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朱
最近,藝術家詹姆斯·布萊德爾(James Bridle)模仿美國國家安全局(the National Security Agency, NSA)的大規模公民監視模式,為倫敦南岸中心(Southbank Centre)創作了一個網上藝術項目—— Citizen EX(citizen-ex.com)。在這個網站上,用戶可以下載一個軟件嵌在電腦的瀏覽器上,它會根據用戶瀏覽的網頁,進行計算和歸納,顯示出用戶在網絡上的“國籍”或公民身份。
顯然,這不同于傳統意義上根據出生地、父母的國籍或血緣等因素來認定的公民身份;這個軟件顯示出來的結果,是一種新形式的、“基于算法的公民身份”(algorithmic citizenship)。它根據用戶瀏覽網頁域名的實際位置,進行實時的數據搜集、計算和歸納,來告訴用戶在網絡上“用戶是哪國人”。
世界上大多數人只有一個國籍,但這個網絡計算得出來的公民身份并不像傳統的國籍那樣單一和固定,在不同的時候查看結果,你的公民身份是不同的——它一直在變化、改寫,是一個摻雜了不同比例(且比例不停變動)的數個國籍的組合,可能隨時有新的國籍以某個比例加入進來,也可能某個國籍過幾天又消失了。你會發現,自己的公民身份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各色國家的“大拼盤”。
網絡雖然看似是虛擬的,但網絡世界也是兵家必爭之地。布萊德爾給我們講了蘇格蘭獨立運動中的一個故事,來告訴我們網絡上的國界是怎么劃分的:
在我們現在熟知的萬維網出現之前,我們用一連串數字來標記網站和計算機。隨著計算機和網絡的增長,DNS(Dormain Name System,域名系統)于1983年出現并使用至今。DNS把網址名稱轉換為IP地址,那些代表網址的數字仍然在那里,只是被藏到了網址名稱后面。這些名稱也是有含義的,比如“.com”“.net”和“.org”,分別代表不同形式的組織。人們認為DNS也應該標識計算機的位置,于是,1985年,第一批國家頂級域名被注冊了,其中包括代表美國的“.us”,還有代表英國的“.uk”,代表以色列的“.il”。第二年,“.au”“ “.jp”“.de”“.fr”“.kr”等等,都出現了。到今天,一共有270個國家頂級域名,分別代表著每一個被承認的國家。
“被承認”十分關鍵。 當年,南加州大學的計算機科學家們,為了確定哪些地方可以算作一個主權國家來給其分派域名,使用了國際標準組織頒布、由聯合國認可支持的國家名單“ISO 3166-1”。然而,這樣處理的問題是,那些不被承認、新出現的,或未來可能獨立的國家怎么辦呢?
從2009年開始,蘇格蘭的一群商業機構開始游說“互聯網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機構(the Internet Corporation for Assigned Names and Numbers,ICANN),給他們分派一個“.scot”國家頂級域名。這一活動受到了蘇格蘭政府、文化和商業機構以及很多蘇格蘭民眾個人的大力支持,他們認為這意義重大。2014年,在英國政府正式表示“不反對”的情況下,ICANN將“.scot”域名授予蘇格蘭。幾個月之后,蘇格蘭政府迅速把它們自己的域名轉移到了“gov.scot”,與英國政府的“gov.uk”區分開來。
不過歷史弄人,當年9月,在決定蘇格蘭是否能成為一個獨立國家的歷史性公投后,它被留在了聯合王國。有意思的是,獨立和統一的雙方陣營在競爭激烈拉票過程中,都在網絡上使用“.scot”這個域名;而蘇格蘭獨立的努力失敗后,政治組織是選擇使用“.scot”還是“.uk”域名就不僅是一個文化上的選擇了。網絡上的內容受到其注冊地所在國家的法律限制,尤其目前愛丁堡和倫敦在英國的人權法案(涉及與公民隱私相關的法律規定)上尚存多種分歧。而2015年中期選舉后,保守黨單獨執政,蘇格蘭獨立黨在國會占有56個席位,這個局面有可能最終導致兩地制定不同的網絡隱私法律。用戶在注冊于不同國家的網站上能發布和分享的內容是不一樣的,在網絡上的隱私和人權能受到何種保護也是不一樣的。
從蘇格蘭國家網絡域名的故事里,我們能一窺公民權利、政治和互聯網深刻復雜的博弈關系。正是在網絡空間分派域名、“劃分”了國界的前提下,才得以將用戶劃撥到各個以國家為基礎的類別/群體里,給他們一個國籍/身份,決定用戶應該遵守哪國法律;不管是國家還是商業組織,才能確定哪一套法律、治理體系應該施加在用戶身上。
美國喬治敦大學法學院教授朱莉·科恩(Julie Cohen)在《隱私何為》一文中指出,網絡公民監視不僅是侵犯隱私,而且是一種知識生產模式,以及生產出某種特定主體的治理模式。其目的是生產出可追蹤、可預測的公民-消費者。
政治和媒體學者喬迪·迪恩(Jodi Dean)從另一層面分析了信息資本主義,或稱傳播資本主義深刻的去政治化作用。她認為,網絡通過為用戶制造信息豐富、政治參與和全球整體性等幻象,導致傳遞出的信息和觀點無人接收、沒有回應,從而導致民主政治的實現異常困難。
再回看蘇格蘭獨立公投。布萊德爾沒有講的故事是,在2014年歷史性的蘇格蘭獨立公投前,支持獨立和支持統一的雙方陣營爭取投票期間,獨立陣營在社交媒體上一直占有明顯優勢:截至2014年9月8日的前5周里,在Facebook上,獨立陣營在蘇格蘭生產了205萬條互動信息,而統一陣營有196萬條。在Twitter上,這種差距更為明顯——據社交媒體分析公司Crimson Hexagon統計,在公投日(2014年9月18日)的前一個月里,獨立陣營占據了90%的關于公投的信息。
但最終,統一陣營以55.3%的得票率贏得了勝利。獨立陣營在網絡上創造的互動、贏取的支持并沒有很好地轉化為實際的投票行為。當然統一陣營的成功有多種復雜的原因,但獨立陣營在網絡空間的遙遙領先,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其對局勢的預估和關鍵階段的競爭策略。
這看上去很諷刺——當年蘇格蘭剛剛在網絡空間爭取到了“主權”(蘇格蘭國家頂級域名“.scot”),轉眼在現實中建立主權國家的政治努力,被兩位學者揭示的信息資本主義的去民主化/去政治化作用如消費主義式的濾網一般弱化了。
美國參議員羅恩·懷頓(Ron Wydon)在評論斯諾登揭發的NSA大規模公民監視時提到“元數據(meta data)”這個概念。其原本的定義是“關于數據的數據”。具體在NSA監視的案例里,指的是被監視者(在監視系統里通過數據形式顯示)的不停變動的社會關系(也顯示為數據)。
“當政府不光知道你的身份,還能實時獲知你在什么時候聯系誰,都談了些什么,你的社交網絡,并由此搭建起一個關系網,那他知道的真的太多了。” 密歇根大學的約翰·切尼·李普德(John Cheney-Lippold)教授引入福柯的軟性身體政治(soft biopolitics)概念,來揭示獲取公民在網絡上的“元數據”來施加的更為“精巧”的治理術。
現代社會的權力機構是通過間接的、無形的治理術來對人進行控制和規訓的。NSA根據元數據對用戶進行“控制分類”,也就是根據網絡用戶不斷變動的對某個國家或組織的從屬關系,以及他們變化中的社會關系,隨時對其進行計算、分類、定義,再計算、再分類和再定義,在其社會關系的隨機性里生成新類別和新定義,在此基礎上隨時不斷調整對待用戶的方式。
我們可以看到,在Citizen EX這一項目里,用戶顯示出的網絡國籍/公民身份并不穩定單一,而是模糊和持續變動的。但不管你的國籍/公民身份如何變化、成為哪種組合,都可以被數據分類囊括起來,進而被定義,然后被施以某種相應的治理術。NSA監視公民社會活動和社會聯系所獲取的個人數據和信息也是動態多樣的。按照NSA的說法,公民監視是為了及時找出“有可能”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人。而他們如何在茫茫人海里根據復雜變動的個人數據判定你具有潛在的危險呢?他們先通過你的動態數據對你進行身份分類和定義。做個簡單的假設,當你在網絡上呈現出的身份里的“美國成分”低于50%,那么NSA可能把你劃分為“有潛在危險”的類別,而決定對你進一步觀察或在現實中采取某種行動。
而在這個過程中,不管你是作為用戶還是公民,都感覺不到背后的監控、分類、定義,也感覺不到這些過程跟隨你的社會關系而不斷更新、變化。整個控制分類過程都是針對一組數據的“非政治”的、消費主義式的、不在對象身上造成任何不適體驗的手段。
其后果是,我們被“置于間接和遙遠的管治權力的網絡里,用戶個體并不能真正感受到這種算法在決定一個人的生活/生命的作用,因為算法并不與個人/個體溝通。”我們對權力控制毫不自知,因為分類的轉變如此不著痕跡。但是,“圍繞我們身份的潛在話語可能存在問題——讓我們作為網絡上的主體的定義變得越來越模糊”。我們失去了定義自己和他人的權力。
更嚴格地說,我們正在失去對構成我們身份的那些類別的意涵的自主權。 隨著新的控制類別不斷被這種調節控制模式建構起來,政治的、有權利的“公民”被“非政治”的控制分類手段,變成了一個看上去非常“自由”、但被制約的“用戶”。
當公民地位被降低為“用戶”這種可計算的東西,我們如何理解隱私、公民權利和自我受到的影響?布萊德爾不無憂心地評論說,由于我們從屬于某個變動的類別或群體,身份的不確定性使得原本能夠讓我們遠離各種形式的侵犯、攻擊和死亡的法律保護變得不穩定或被摧毀了,那些本應包涵在公民地位里的權利和機遇也不再穩定可靠,我們變得像一個個被放逐在荒野上、不受到任何保護的人。
對公民隱私保護的重視迫使美國在2015年6月份通過了《美國自由法案》,對政府實施公民監視新增了多項需滿足法院許可的限制。該法案替代之前頗具爭議的《愛國者法案》。這是美國對“9·11”恐怖襲擊后形成的美國國家安全政策的重大調整,標志著美國出現重大民意轉折,國家安全與反恐不再壓倒一切,公民隱私保護日益受到重視。但該法案被質疑仍然存在“無法令人接受的漏洞,可能還會允許(情報機構)大規模收集互聯網使用者的資料”。
作為對斯諾登事件的回應,英國也于今年7月發布了報告,承認公民隱私應該在國家安全機構和情報部門的信息監控和搜集工作中予以更重要的考量。這份報告也同樣建議實施公民監聽應獲得法院許可,并在監聽行動實施之前將公民隱私問題納入考量,而不是在監聽行為實施的后期。
不過,這份報告遭受的批評也很多,尤其是針對“英國情報機關沒有‘蓄意地違法監聽”的陳述。此外,情報機構和公民隱私保護組織仍然在監聽過程中的哪個階段應考量公民隱私也存在較大分歧。
目前所有這些變化,都不足以判定我們是否能在保護公眾安全和維護公民自由之間找到平衡,我們也還遠遠看不到公民是否能回到真正的“公民”,找回保持隱私、定義自我身份和與他人關系的自主權。
(本文由本刊與微思客WeThinker合作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