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丁品

“你媽哪像一個上海人啊！”這話典型地反映了親朋好友們對我母親的看法。

傳統的看法，上海人、特別是上海女人喜歡追求生活上的舒適安樂、趕時髦、愛打扮、小氣摳門、傲慢。但這些壞毛病在我母親身上似乎找不到蹤影。

“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毛澤東的這句名言是1950年代以來無數革命者踐行的“圣經”。可以說，它極大地影響了包括母親在內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和追求。是革命事業，把母親從上海人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北京人。

母親生前很少提及家族的事情。后來我從舅舅那里才知道，姥爺1925年畢業于唐山交大;在鐵路系統任高工，薪水不菲。后來抗戰爆發，他和幾位同事歷盡艱辛，輾轉到重慶大后方參加抗戰，為修建滇緬公路和四川的美軍機場做出了重要貢獻。那時音訊難通，靠人捎工資回來，時斷時續。家里沒有穩定的生活來源，不時要靠變賣家具生活。家里多子女，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

母親曾提及，當年姥姥（時任小學教員）是如何“摳門”的。她對三個女兒如何吃魚有規定，二姐吃魚頭，大姐正在身體發育階段，所以吃中段，母親（三姐）只能吃魚尾巴;云云。

母親受大姨（上高中時加入中共地下組織，后參加新四軍）影響，在上海讀高中時也秘密加入中共，年僅16歲。1949年10月，母親奉命秘調中央團校參加干訓，她到京很久后才給家里寫信說明情況。據母親回憶，當時在上海工務局任高工的姥爺得知此事很不以為然，回信說一個女孩子搞什么政治？一年后培訓結束，母親調中國青年報社，寫信告知家里。姥爺回信說，當記者還算個正經職業。

一

母親年輕時就是個工作狂，很少顧家。在我幼時的印象中，母親一大早就蹬自行車從在正義路的團中央機關大院宿舍去海運倉的報社上班，直至深夜才回家，經常是上夜班或加班就住在辦公室。記得父母去外地出差，常將我托付給同事若干時日。

1950年代的女性以“不愛紅裝愛武裝”為榮，母親也是如此。相冊中，年輕時的母親有一張穿雙排扣的灰色列寧裝、腰扎皮帶的照片。記得到60年代初期，有一次母親以如此裝束出門，父親下班回來見到她這身打扮卻大不以為然。

60年代，母親常穿一件有栽絨領的藍色呢子大衣，樣式很考究。這件大衣母親居然一直穿到文革中，只不過她又在頭上包了一條紅頭巾，就是農村婦女中最常見的那種。現在回想起來，搭配得實在有些滑稽。

七八十年代，母親也有幾件面料樣式好的衣服，但只在出席會議或聚會的場合穿一下，回家就又收進柜子里了。

90年代，在我女兒印象中，奶奶只燙過一次發，還因為第二天她要出席一個比較正式的會議。上幼兒園的孫女覺得很新奇。當晚和奶奶同睡，奶奶鼾聲如雷，孫女竟夢見一列大火車呼嘯而來，上面還有一只卷毛（燙發）的大獅子！第二天，這事就成為全家飯桌上的笑料。

晚年，母親一身農村婦女的衣著打扮，腳穿一雙解放膠鞋，以致出門上街，常有人把她當作保姆或清潔工之類。

家里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大多都有幾十年的歷史，再破母親也舍不得扔。記得21世紀初，一位親戚來到我家，看到父母臥室里有一對大樟木箱，上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的字樣，笑道：“這可夠得上國家一級文物啊！”

二

母親自己從不講享受。在我的記憶中，在母親上班的年代，我們從來都是吃機關大食堂。母親也不像我老爹（四川人）那樣愛挑食，她從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直到晚年退休后，才學做飯。后來，報社的同事來我家做客很驚訝：“小秦也能做一桌菜啦！”也是打這時開始，上海人精打細算乃至摳門的“特點”才有所顯現。

一次，母親燉好排骨端上飯桌，父親、我、我女兒，每人面前一個小碟，放上一塊排骨。父親和我女兒吃完了，各加一塊，母親自己和我就沒份了。女兒狼吞虎咽吃完第二塊，一看碟里沒有了，大叫：“奶奶摳門！我姥姥（山東人）每次燉一大鍋排骨隨便吃！”母親笑答：奶奶怕你吃多了把肚子吃壞了！說著又趕緊去冰箱里拿去了。

母親心中只有親人和他人，唯獨沒有她自己。女兒出國幾年回家，母親一瘸一拐地（腳趾嚴重外翻變形）下樓走了好長一段路，去飯館買一盤孫女小時最愛吃的“石花菜”。這使孩子深受感動——她自己早就不記得這個菜了。

母親過世后，從清華教授崗位退休的舅舅寫了悼念文章，也提及50年代初，他從上海考進清華大學，周末，三姐專門帶他去餐館吃正宗上海菜。從這可以看出，母親不是不會講究吃穿、不懂得享受，只是她自己從不講究吃穿，從不享受，從不追求這些罷了。

三

在人際關系上，母親絕無上海人的傲慢之氣。母親和我的保姆趙阿姨一家，幾十年來相處得如同親戚一樣，便是最好的例子。

1986年，我有機會從北京出差到潢川縣。負責接待的縣文化局辦公室主任聽說我原來在該縣的黃湖干校，就問：“丁磐石和秦式你認識嗎？” 我笑答：“是我的父母。”這位主任不由分說，非拉我上他家吃飯去。 原來他當年與我的父母同在雷勝大隊的整黨工作隊，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自80年代至今，我三返黃湖，每次老職工們都拉著我的手，再三要我回京一定代向父母問好，令我十分感動。

在錢財方面，頗有北方人仗義疏財之風。母親在報社和社科院都被呼為“大善人”，冠以現代政治名號，就有了“活雷鋒”之譽。她參加革命早，級別和工資比較高，于是她總是主動資助在生活上有困難的年輕同志。

在我的記憶中，最深刻的是兒時與同學一起學騎自行車的故事。那時我上小學三四年級，經常從抽屜里把母親的自行車鑰匙“偷”出來，在正義路3號團中央機關外的小花園里學騎車。在那個年代，自行車是家里的貴重物品，大人一般都不愿意外借，怕小孩子騎車上馬路出事，或者弄壞了車子，但母親卻并不太在意。于是經常有同學來借車，后來發展到眾多小伙伴在小花園的馬路邊排隊學騎車。

1980年，我回京與機關大院的幾位小伙伴重逢，見面第一句話竟是：你媽那輛匈牙利女車呢？我告知已經賣了。幾位發小兒異口同聲地說，真是太可惜了！

四

據說，八九十年代母親參加上海中學同學聚會（舅舅說清華大學上海籍教授聚會時也有同事提及），會上有人感慨：“當年秦式的各門功課都那么好，真是難以想象！” 母親當年還曾獲得上海市中學生數學比賽第一名和淑萍獎學金。可惜后來母親錯失上大學的機會，沒能圓她當科學家的夢。

母親也曾感嘆干文字編輯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但她并不因此氣餒，干編輯一直保持著嚴謹和兢兢業業的作風，為了稿件和版面的質量，她幾十年如一日，從不惜熬夜加班。對青年編輯更是不厭其煩，手把手地傳授編輯知識和經驗，這些在報社同事中是有口皆碑的。

但另一方面，母親十幾歲就進入北京的中央機關，又一直從事媒體宣傳工作，缺乏深入的基層工作經歷，思想比較單純、正統。多少年來，母親除了工作外，接觸外界的信息主要是北京的其他各大報紙和雜志。她在學習和編輯工作中也喜歡引用報紙上的社論、評論員文章的觀點乃至原話;甚至說，光報紙（雜志）的重要文章就夠我們吃透領會的了（據說是當時某個重要人物的指示）。但后來的情況變化，特別是文革中后期的社會不正之風，對她理想主義的觀念帶來很大沖擊：

母親在報社一位同事的孩子于某1968年赴山西忻縣插隊，1970年來干校探親。他與我們這些一起長大的小伙伴聊天，說起在農村天天吃糠窩頭，老貧農們發牢騷說，“新社會不如舊社會，‘雙搶時地主帶頭干活，還給雇工們吃白饅頭夾大肉，比如今的大隊書記和主任之類強多了”。譏諷大寨工分是“大概工”之類。我們還議論說，在潢川縣城等地見到眾多的乞丐，才知道原來報紙上宣傳的社會主義制度無比優越性是吹牛，等等。這些話恰巧被剛進屋的母親聽到了，她很驚奇地說：“現在年輕人的思想怎么都變成這樣了？”

1973年底，我從干校入伍，在鄂西北山區搞國防施工，交通不便，家書往還要一兩個月。那時父親在信中大多用毛筆書寫小楷，除透露一些北京的“內部消息”之類，還希望我爭取早日入黨;母親則在后面附上幾行工整的鋼筆字：“要認真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搞好團結，做到軍政一致、官兵一致、軍民一致;積極投入批林批孔運動”云云。我讀后就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有一戰友“拜讀”我的家書后發出感慨：“你媽真不愧是個寫社論的高手啊！”

母親很反感“走后門”之類。但1979年初某日，團里忽然通知我調兵種駐京物資總站工作，當時弄得我一頭霧水。回到北京才知道，是母親的一個中學同學（在北京軍區某機關任職），得知我的情況，即與在兵種總部的朋友疏通，調令很快發出，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我父母哭笑不得。

我奉調回京后，偶爾邂逅在北京軍區某醫院當兵的表姐，才知道她父親是駐豫某部參謀長，與各部隊軍事主官都很熟。她聽說我隨父母在河南下鄉長達5年之久，驚訝地問：“當初你們沒有聽說毛主席關于‘走后門當兵也有好人的光輝批示嗎？那時通過我老爸走后門當兵的應不下百人，‘走資派子女也照‘走不誤。怎么三姨（指我母親）不寫信找我爸？”

1977年恢復高考，我的另一位表妹，從她插隊的延安參加高考，公社傳來消息說，經查證，她已考上了所報的哈爾濱的某名牌重點大學，但錄取通知書卻寄丟了，學校招生辦又拒絕補發。眼看報到截止日期就要到了，我母親急中生智，通過關系找到黑龍江團省委，團省委的同志立即找到學校團委向校招生辦做工作，表妹終于在開學一個月后成為該校學生。事后，親朋們表彰我媽的功勞時開玩笑：“不走后門辦不成大事。”（林彪原話是“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母親聽了也只是搖頭苦笑。

五

母親瘦小，一生怕冷。母親曾講過自己的笑話。在社科院上班，某日酷暑，她去社科院上班，一進大門，門衛老太太和她打招呼：“您身上的夾背心終于脫掉啦？”但奇怪的是，母親一年到頭很少生病，從沒有見過她因病臥床，更不要說住院了。但也是北方人的大大咧咧、自以為是的固執性格，加之當年被媒體宣傳推向極端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理念害了她。2013年夏的一天，她突發腦溢血被送進急救室（后搶救無效去世）。醫生調出她以往病歷和CT片說，片子早就顯示有局部腦梗癥狀，為什么不及時治療？家人聽了欲哭無淚：她從來就沒有和家人提起過，誰知道她把體檢報告和片子給藏到哪里去了啊？！

（編輯·宋國強）

feimi2002@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