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在二十一世紀談論詩性,我們常常覺得自己是遲到者:與屈原、荷馬、李白、莎士比亞相比,當代人似乎已經錯過了詩性豐盈的時代。的確,詩集已經縮減為書店里的少數族裔,但這必然意味著詩性的衰微嗎?果真如此的話,“詩性地棲居”為何又成為廣被傳播的流行語?要回答諸如此類的問題,就必須追問:何為詩性?
一
要接近詩性本身,我們不能不回到起源。起源不是單純的歷史概念,但又絕非完全與時間無涉,而相關追索必然牽連出更多的問題:最初的詩性如何實現自己?它是純然的智慧?還是意味著更多的東西?
事實上,沒有誰能回到源頭。偉大的詩人也是短暫者。永垂不朽僅僅是永遠的愿望。我們只能面對流傳下來的是作品。幸運的是,今人可以讀到下面的文字:
土返其宅,
水歸其壑,
昆蟲毋作,
草木歸其澤。
———《蠟辭》
在這首名為《蠟辭》的遠古詩歌中,詩性以不容置疑之勢展示其力量。它既非輕盈的游蕩、無知的空想、偶然的夢幻,也不是單純的接受和響應。相反,呼喚者的意志充溢于字里行間。當諸物的名字被呼喚時,說話者猶如獲得了神的幫助。于是,魔法生效了,諸物的靈魂被感動,順從地各歸其位。在這個過程中,語言不是獨白,詩性也屬于原始的呼喚—響應游戲。
當然,有人會說:他們不過是些占卜者、方士、巫覡之徒。千真萬確:占卜者是最初的詩人。可是,當占卜者試圖溝通天、地、神、人時,一種偉大的詩性豈不因此誕生了嗎?在被精靈附體的時刻,這些個體調動的似乎不是語詞,而是事物的靈魂:“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毛詩序》)對于他們來說,詩歌會產生魔力,引導宇宙戲劇走向大團圓的結局:由于詩人的呼喚,土壤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水重返溝壑,昆蟲放棄了擴張的沖動,草木繁榮生長。此刻,詩人既是宇宙戲劇的導演,又是其中的絕對主角。他們仿佛被神圣的存在所征用,變得強大而輕盈,可以往來于萬物之間,率領眾生載歌載舞:
俄耳甫斯,阿波羅和繆斯的兒子,樂師和詩人,
乃圣者和諸神的翻譯,
曾使森林中的人停止殺戮,放棄野蠻的生活,
因此傳說中的他能馴服老虎和兇猛的獅子。
———賀拉斯《詩藝》
于是,一種新的世界秩序誕生了,原初詩人不斷體驗凱旋的快樂,出席可見和不可見的加冕儀式:“希臘人稱詩人為普愛丁(Poieten),而這名字,因為是最優美的,已經流行于別的語言中了。這是從普愛恩(Poiein)來的,它的意思是‘創造。”(錫德尼《為詩辯護》)當詩人被尊稱為創造者時,詩性必然具有幾分神圣意味。
作為宇宙戲劇的參與者,原初詩人的力量并不單單來自語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詩序》)在這種生命力洋溢的狀態中,他們似乎是全能藝術家,仿佛可以發揮整體性的生命力量,自由地穿梭于萬物之間。不過,當詩人享盡榮耀之際,致命的威脅也潛伏于無形的深淵之中:如果有一天,失去了樂器的輔助和舞蹈的沖動,詩人還會延續這種神奇嗎?對于由此產生的后果,德國詩人里爾克曾經進行過繪聲繪影的描述:
再也意識不到那輕妙的豎琴,
那琴曾經牢固地長在左手上,
有如玫瑰卷須長在橄欖枝上。
他的感官似乎分裂開來:
他的視覺如狗跑在他前面,
轉過身,又跑回來,
遠遠站在下一個拐角等著,
———而聽覺倒留在后面如一種嗅覺。
———里爾克《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
離開了豎琴,俄耳甫斯的神奇至少暫時消失了:既不能馴虎伏豹,也無法直接傾聽神諭。此時,這位往日的斫輪老手只能依賴感官的力量。當“視覺如狗跑在前面”,俄耳甫斯蛻變為觀看者。這意味著:詩的主體將成為“眼目之作”,不再具有神圣意味。與此同時,致命無力感貫穿了他的全身。對于習慣了載歌載舞的他來說,這種分離帶來的是無盡的痛苦。然而,沒有回頭的道路:藝術如人,合久必分。唯有告別原初狀態,詩性才能走向獨立,一個族類才有資格慶祝自己的新生。
那么,這個蛻變完成了嗎?在公元前三世紀,古希臘大哲亞里士多德給出了答案:“有一種藝術僅以語言模仿,所用的是無音樂伴奏的話語或格律文,此種藝術至今沒有名稱。”(亞里士多德《詩學》)這種說法與漢語詩歌的定義出奇地吻合:“詩,志也。從言,寺聲。”(許慎《說文解字》)“僅用語言”或“從言”意味著:對于這種已經完成蛻變的藝術來說,語言是其獨一的家。音樂和舞蹈可能還會伴隨其左右,但只起輔助作用:僅僅使用語言的人走上了前臺。然而,“沒有名稱”這個事實又表明:它的新穎性曾經長期被忽略。
值得注意的是,亞里士多德和許慎分別用“模仿”和“志”定義詩:“僅以語言模仿”;“志者”,記錄內心之意向也。相對于“動天地,感鬼神”的神奇景象,“模仿”和“志”無疑卑微得令人沮喪:如果說原初詩人是創造者,那么,這些以說話∕寫作的人至多是模仿者和記錄者,其地位甚至低于陶工、木匠、船員,因為后者至少還與真實之物打交道。這是個吊詭的過程:詩人在藝術家族中的位置凸顯出來,但其地位卻因此下降了。難道詩人真的離開了創造者的領地?莫非他∕她淪落為靠仿制和記錄過活的匠人?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詩性的獨立豈不是本可避免的錯誤?
對于許多懷舊者來說,原初詩人往來于天地之間,本具有神圣意味,非后來的模仿者和記錄者所能比。放棄原有的高貴身份而甘于卑微,不是蛻變,而是墮落。與調度天、地、人、神的偉業相比,模仿和記錄可謂雕蟲小技。這兩種活動都要依靠耳目之官,但后者皆不可信賴:耳聽可能為虛,眼見也未必為實。為了說明此中道理,古希臘大哲柏拉圖繪聲繪色地講起了故事:
有一些囚徒從小就住在洞穴中,頭頸和腿腳都被綁著,不能走動也不能轉頭,只能朝前看著洞穴的后壁,所見的僅為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像。由于從未見過真實的世界,這些可憐的家伙將這些影像當作真實的東西。
這段寓言出自他的《理想國》。在這部曠世奇書中,他毫不留情地揭露當時詩人的無能:以模仿和記錄為業,過分依賴感官,只能看到萬物的影像,無法認識真實的世界。據此,他痛陳詩人之罪:“詩人除了知道如何模仿外一無所知”“他們只是在用詞句向那些聽眾繪聲繪色地描述各種技藝”,屬于他們的摹仿術則是“卑賤的父母生出來的卑賤的孩子”。倘若長期受卑劣的詩人蠱惑,大眾將喪失辨別真偽的能力,淪落為洞穴中的囚徒。允許詩人存在,有百害而無一益。于是,柏拉圖下達了假想的驅逐令:“我們確實有很好的理由把詩歌從城邦里驅逐出去。理性要求我們這樣做。”(柏拉圖《理想國》)
不過,柏拉圖所標畫的僅僅是真相的部分形貌:退隱的不是詩,而是詩的神話。事實上,溝通神人的傳譯者僅僅存在于想象之中:首先將天空想象為天帝,再把電閃雷鳴想象為天帝“向人們所作的一種姿勢和記號”,自然會順理成章地想象出溝通神人的傳譯者。由此而誕生的是以想象為業的“神學詩人”:他們似乎“懂得天帝在預兆中所表達的天神語言”,個個精通奧義,掌握著猜測和預言的權力。(維柯《新科學》381)在詩性智慧萌發的早期階段,此類想象曾經層層遞進,編織出復雜的影像體系:
最初的人類都用符號說話,自然相信電光弩箭和雷聲轟鳴都是天神向人們所作的姿勢或記號。因此從“nuo(做手勢)”這個詞就派生出numen即“神的意志”這個詞,用一種更崇高和更有價值的意象來表達天帝雄威這種抽象含義。(維柯《新科學》379)
此類神話盤根錯節,枝繁葉茂。其內容之宏富,常常令現代人震驚。流傳下來的神話雖屬于殘篇,但依然足以見證詩性智慧的奇妙。不過,它僅僅見證了想象的力量:天空的巨大軀體并不是天帝,雷電的王國也從未存在。假如人們最終發現此類想象的幼稚品格時,原初詩人必然迅速退隱,取而代之的則是人間萬象的模仿者和記錄者。詩人不再試圖執導宏大的宇宙戲劇,而是謙卑地回歸大地上的國度。占卜者的后裔失去了想象中的翅膀,但獲得了更為強壯的雙足。從此,他們穿越喧鬧的市井和寂靜的鄉村,游走于凡夫俗子之間,“模仿人們被迫的或自愿的行為”。(柏拉圖《理想國》)那些全能的藝術家退隱了,代替他們的是模仿者和立言者。從調動萬物到模仿和記錄,詩人的地位似乎下降了,但詩性卻因此獲得了獨立。獨立的詩性既然已經產生,那么,它就會不斷吐露自己的秘密。對于詩性來說,這是失敗者的勝利,受挫者的凱旋。
二
在涉及本性時,事物越是被遮蔽,就越會頑強地敞開自己。富有敵意的力量也會被利用,被當作自我展示的媒介。
當柏拉圖宣稱要驅逐詩人時,詩性以看似悖謬的方式獲得了表述:為了證明驅逐詩人的合法性,柏拉圖花了頗多篇幅分析詩性活動的特質。他不但率先使用了詩性概念,而且將詩人定位為“影像的創造者”。(柏拉圖《理想國》)在他看來,詩人與畫家都“全然不知實在而只知事物的外表”。這種說法雖然尖刻,但他卻無意中道出了一個重要的秘密:詩的詩性顯現于意象的家族,顯現于那張面孔、這片綠葉、彼處的巖石中;要實現詩的詩性,就必須面向意象本身。對于詩人來說,“一生中能描述一個意象,比寫出連篇累牘的作品好。”(龐德《關于意象主義》)就此而言,柏拉圖可謂西方意象主義的先驅,兩千多年后才出生的龐德不過是其精神后裔。
不過,僅僅追查到意象的層面,還不足以敞開詩性的獨特品格:畫家更直接地展示意象,難道他們也是詩人嗎?如果詩到意象為止,那么,他們恐怕無力與畫家競爭:“詩用語言把事物陳列在想象之前,而繪畫確實地把物象陳列在眼前,使眼睛把物象當作真實的物體接受下來。”(達·芬奇《畫論》)對于這些可能的反詰,柏拉圖并未給予重視。在他眼中,詩人和畫家都模仿事物的影子,實屬一丘之貉。詩如畫,畫如詩,均遠離真理,其本性并無二致:“我們可以正當地把詩人拿來與畫家并列,因為像畫家一樣,詩人的創造真實程度很低,因為它事實上他的創作訴之于靈魂的低劣部分,而非訴之于靈魂的最佳部分,這是另一個相同點。”(柏拉圖《理想國》)囿于此類籠統之論,柏拉圖自然不會拓展自己的詩性理論。
柏拉圖去世之后,有個人延續了他的事業。這就是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最杰出的學生。寫作《詩學》時,這位曠世天才強調詩歌“僅以語言模仿”。此類說法與許慎的定義異曲同工。二者所屬的文化語境大不相同,但都揭示了一個事實:獨一地使用語言是詩歌的基本特征。詩性顯現于語言之中。離開了語言,舞蹈和音樂會幸存下來,但詩歌不能。詩性與語言同在。它固然是意象的制作,但僅僅發生于語言層面:詩歌中的山川、鳥獸、人類皆非事物本身,而是文字和話語。當詩中的我推動巨石時,現實中的巨石依然維持其原貌:我所推動的是巨石的意象,是進入語言的巨石。恰如畫布上的士兵無法參與真實的戰役,文字中的黃金也不為任何銀行所接受。沒有誰能娶畫上的美人,也無人真的可以用詩呼風喚雨。屬于詩性的一切發生于語言之中,體現為意象的游戲。如果說語言是詩性的家,那么,意象則是詩性的本體。語言不是靈驗的咒語,意象也不具有調動萬物的力量。從這個角度看,詩人是無力的。然而,他們的力量恰恰顯現于這種無力之中:一旦從現實的因果鏈條中解脫出來,這些凡夫俗子就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可以站在地平線上回望自己;過去—現在—未來的線性秩序失效了,他們可以往來于過去和未來之間;就此而言,詩人確實分享著神性。與“敝于物”的蕓蕓眾生不同,喜歡眺望遠方的詩人“描述可能發生的事”。(亞里士多德《詩學》第9章)“可能發生”意味著尚未出現。尚未出現而又被描述,這豈不是悖理之事?顯然,唯一的可能是:被描述的事已經以某種方式存在。存在于哪里?答案只有一個:心靈。
他用什么去感動人心?
他憑什么去征服一切?
難道不是出自胸中的和音,
把世界向內心回攝?
———歌德《浮士德》舞臺序曲
“可能發生的事”存在于詩人的胸中。它雖然沒有出世,但已形成秘密的“和音”。當詩人吐露心曲時,世界就會為之感動。那么,“可能發生的事”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呢?靠“把世界向內心回攝”嗎?此路不通:外在的世界已經誕生,回攝它的影像至多只能重復舊事,無法進入可能性的王國。毫無疑問,必然存在一種更積極的精神活動。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對于這個問題,亞里士多德給出了部分答案:
在組織情節并將它付諸言詞時,詩人應盡可能地把要描寫的情景想象成就在眼前,猶如身臨其境,極其清晰地“看到”要描繪的現象,從而知道如何恰當地表現情景,并把出現矛盾的可能性壓縮到最低的限度。(亞里士多德《詩學》1455a)
在這段文字中,關鍵詞無疑是“想象”:想象者,因想而生象也;象由心生;“看到”僅僅提供了材料和機緣,詩人的想象則造就了意象,而意象使不可見之物變得可見。
幸虧有了意象的存在,心靈才不至于成為永遠的密室,被攝入其中的宇宙萬象才可以重見天光。正是由于破譯了這個秘密,意大利學者維柯才總結道:“因為能憑想象來創造,他們就叫做‘詩人,‘詩人在希臘文里就是‘創造者。”(維柯《新科學》376)沒有意象,就沒有詩性,就沒有靠詩性智慧揚名立萬的詩人。不過,在原始時代里,詩人并非珍稀物種,相反,最初的人都是意象的創造者,所擁有的智慧皆為詩性智慧:
詩性的智慧,這種異教世界的最初的智慧,一開始所用的玄學就不是現在學者們所用的那種抽象的理性的玄學,而是一種感覺到的想象出的玄學,像這些原始人所用的。這些原始人沒有推理的能力,卻渾身是強旺的感覺力和生動的想象力。這種玄學就是他們的詩,詩就是他們生而具有的一種功能……(維柯《新科學》375)
當原始人將打雷的天空當作天帝時,他們展示了想象的力量。打雷的天空不是天帝。不斷咆哮的天帝是想象的產物。想象不僅再現,而且創造出多于其原型的影像:天帝的屬性多于“打雷的天空”。這種意象層面的“多于”顯現了詩性的本質。當原始人戰戰兢兢地敬拜天帝時,當荷馬說船“在大海寬闊的脊背上開航”時,當里爾克談論“金屬的鄉愁”時,他們都是詩性的創造者。
顯然,詩人的使命就是創造“多于”現實的意象。當原始人的群像退向歷史深處以后,這種創造開始屬于少數個體:他們使熟悉事物的陌生化,造出了“自然中所從來沒有的形象”,讓“英雄、半神、獨眼巨人”登場亮相,用金做的掛毯裝飾語言中的大地。隨著新的意象源源不斷地涌現出來,詩性則持續擴展自己的領地。于是,它的豐盈襯托出現實的匱乏:大海、山脈、花草、樹木、宮殿、道路、飛機都可以進入詩中,但詩歌里的奇花異草卻不能在大地上開放。從根本上說,詩性是溢出、投射、贈予,是必須展示的富有,是心靈和現實之間永遠的不等式。
三
說到這里,我們不能再回避詩性和世界性的神秘關系:它們相互涵括。
詩性居住于心靈和語言中。心靈和語言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的世界性涵括詩性。如果說詩性是果核,那么,世界性就是水果。被涵括的詩性或者是一種內在性,或者是語言的屬性。內在性不能穿越軀體的墻壁,語言也無法直接影響現實生活。用薩特的話說,作為審美對象的它們歸根結底是“非現實”。的確,洋溢著詩性的人們可以自豪地宣告:
詩人登上了九霄,
額頭高聳天際,
他用行星的聲音說話,
響徹寰宇,
而在他的胸中他感覺到星星的呼吸。
———阿萊克桑德雷《詩人與詩歌》
這是“可信的不可能”,但僅僅出現于想象中。如此說話的他∕他仍未走出意象的國度,沒有逾越語言的邊界。九霄、行星、寰宇都只存在于詩人的心中。他/她僅僅在自己的心中頂天立地。這是無法被他人見證的偉大:那個構思出奇花異草的人坐在書房或公園的長椅上,他∕她風云激蕩的頭腦處于天穹和大地之間,但他/她的面孔并未因此成為大眾劇場。正是由于意識到了這個秘密,雪萊才宣稱“詩人是世間未獲公認的立法者”。(《為詩辯護》)此處,“未經公認”意味著:不為大眾所知,或,沒有經過評議。為什么如是說?單純地表達自信嗎?非也。未獲公認的原因是:詩人的宇宙難以為他人所見。它屬于內在的領域,可能現身為文字,但能瞥見其全貌者唯有詩人自己。
這是個隱秘的國度,詩人是唯一的王。當靈感降臨之時,他們指揮詞語,領導意象,組建遠比現實神奇、美好、豐盈的世界。在此國度中,詩人是當之無愧的立法者。他/她規定詞語的游戲規則,確立意象結盟的契約,猶如內在的天神。由于心靈過于豐盈,他/她必須成為贈予者:意象有鄉愁,要求回到原型中間。于是,想象中的水漫過了不存在的湖泊,詩人則自豪地為自己加冕:創造者。然而,由于沉迷于純粹的內在性,詩人的王國實際上已經小于其身體。此時,他/她不過是白日做夢者,所擁有的不過是如露亦如電的幻影,而外部世界中的風景、美人、金礦與他/她并無真實的關系:
她那雙眼睛天下最美
那腿美美啊
可關我們什么事
———阿拉貢《圣女瞻禮經》
這就是詩性的悖論:它的富有就是它的貧窮,它的強大見證了它的無力。當其富有和強大顯現出來時,詩人就會充滿自信:“詩人是這樣一種人,他也許是個超越人的人,因為除了人之外,他是一個詩人。”(阿萊克桑德雷《詩人與詩歌》);“沒有誰配受創造者的稱號,唯有上帝和詩人。”(雪萊《為詩辯護》)在詩人被迫承認后一種真實時,他∕她的語調就會變得悲愴: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
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海子《麥地與詩人》
于是,詩人還沒來得及從陶醉中醒來,就被痛苦的利刺擊中。凱旋的儀式尚未結束,葬禮的哀樂就會彌漫在詩人的心頭。他們仿佛精神上的極限運動員,往來于天堂和地獄、高貴和卑微、勝利與挫敗、狂喜與沮喪之間。這兩極不斷交替出現,組成輪回之環。后者將永遠旋轉,衍生出各種各樣的悖論,直到詩性本身歸于沉寂。
然而,這僅僅是詩性的一個形貌。如果說詩性是個果核,那么,它可以反過來包圍整個果實。從詩人的頭腦中似乎彈出了虛擬的袋子,后者不斷擴張,最終涵括了世界本身。這是詩性的神秘之處:它屬于世界性的一部分,但又試圖涵括世界性。詩人既生活于世界的中心,又活躍于其外圍乃至邊緣。前者貪婪地攝入大地上的風景,后者則在諸神止步之處冒險前行:
……冒險
有時更超過生命自身,更勇敢
憑借一絲氣息
……它,超過所有的防護
這為我們創造了安全……
———里爾克《即興詩行》
在世界的外圍,在精靈也未曾抵達的邊緣地帶,冒險前行的詩人是絕對的先鋒,他∕她的每個足跡都是奇跡。隨著他/她雙腿的邁進,世界的世界性向上生長。于是,故事逆轉了:詩性成了尺度,世界開始模仿詩歌,蕓蕓眾生試圖“詩性地棲居”。甚至,它似乎成為一種原初的承諾:只有當詩性現身,只有當我們以詩性測量世界性時,人才真正地有家可歸,存在才會敞開其廣度和深度。
然而,詩性真的會反過來成為基礎嗎?成為基礎它又怎能位于世界的外圍,又如何牽引我們?它果真同時是世界的圓周和圓心嗎?如此被言說的詩性豈不成了另一種神性?為了防止它凝固和僵化,我們是否應該不斷舉起奧卡姆剃刀,或者隨時吐出解構主義的冷嘲熱諷?這些問題不可回避,但答案永遠無法被全部說出。或許,在尋找答案的探險之旅中,我們只能不斷回到詩性和世界性的悖反關系,自愿被卷入永恒的輪回游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