,那不安全。我只能從一個加油站走向下一個加油站,對我來說,她們沒有太大差別,只是一個大聯鎖品牌下的一家家分店。

對那些企圖讓我把整個加油站拖在車后帶走,或者干脆讓我在加油站定居的人,我只能棄車而逃。

我也不怎么缺錢,有些時候甚至很有錢。我不做什么違法的事,至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壞事”,但其實,我和那騎自行車的大胡子差不多,東奔西跑、四海為家都只是假相,我借這個來掩蓋我真實的動機。說句不好聽的:我有我的事業。

大胡子是聰明人,我一直懷疑他是因為看出我其實是另一個大胡子才毅然甩下我的。一條道上不能同時有兩個大胡子,這是行規。但他有一點不聰明,他選擇女人做生意伙伴,以為能控制她們,結果反被她們用另一種方式控制。他忘了他是騎自行車的,他比我更不需要加油站。

我后來回到我的出生地,安心做起了一名無證導游。沒人知道我那些年的經歷,我曾經和怎樣的人生發生過交集。偶爾地,有游客問起我右前臂的菱形刀疤是怎么弄的,或者為什么我的右腿看上去比左腿稍短一些,我就都怨到城管身上。

不過,那都是很后來很后來的事了。

我折騰到很晚才進到這個城市。這個城市老了,舊了,在一個紅燈前,我聽到斑馬線上的行人在談論當天的新聞,口音奇特,很難想象我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如果他們中的某一個人肯向我這邊看一眼,他會看到一輛奇怪的車,沒有擋風玻璃,里面坐著的人失魂落魄,又心懷感激,像一個真正的異鄉人,帶著重返人間的眼神,打量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但是,沒有人看我。

我暫時見不到她,她似乎很忙,我沒有細問,我們沒有熟到那個程度。我找到一間不起眼的旅館,已經辦好了手續,進電梯時我才發現不行,我受不了電梯一截截把我運到高處的感覺,那感覺像行刑。八樓,這是一個恐高者的極限啊。我又下來,硬著頭皮找到前臺,說:能不能幫我調低一點?她說:多低?我說:一樓。她說:一樓是餐廳。我說:二樓。她說:二樓是健身房,三樓四樓會議室……我退了房,那姑娘挺同情我,把押金都退給了我。

又試了一家,情況都差不多。我放棄了,把車開到一個沒有燈光的僻靜處,在后座上躺下,腳架在車窗上,一對小情侶走過來,男的領著女的,湊上來看我的車,猛然看到一對腳,嚇得跑開了,跑到遠處才開始哈哈笑。我早想提醒他們,想想也不太好,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我嚇到。后來又走過一些人,都鬼鬼祟祟的,我發現越是暗處越熱鬧,索性又起身,把車開走。我后來停在這城市的一個標志性建筑下,在徹夜燈光的照耀下,酣然睡去,像睡在全世界的中心。

后面幾天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到處游蕩,餓了就到出租車司機出沒的小巷子里吃飯,排隊撒尿。我有意避開過去曾經生活過的那些區域,即使如此,我還是買了一頂棒球帽戴著,好像真有人還記得我似的。我裝了擋風玻璃,加了層厚厚的膜,每晚睡在世界中心。

只有一次,我去了從前去過的地方。那是市郊的一所老牌模范中學,培養出一批省隊的籃球隊員,其中一個還進過國家隊,上級因此撥款,給這所學校蓋了一間很像樣的室內籃球館,但是常年關著,一般人進不去。那時候,我常從校園圍欄的一個缺口處爬進去,混進館里打球,那里的地板彈性不錯,據說是從NBA進口的。有一晚我在街上轉悠煩了,突然想去那里看看,不知道那個缺口有沒有被堵上,想當年,我算是最早參與缺口開發建設的人之一。我把車停在馬路對面,從一簇矮樹叢里鉆過去,遠遠就看到了那個缺口。嚴格說它已經不能算缺口了,它四周的鋼筋被齊刷刷扭彎,露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洞,它不但沒被堵上,還被合法化了,成了一道名正言順的門。我走進去,心想至少可以去里面蹭個熱水澡。

結果,我一進去就被卷入一場比賽,他們七個人,三打三多一個四打四少一個,我剛出現在門口他們就一迭聲喊我,我說我沒穿鞋,他們說沒事沒事,隨便玩玩,然后就動手拉我。我只得上場,手心手背分了伙,呦喝著打起來。跳了第一下就有點后悔,我心疼我的原裝進口clarks靴子。

前半場大家都還客氣,打到7比8時氣氛就有點緊張,我們這邊一直落后對方一到兩個球,對方打到9時,我們這邊有人說:10個球太少,打15個吧。雙方都同意,各自無聲地較起勁來。我很久沒摸球了,球感全無,浪費了很多好機會,我的腿長期蜷在駕駛席下面的狹小空間里,與油門和離合器糾纏,乍回到球場上,總感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負責防我的那小子一直暗中頂著我的腰眼,像塊膏藥一樣緊貼著我,只要看我背身接球,他一定將膝蓋插進我的胯下,將我牢牢鎖死。當然,對方進攻時我也沒客氣,有一次連人帶球劈頭蓋臉將那小子掄下來。他轉身要發作,被另一個人拉住。對方打到13時,我終于靠運氣撿漏進了第一個球,11比13。對方主力是一個號稱前校隊前鋒的大塊頭,他安慰防守我的那個人,被我聽到了,可能他也有意讓我聽到,他說:沒事,就這么防他,他投五個也就進一個。我沒說什么,我了解他這種人,除了每星期球場上這幾個小時外,這世界沒什么地方需要他,他的大塊頭在多數時間都被視作笑料。我狠狠搶下一個籃板,然后連進三個。最后一個球了,球權在我們手里,外線幾個人有點急,屢投不進,球權交換了幾次,又落到我手里,我往左虛晃一下,向右運兩步急停,起跳的一瞬,我看到之前一直不屑于防我的大塊頭也飛身過來補防,我還差一個腳尖就全身離地了,硬生生收回來,把大塊頭和另一個防守人點起來,看他們一前一后從我身前飛過去,我再次起跳,球進了。

下場的時候我才感到兩個膝蓋痛,左邊更厲害一些。我坐在場邊大喘氣,發現右腳的靴子也開裂了。這雙靴子我穿了少說也有八九年了,跟我去過很多地方,我差不多每天都穿著它,上面還帶著兩千公里以外的泥。之前鞋底已經有點脫膠,現在則裂開一條縫。急停跳投最費鞋,也費膝蓋。

靠墻坐在椅子上,身體迅速冷下去,衣服潮乎乎地貼在身上,兩個太陽穴還在一下一下跳,場上還有人在投球,嘻嘻哈哈鬧成一片。我有點后悔了,可能我不該在高速公路上轉向,我該一直開下去的。有人嚷著再來一局,我悄悄躲進浴室。

熱水淹沒了我,像是很久以來的第一次擁抱,身體被激起無數細小的氣泡,從頭到腳,從外到里,我像一粒泡騰片,就要溶化在熱水中。最近幾天的經歷,連同最近這些年的經歷,水蒸汽一般浮起來,將我包裹在中間,我面向墻打開身體,舉起雙臂,用肘部支撐在墻壁的瓷磚上,兩手抱住自己的頭。盡管我置身在滾燙的水中,但我還是分辨出來,有兩行同樣溫度的液體單獨從臉上流下來,落在大腿和腳面上。是眼淚。

有人站在旁邊的淋浴頭下,我聽到他的聲音時,感覺他已經在那里看了我很久,然后才用一種很有把握又很漫不經心的口氣說:你回來了,有段時間沒看到你了。

我放下手,稍稍轉一下頭,隔著水和蒸汽,我看不太清他,他的頭發一點點被水注壓彎,一片片貼在額頭上,水流模糊了他的眉眼,我失去了最后一次看清他的機會。我含混地說:哦……嗯。

我慢慢地洗,防備他的下一個動作。他沒說話,但一副隨時要說話的樣子。而且,即便他不再說話,那一句話就足以制服我了。我把自己的頭臉埋在水流中,不敢讓它們露出來,好像這樣就能更安全一些似的。我在腦子里飛快地翻一本名冊,與眼前這具身體比對。這身體毫無特征,叫任何一個名字都不足為奇,又都不夠準確。我承認有那么一兩個瞬間,我有點慌亂。

在大家都光著的情況下,我沒有任何優勢。

我努力回想剛才球場上的人,除我之外,一共七個,他們的高矮胖瘦,神情動作,慣用的招術,彈跳與手腳協調度,進球或失球后的第一反應,最愛說的粗口……但是,眼前這位是誰?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防我的那小子,也不是大塊頭,我過份關注這兩個對手了,剩下的五個人則被我抽象成了球場上的一號位、兩號位,我能在球場上分辨他們,卻沒法在光屁股的情況下認出他們。

我經手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太多,這是我所有不安全感的根源。總有一天,也許就是今天,我會死于這些秘密。

我這樣想的時候,浴室外響起腳步聲,是那種腳底板沾了水拍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聲音。我扭頭看,那人已不在。

腳步聲越來越遠,我關了淋浴,一下下數,不敢錯過任何一下。我能聽出那聲音在轉彎,在上下,水的成份在一點點減少,聲音變得越來越干燥。中間那聲音停下來幾次,我以為它要回來了,帶著一把槍。結果沒有,它繼續向前,直到最后,它走出我的聽力范圍,淋浴頭滴下最后一滴水,剩下滿滿一體育館的寂靜。

我等身上的水稍微干一點再出來。在更衣室,我放衣服的那條長椅旁,我好像終于明白了一點什么——我的衣服沒了。

操你們媽。

我懷著最基本的善意去翻靠墻的一排衣柜,想也許是誰好心幫我收進去了。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所以我沒說錯,操你們的媽。

我把沿途所有的角落找了一遍,直到我回到球場。球場坦蕩蕩,一眼望盡,連個能藏衣服的角落都沒有。

然后,在我把我能找的地方都找遍后,之前一直大亮的燈光,一下熄了,熄得徹徹底底,別說五指,我連我全身都看不見了。

無影燈們,你們算得真準,所以,再一次,操你們的媽。

我貼著四壁的墻,圍著廣袤的體育館轉,試圖摸到個把開關。體育館真大,可容納三個籃球場,中間還能辟出兩個羽毛球場或一個排球場。體育館的墻真廣闊,我覺得足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那小小的救命的開關,可能在上面的任一點上。不過,謝天謝地,還真讓我摸著了,一大排。

吧嗒吧嗒,我來回按了幾遍,沒反應。我倒是反應過來了:燈怎么會是在這里關掉的呢?一定是總閘關掉了。總閘在哪里?總閘在全世界的任一點上。我有機會找到它嗎?沒有。

我摸到一處臺階,坐下來歇一會兒。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我才想起來,剛才所有這些事,都是在赤身裸體的情況下完成的。從小到大,我很少、應該說從沒有,一絲不掛地走過那么遠的路。

體育館有一面墻全是玻璃,玻璃外面是更黑的黑夜,連一處人間煙火都看不到,想借光也借不著。一個人赤條條坐在這巨大、完整的黑暗中,真該思考一些哲學問題,事實上我也真是這樣打算的,但是天公不作美,我剛起了個頭,月亮升起來了。

月光照進玻璃墻,體育館里浮起鬼魅的光,窗欞在地面和墻上投出巨大復雜的圖案。如果有條浴巾的話,我真愿意坐在這里欣賞一晚上。

月亮是整個晚上的轉折點,借著它的照耀,我摸到墻邊的椅子旁,在椅子下面,我摸到了它們。

呵呵,我的車鑰匙,我的手機,我的火機,我的煙,我的張嘴的靴子,都是我的,都在這里乖乖等著我。

我慶幸沒把它們帶進浴室。有他們在,我相信還能拿回屬于我的全世界。

接下來,我還需要兩件衣服,隨便什么款式或風格的衣服。或者至少總要有一條褲子吧,總不能讓我只穿著一雙靴子去收復這個城市吧,那太不雅觀,也太冷。

彎腰穿靴子時,我發現地上有片陰影在輕輕晃。饑餓的人看什么都像吃的,我看那陰影的樣子,像一件被拉扯得不成樣子的衣服。

我抬頭看,在體育館的上空,高懸著一排衣服。

不是我的,是那些省隊隊員的,其中還有一件是國家隊隊員的。這是這座龐大體育館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可能,也是我千里迢迢趕來然后一絲不掛坐在這里的原因。

感謝你們,我以后一定要做你們的球迷,永遠支持你們。

我只需要一身衣服,結果上面卻掛著一排衣服,足以武裝一支籃球隊,我甚至可以挑挑揀揀,選一個我喜歡的號碼。

接下來的問題就簡單了:要么它們下來,要么我上去。

我仰著頭考察了半天,又坐下來抽了兩根煙,也沒想到特別好的辦法。這不可能,能掛上去就能拿下來,有人在下面光著身子等衣服,有衣服在上面空著等人穿,不可能拿不下來。

但是如果真拿不下來,前面的一切就算白費,今晚還是以我的完敗收場。

體育館空蕩蕩,連個桿子都沒有,最長的物體就是我自己。

我繼續抽煙。其實辦法早就有了,我只是想多抽幾根煙。我抽完一整盒煙,把靴子內側的拉鏈拉開,脫下來,整齊放一邊,站起來搓搓手,走到玻璃墻下面,摟過一捆窗簾,開始往上爬。

我爬過不少樹,粗的細的,但從沒爬過窗簾。相比較下,窗簾比樹難爬一些,因為它不是用來爬的。我必須恬不知恥地把那粗布簾子絞在我裸露的大腿間,一截截往上攀。才動了沒幾下,我兩腿間的活物就硬了,沒頭沒腦地亂頂,很礙事。我該慶幸我爬的是窗簾,如果爬的是樹,后果更不堪設想。上小學時我曾爬過小區熱水房檐下的柱子,在那根鋼管做的柱子身上獲得了最初的性快感,從此我一直覺得爬樹是件快樂的事,直到后來,我在樹下面發現了獲得快感的更好辦法,從那以后,面對著一棵樹或一根鋼管,我再也沒有了上它的興趣。

爬到快一半的時候我想起來,干嘛不直接扯下一截窗簾披著?那樣多安全,多省事?不過隨后我就否決了這個方案,原因還是不夠雅觀。我要是個女的,扯窗簾就算了,還可以解釋為裙子,可我是男的,我要穿褲子。我是以販運秘密為業的人,我比任何人更需要一條遮擋的褲子。更何況,我已經爬到那么高了,沒理由中途下去。

我甚至忘了我的恐高癥。

但我還是有點擔心,那些球衣掛在體育館的至高點,體育館有七八米高,落地窗簾也有六七米高,如果它不夠結實,或者上面的掛鉤不夠牢,把我中途摔下去,那么我迄今的人生,還是以我的完敗收場。

還差幾十公分到頂的時候,我想到了放棄。不是順著簾子出溜下去的放棄,而是直接松手摔下去的放棄,因為我真的沒力氣了。

之前在球場上,為了搶籃板,我和那小子的胳膊纏斗在一起,在一次起跳時,我被他硬生生拉下來,當時沒太感覺,現在我覺到了酸痛,很可能是背部肌肉拉傷。還有剛才,我不該抽那么多煙,男人每吐出一口煙就是吐掉一口生命,我把本該留到慶祝時才抽的煙提前抽了,所以,我很可能等不到慶祝的那一刻,就直接赤條條摔死在那片上好的進口地板上。

如果我真這么干了,那明天早上,這將是一條多么精彩的頭條新聞……我都能想象出那新聞的標題。

但是我不能死,我身上攜帶著巨大的秘密,那么多的人生系在我的腰上,我要為他們保留活口。身上新滲出一層汗,我用腳把簾子纏在我的腿上,與潮濕的皮膚產生磨擦力,以撐起我的重量。然后我騰出一只手,抓住距離最近的球衣一角,扯了幾下,那衣服就到了我的懷里。是那種涼爽舒適的快干面料,此刻我最需要的那種面料。接下來,如果我就此收手的話,這個夜晚仍會有一個大體圓滿的結局,但我起了貪念,覺得稍遠處那件球衣的顏色款式更好些,我用一只手把掛球衣的繩子扯下來一點,冒險用另一只手去抓繩子。我腰腹力量算不錯,抓到了繩子,身體的重心也首次離開了窗簾,我就是這時候摔下去的。

我像電影里的蜘蛛俠,或者人猿泰山,或者香港武打片里吊威亞的替身,扯著一根繩子呼嘯而去。虧了這球場面積夠大,我蕩了一大圈秋千,瘋夠了,才丑陋地掉在地板上,和一堆球衣躺在一起。那些球衣有的在我懷里,有的蒙在我頭上,有的散在地上,像兩個心急上床的人隨手丟的。其中有3號,有24號,有35號,還有一些別的什么號。

這真是史上最華麗的一次收衣服。

我稍稍扭到了腳踝,右手拇指也撞折了,可能還擦破了哪里,不過不要緊,我上中學剛打籃球的時候,差不多每次都比這傷得更嚴重。其實,如果不是忙著撈球衣的話,剛才我完全可以更優雅地著陸的。

我在地板上躺了一會兒,我太累了,我厭倦了汽車后座,我需要一個像籃球場一樣廣闊的床,在上面,和一群綾羅綢緞,以及一具女體滾在一起。

手機在閃,我起身找到它,是一條短信。在我不在陸地的這段時間里,它收到了一個女人的短信。

我最后挑了一個中意的號碼,穿戴整齊,離開了體育館。

1983年,出生(0歲)

1990年,父母離婚(7歲)

1994年,父母復婚(11歲)

1998年,考入省重點高中(15歲)

2001年,高考落榜,復讀(18歲)

2002年,去南方讀大學(19歲)

2003年,大二,與關陽戀愛(20歲)

2005年,秦皇島之旅(22歲)

我剛進入她時,下體生疼。不是磨擦產生的那種疼,而是一種更集中、更尖銳的疼,好像她那里裝了一把小鍘刀,刀刃朝外,居中,正迎著我全身最細皮嫩肉的部位。我越動,它勒得越緊,像絞索勒緊一個無辜的脖頸,或吉他一弦勒緊初學者的指肚,有一種想要立刻放棄的切膚的痛。

我事后分析,可能是她的一根毛。她有一大片旺盛的、疏于管理的毛,這與她外表給我的印象不符。當然,也不一定是她的毛,也可能是我的。

我們做了很久,主要是因為前戲和進入階段耽誤了太多時間。這過程,與我進到這間別墅的過程非常像。我在這方面一直有些迷信,愿意相信并夸大其中的一些巧合,比方說,我第一次有機會與女孩發生性關系的那一天,我湊巧在開門時連試了三把鑰匙才成功,結果當天晚上,我也是連試了三次才成功。

在第一個裝扮最像門衛的人面前,我輕輕松松就過關了,卻被第二個看上去最不像門衛的人攔下來,那人五十多歲,像個過氣的明星,衰老提前到來,卻仍能從眉眼間看出英氣。他來回審了我半天,又進到內間接通一個電話,對著話筒小聲嘀咕了很久,看樣子在反復確認一些細節。最后,他打開門禁,放我進去,我問他怎么走,他不理我,而是反身將門鎖死,一聲不響地走到我前頭。我明白,接下來的路,我要跟著他走。

我們拐來拐去,最后進到一間電梯。嚴格說那不能算電梯,更像纜車,因為它不是上下運行,而是平著開出去。我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不管發生什么堅決不開口問的主意,因為看那人的神情,問他什么也白搭。我能感覺到那鐵皮轎廂輕微的轉向與起伏,似乎是順應地勢變化,也為了避開一些障礙物,同時還能聽到轎廂的金屬外殼與什么東西刮蹭發出的刺啦聲,然后,毫無征兆地,轎廂突然九十度轉向,同時劇烈一抖,像要掉下去。瞬間的失重讓我手腳僵直,等我意識到時我才發現,我后背緊貼到墻上,兩手緊握住扶手,手心全是汗。

整個過程他一句話都沒說,只在轎廂停下來時問了一句,語氣隨意,但應該是憋了很久:

你平時,都是這樣的嗎?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走出轎廂門時,門框上一條不銹鋼鏡面照出我的樣子,我一下醒悟,他可能指我的穿著。我穿著一件花里胡哨的無袖運動衫,一抬胳膊能露出腋毛,下面是同樣花哨的運動短褲,露著腿毛,然后赤腳蹬一雙皮靴,皮靴張了嘴。而他穿著得體的皮鞋西褲和襯衫,領口塞著波點小方巾,小腹平坦得讓人嫉妒。

我們順著臺階下到平地,我回頭看那個鐵皮轎廂,它停在半空中,被一群樹枝簇擁,我想起那些刺啦聲,剛才轎廂一定是一路披荊斬棘,才把我們送到這里。我后來又跟著他走出很遠,但一直沒走出這片樹叢。路上偶爾看到一兩棟房子被高大的樹冠遮蔽,外墻爬滿藤蔓,沒有燈光。我確信我還在這座城市的地界,但這里卻不是城市的轄區,即使有一架直升飛機從頭頂飛過,也很難發現這片茂林下秘密生長的房子和人。如果今晚是一場夢,現在該到了夢境最離奇易碎的部位。我覺得我應該害怕,但是沒有。

他把我放在一處門前,然后看著我,一步步倒退著消失在夜色中。他看我的最后一眼有些眼熟,像我的某個長輩。

我按門鈴,聽不到聲音,打電話,響了很久也沒有人接。我正想這是不是又一個圈套時,電話接通了,我說:到了。

過一會兒她把電話打過來,說:沒看到你,你在哪里?我說:在你門口。她說:我也在門口,沒看到你啊——啊,你是不是在后門,后門鑰匙丟了,打不開的,你往相反方向,繞著別墅走,繞到前門來,我在前門等你。

我進到這間別墅的過程,與我后來進到她身體里的過程,如出一轍。

2005年,與關陽第一次分手(22歲)

2006年,大學畢業,進區政府(23歲)

2007年初,跳槽進唱片公司(24歲)

2008年底或2009年初,與重慶戀愛(25歲)

她光著兩條長腿為我開門,上身套了一件寬大的襯衫,像是忙亂中臨時抓了一件衣服。但是不應該啊,我走了那么久才到,如果她愿意的話,她有足夠的時間把自己穿戴整齊。

我以為她會帶我到樓上,至少是沙發,結果我們卻到了餐桌,規規矩矩坐下來,隔著一把椅子。她問我喝什么,我習慣性地說白開水,她剛坐下來,立刻起身去擺弄水壺水杯,然后端上來的卻是一杯茶,茶葉還在熱水中打轉。我接過來說,謝謝。

后來,多虧了那些茶,否則我可能撐不了那么久。

她又給自己弄了杯什么,坐下來,定一定神,這才開始笑,笑得不可收拾,但并不出聲,也不看我,只用手捂住嘴,肩膀抖動。我被她笑了一陣,自己也笑了,說:你是指……我這身衣服?

她又笑了一陣,才說:是啊,不然呢?

我說:剛才在打球。

她說:打球有穿皮靴的嗎?

我說:走得急,忘了換。

我們停下來,靜靜地坐著。我先后在腦子里否定了好幾個可以試著聊聊的話題,估計她也在忙著想。我們之間,其實沒那么多可說的。我提議參觀她的別墅,她跳起來,連連點頭,好像她本該早點想到的。她帶著我東轉西轉,很耐心地講解每個房間的功能,連樓梯下面的小儲物間都不放過。參觀完樓下后,她帶我上樓,樓梯陡峭,我跟在她后面走,眼前是明晃晃的兩條白腿,還有柔弱的一截腰肢,我沖動起來,想拿手去扶,她卻突然轉身,說:扶手有點晃了,當心。

到了二樓小門廳,話題不知怎么轉到她的單位,她站在欄桿旁,向我介紹起她的領導和同事,一個接一個。我聽得糊涂,分不清誰是誰。我站的位置正對著天花板上的一大蓬環形吊燈,就是我在一樓客廳里看到的那個,我無端想起一部日本電影,在那電影的結尾,女主角把全身點燃,縱身越出二樓欄桿,掛在那具吊燈上,整個客廳搖晃著一團白熱的火,女人的尖笑聲從火中傳出,把沙發上衣冠楚楚的主人嚇得半死。

她注意到我表情游離,破例拉一下我的手,帶我去看她的臥室,卻在臥室門前攔住我,說:太亂了,就不讓你進去了。然后是另一間臥室,另一個儲藏間,另一個衛生間,另一個緊閉的門。她指著緊閉的門說:這里面有另一截樓梯,可以到三樓,我們都打不開這扇門,所以誰也沒去過三樓,不過——她視線越過我,透過欄桿去看一樓——剛才忘記給你介紹,一樓廚房旁邊有一道暗門,是電梯,可以直達三樓,不過我們也進不去——電梯壞了。

我說:你不覺得害怕嗎?一個人住在這個空蕩蕩的別墅里,頭頂上還有一間誰也沒進去過的房間?

她說:讓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挺恐怖啊。

我壓低聲音說:聽到過什么動靜嗎?上面?

她抱起雙臂,緊張地搖搖頭。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們都沒說話,好像一起在聽。別墅里靜悄悄,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管是上面的,還是下面的。

她閉上了眼,吸一口氣,身體緊縮起來。這是我抱她的最好時機,但是我發現自己手腳僵硬,根本動不了。我白白浪費了十幾秒的時間,她睜開了眼,眼神冷靜,好像再沒人能靠近她。

樓上沒什么好說的了,我們眼看就要下樓,回到那個四四方方的餐桌旁。我說:衛生間里的窗好像沒關好。

我們擠在窄小的淋浴亭里,我幫她把一扇天窗關上,身體貼上她的后背,她轉身要躲,我擋住她,她再躲,我再擋,她強行要走,一頭扎進我懷里。

這算不上擁抱,因為她將雙臂撐在胸前,我試過將它們分開,她牢牢把持著不肯放松。我后來放棄了努力,輕輕把她攏在身前。她接受了這種局面,仍保持著自衛的姿態,我們既像擁抱,又像對抗。

我們就這樣在淋浴間里僵持了很久,等我發現時,她已經把我胸前的衣服弄濕了一大片。

然后她才軟下來,拿手快速抹一下鼻尖,說:我闖了一個大禍。

2009年,與關陽第二次戀愛(26歲)

2009年底,與關陽第二次分手(26歲)

2010年,失戀一年(27歲)

2011年,和徐奔戀愛(28歲)

她的婆婆在計算她。有一次,婆婆問起她的月經時間,她說了,婆婆就記下來,回頭拿一個計算器,來回地算,還拿筆在紙上列公式。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她和徐奔被婆婆提前攆上樓,出門時,婆婆往兒子懷里塞了一樣東西,被她看到了,是鬧鐘。

當天晚上,她和徐奔慪氣,整個晚上不讓他碰。

又一天的晚餐桌上,待公公和徐奔先后離席,婆婆宣布了一個消息:我給你聯系了一個醫生,全市最好的,預約了下周一,跟單位請個假吧,去醫院查查。

她說:我好好的,查什么?

婆婆說:去了就知道了,查查吧,沒壞處,全市有名的專家呢。

她沒說話,過一會兒她問徐奔:你和我一起去查嗎?

婆婆一旁聽到了,說:他不用去,他沒事。

上了樓,她問徐奔:為什么讓我去查?為什么不讓你去查?

徐奔說:我婚前不是查過沒事嗎?

她說:我婚前也查了,我也沒事,憑什么只讓我去查?

徐奔說:我媽預約的是婦科專家,我去干嘛?等你查完我也約個男科專家,我也查,行了吧?

這天夜里,她又夢到了撥電話。她一遍遍撥一個號碼,總也接不通,等她掛掉后,電話卻突然響起來。她被驚醒,好半天分不清真假,剛開始時她會捅醒徐奔,問他有沒有聽到電話響,他就說她疑神疑鬼,后來,再捅他他就要發脾氣。她試過睡前把所有手機關機,卻關不掉夢里那些鈴聲,如今,那些鈴聲也與時俱進,變成了彩鈴。她醒悟,這鈴聲怕要跟她一輩子。

她起來披上衣服,倒了一杯水。水有些燙,她搖著杯子,在屋里走來走去。杯子晃,人也晃,杯里的水涼了,她卻忘了喝。她穿上衣服,想去小區里轉一轉,卻在門口鞋柜上的收納盒里摸到一把鑰匙,樓下的鑰匙。

她開了鎖,輕手輕腳進到門里。房間黑洞洞的,她憑記憶繞開地上的擺設,竟分毫不差。她能聽到一高一低兩個聲部的呼嚕聲,來自臥室的同一張床。她以前聽徐奔講過,老頭老太太年輕時不和,險些離婚,公公去國外多年,說是公派,其實另有隱情。后來徐奔長大了,公公跋山涉水回來,重新睡到婆婆的床上,竟再也沒分開過。在他們這個年紀仍堅持每晚同床,也算少見了吧。

她立在公婆床前,凝視一床起伏的棉被。有好幾次,他們的鼾聲中斷了,久久等不到下文,似乎只要她再稍稍幫他們一把,他們就能永久地停下呼吸。

她站著看了很久,想該怎么收場。她剛才把拖鞋留在了門廳,赤腳走進來的,此時她的腳底板冰透了,她找到床前的兩雙拖鞋,選了較小的一雙,趿上走了。

出門的時候她不敢扭頭看鏡子,她害怕看到自己黑暗中披頭散發的樣子。

她拎著自己的拖鞋回到樓上,站在自家門廳里,看著黑暗中一模一樣的房間格局,好像她并沒有離開剛才的房間。她最后換上自己的拖鞋,放下另一雙拖鞋,回床睡了。

睡著前她想:如果就這樣睡下去,可能用不了多久,某天早晨醒過來,她和他,就將變成樓下的那一對。

第二天早晨她朦朧醒過來,聽到徐奔關門下樓,很快,樓下傳來斷續的對話,她聽不太真切,大致意思是徐奔在向婆婆質問什么,而婆婆在解釋什么,那種對白既激烈,又親密。她拉起被頭,又補了一覺。

這天是周二,上班后,領導在會上說:明天去廈門出差,小黃家里有事去不成了,處里還得出一個人,周四周五開兩天會,周末還能玩兩天,周日晚上回來,第二天正好上班,機會難得,誰去?

底下沒人說話,都低頭看手。領導一拍桌子,說:再加一天,下周一可以不用上班,下周二再回來!

她抬起頭,說:我去。

2013年5月19日,離開廈門,去北京工作(30歲)

2013年12月18日,和徐奔結婚(31歲)

2015年5月13日,去廈門出差(32歲)

說了這么多,我還是覺得,你的生活沒什么特別,可能有點小問題,但還不至于,遠遠不至于,你的履歷堪稱這一代人的模版。

所以我想跳出這模版。

你說的理由,甚至比五年前那個理由更牽強。

如果再加上我闖的這個禍呢?

這件事有點麻煩,但也不是沒有退路。

我就是不想要退路才這么干的。

我也在你的計劃中嗎?

原本是的,但是你運氣好,最后一個到,我總要留個處理后事的吧。

那倒是,我適合干這事。

那說說你的計劃吧,什么時候出發?

這種事情沒有準點兒,你知道的,就像那種私人運營的小巴士,湊夠一車人就可以發車了。

你湊夠一車了?

我只是打個比喻——事實上,我湊了一飛機。

一飛機……想失蹤的人?

是的,這種人大有人在,有人甚至組團來,我們會安排他們以旅游的名義登機,很多人到了機場才向家人告別。

好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有這種說走就走的旅行。

你們會朝太平洋飛去,飛行員會控制速度和航線,確保飛機一直在黑夜里飛,然后,在白令海的上空,世界日期變更線的附近,你和你的小伙伴們,會以飛機失事的形式,瞬間消失。

飛機失事?

當然沒有真的失事,只是制造一個失事的假相,總要給全世界一個解釋。

為什么在白令海?為什么在黑夜?

沒那么多為什么,很多事在夜里發生,不是因為有什么科學依據,僅僅因為有些事只能在夜里發生。

那你們要買通航空公司嗎?

沒那么麻煩,而且人家也不賣。其實我們要做的很少,你要知道,這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事實上,這樣的人太多了,完全可以拼出一個完整的社會,里面什么行當都有,包括一個飛行員。

大家心照不宣,裝模做樣地登機,然后咣一聲,人間蒸發?

從此之后,以這世界的常規標準來看,你們死了,但其實,你們還活著,只是不存在。

活著,但不存在——恕我直言,很多人不都是這樣嗎?

這一次不是比喻,是說真的——我要再說明一下,因為保密原則,我今天說的大部分話都是比喻,只有這句是真的。

那我們到底被送到哪兒去了?

前幾天網上有條新聞,太平洋上一座小島掛牌出售,折合人民幣只要五百萬元,比國內房價還便宜,即使加上后期開發建設費,那數字也有很多人出得起,島上已有一些基礎設施,完全適合人類居住。

能說下具體位置嗎?

這句還是比喻——我當然不會告訴你具體位置,否則還有什么意思?而且我也不知道具體位置,我知道的其實也很少很少,我告訴你,你只需要知道,這樣的小島,太平洋上有無數個。

那種地圖上看都看不到的小島?

是的,有無數個——這還不算大西洋,各種洋。

然后,等我到了那里,你會給我寫一個傳記?

稱不上傳記,只是留一份記錄,證明你曾經到這世上來過,內容嘛,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要,畢竟這只是我的私人興趣,算是買一送一。

那剛才的事呢?是你的私人興趣,還是公事公辦?

你是指……?

和我上床。

當然是私人興趣。

和每一個人都?

當然不,事實上,多數人都沒有,如果還有這個興致,估計也不想走了。

五年前你為什么不要我?我跟你跑出兩千里路,你分分鐘可以上了我。

我如果想上你,十三年前就可以上了你,你那時就已經滿了十八歲。

那為什么不呢?如果你那時就上了我,我會立刻跟你走,我的人生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你那時也年輕,還不像現在這么混蛋,我們的人生都可能在那一年改變,可為什么你不?

你我的時間不多了,沒時間討論這個問題。

告訴我為什么。

如果你還存有這樣的幻想,那我覺得你不適合離開,你的人生還有希望,或者說,還沒有絕望到底,你該按時回去上班。

如果我們從今晚重新開始,也不算遲不是嗎?我們還那么年輕。

我們離得最近的時候,是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從那以后,我們越走越遠,再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再要我一次吧,再上我吧,我會在你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最后問你一次:要今晚,還是今后?

2015年5月18日(周一),最后一次在微信朋友圈留言

2015年5月19日(周二)前后,失蹤

你知道,我是那種喝咖啡看上杯墊的人,逛內衣店想把貨架買回家的人,逛家具店又看上人家購物車的人,簡而言之吧,我是個買櫝還珠的人,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但不知道你想說什么。

我對增值服務更感興趣,我想你把我的傳記寫的好一點,適當美化一點,別忘了化妝是女人的特權,我最后還是想以一個比較主旋律的形象留在這世上。

我盡量。

所有人名全部用化名。

當然。

給我取個好聽點的名字,別取太二的,也別給我弄個“紅”啊什么的俗名,那不適合我,我還不是一個特別俗的人。

你也可以幫忙取一個。

我還記得那個女孩的名字,那個我差點變成她的女孩,那張身份證我一直留著,上寫印著她的名字,我的樣子。就取她名字里的一個字吧。

哪個字?

魚。

紅井園是位于廈門南郊的一處別墅度假村,座落于當地森林保護區內。傳說古時此地有一口井,深達百尺,因地下多為紅土,井水也呈暗紅色,“紅井園”因此得名。這里曾是當地著名的旅游休閑場所,采用VIP會員制,普通游客很難進入。紅井園度假村的產權歸國資委旗下的開發公司所有,后政企分開后交由私人運營,因經營不善,2013年后“基本處于停業狀態”。

2015年年底,紅井園因一起貪腐案再度成為公眾焦點,知情人士透露,此園早已成為貪腐官員的后花園,據傳園區地下藏有一條秘密通道,長達4.7公里,直達海關……

是那個叫重慶的男人先起了頭。他說:既然是化妝舞會,就不要用真實姓名了吧,我用地名來代替,我叫重慶。

重慶是一個出色的獨舞者,即使沒有人應和,他也能用身體的每一處關節和上節拍。他大概也第一次發現這一點,很小心地扭動著,揣摩著眾人的目光。

北京顯得有些意外,又做出一副早在預料當中的樣子,就像一個下班回家的人發現自家客廳里坐滿了鄉下的窮親戚。看得出他對跳舞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他臺風頗好,即使出丑,也出得風度翩翩。

越南獨自躲在角落里,雖然看不到表情,仍能從肢體語言上判斷出,他是全場最悲傷的一個人,好像預感到此行不善。有人給他倒了半杯紅酒,他看也不看,抬手將酒喝盡。

主燈沒有亮,只有角落里的幾個臺燈或射燈開著,照亮身前一小片空氣,墻上光影斑駁,音樂恍惚讓人走神。沒人問起這場舞會的女主人,好像人們進來后的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還有幾個城市或國家的名字,漸漸地分不出誰是誰。人們淺淺地交談,像是生怕觸及往事。美國是最后一個到的,他和所有人一樣,沒想到有那么多人。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是唯一被邀請的人。

從環形吊燈的角度看下去,他們像一盤棋,正在下的、以世界地圖為棋盤的棋。勝負未定,他們被無形的巨手擺弄。

廈門是第一個從轎廂中醒過來的人,他睜眼看到這個四四方方的密閉盒子,第一反應是:這是他進來時乘坐的那個轎廂。但是轎廂抖動過一下后,沒有平行移出去,而是向下移去。

人們陸續醒過來,把自己的脖子扶正,或是把腿從另一個人的身子底下抽出來。有人剛發現自己的外衣和褲子被剝去,有人仍在閉眼假睡。如果有一個足夠大的包袱,能整個打包帶走嗎?

轎廂一直往下走,有人沒頭沒腦問了一句:到哪了?

沒人答話。只有轎廂像是聽到了,咣當一聲,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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