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澗豐



天安門廣場曾小攤密布
著名經濟學家薛暮橋在1981年7月29日的一項建議,格外雷人。這位1927年就參加革命、被稱作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學泰斗的學者說:“可以考慮把廟會搬到故宮端門和午門之間的廣場來辦,一年搞它三次,春節、‘五一、國慶節。廣場兩旁的大約100間廂房,空了幾十年,也應當租出去,辦小商店。”
這位同時有著“中國市場經濟拓荒者”美譽的經濟學家,轉而又談到天安門廣場。他說,有人說擺小攤外國人看了不好,其實論小攤外國人比我們多,天安門觀禮臺要是在資本主義國家早利用起來了。
薛暮橋還說,天安門前沿紅墻兩側空地很多,觀禮臺也可以利用,還可以搞些塑料建筑,裝飾得美觀些。這里是寸金之地,不利用很可惜。入夏以來,偌大一個廣場,連一個賣冷飲茶點的也沒有,人們想喝口水,吃根冰棍,都要跑遠路。“我看至少夏天要開辦冷食夜市。”
作為紅色經濟權威,薛暮橋的話如雷貫耳,其實當時并沒有引起多大爭論,他的話更多的是起到鼓動和推波助瀾的作用。
很快廣場上小攤小販多了起來,僅照相攤位在國旗桿兩側,一字排開就有十幾家。那時一般家庭還沒有照相機,要想在天安門前留個影還真犯難。此外,賣飲水、小吃、風箏、空竹的也不少,特別是小孩玩具更是五花八門,很受游客歡迎。一些人力三輪車在金水橋前排成了長隊,拉著那些腿腳不利索或是走累了的人在廣場轉一圈,也挺對游客的胃口。
在端門和午門之間的兩側,則建起了一溜兒整齊劃一的鋁合金商亭,專賣旅游紀念品,生意紅火,不是廟會勝似廟會。
據統計,從天安門廣場到午門的攤位,一天的流水能達到百萬元以上。上世紀80年代的百萬流水可不是小數,這真印證了薛大師“寸金之地”一說。
人民大會堂實現了行政經費自給自足
和廣場相比,人民大會堂的市場步伐邁得更快。
1979年1月27日,中斷15年的首都群眾歡慶春節聯歡晚會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鄧穎超在會上講話,讓人們激動萬分:“過去的人民大會堂,人民不能來。現在,人民大會堂的禁區已經被打破,它回到了人民的懷抱,將向各界群眾開放……”
1979年7月15日是正式對外開放的日子,從此人民大會堂每天都排起了長隊。人們對這座圣殿充滿期待,它在百姓心目中像天安門一樣,始終蒙著神秘的面紗。一些單位被允許在這里舉辦報告會、聯歡會和頒獎會。
1984年,人民大會堂走向市場又邁出新的步伐。作為國家行政機關開始試行部分企業化管理,在絕對保證黨和國家政治活動順利進行的前提下,力爭5年內達到行政經費自給自足,以減輕國家負擔。
這確是個鼓舞人心的計劃,只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的時代過去了,人們開始求助市場經濟那只看不見的手,給人民大會堂帶來新的活力。
于是,進人民大會堂需要買票,在大宴會廳只要掏錢就可以享受國宴招待,會議廳可以租用,酒水飲料可以標注國宴專用……這一個個“可以”,丈量出了人民大會堂市場經濟開放的尺度。
人民大會堂擁有幾百名廚師,僅特級廚師就有30多人。嘗嘗國宴的滋味,成了幾乎所有游客的期望,數千人同時用餐成了火爆一時的盛景。
上世紀90年代初,一位來自安徽巢湖的小吳有幸吃了一頓國宴,興奮多日。他是個草根,在單位很少有拋頭露面的機會,不過吃國宴卻搶了個頭份。他覺得很提氣,寫了篇短文,居然在《巢湖日報》發表了。文章主要記述國宴的菜譜,看來那時國宴菜譜也算是新鮮事。小吳說,桌面上擺放的所有用品都標有“人民大會堂”的字樣,讓他很感神圣和體面。本來想吃完帶走一兩樣,但走時匆忙也給忘了。第一道菜是雞湯豆米花,味道非常鮮美,品相也很好;第二道是佛跳墻,以前對佛跳墻是久聞其名,未能謀其面,食材還不錯,以海鮮為主;第三道,蔥燒海參,感覺海參質量不高;第四道是紅煨小牛肉;第五道,菜單上沒有,莫名其妙地上了碗面條,湯的味道很好,一口氣都喝了;第六道是三絲魚卷,哈!正對我的胃口;第七道,香菇鮮蔬,還比不上我燒的呢;第八道,石耳煨乳鴿,味道還可以;第九道是面包和叫不出來名字的點心,味道怪異;第十道:水果,不夠新鮮,在冰箱里久矣;第十一道也就是最后一道,當然是冰激凌啦。小吳說,盡管感覺不如徽菜好吃,不管怎么說這回畢竟吃的是國宴啊!回去可以招搖一番。
人民大會堂的各個廳也很忙。不少單位租下某個廳,舉辦頒獎儀式,然后請來官員頒獎。其實交點錢就能成為獲獎者,于是“在人民大會堂獲得某某榮譽,又由某某頒獎”,便成了一些沽名釣譽者的誘餌。“人民大會堂”五個字的金錢味道越來越濃了。
“人民大會堂綜合服務開發中心”成立,市場開發更是勢如破竹。他們甚至走出大門,到社會上承包酒樓,開辦聯營公司。
果然,人民大會堂變成了巨大的財富之樹,既開花又結了果——到1986年,僅僅兩年時間就實現了行政經費自給自足。1991年,經營總收入竟達到兩億!
前門樓子搞承包
改革開放之風也吹到古老的前門樓子上。
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幾位解放軍將領曾在箭樓上檢閱入城的部隊,此后幾十年一直閉門謝客。雖然這兩座城樓名聲顯赫,婦孺皆知,且頗有人緣,但幾十年間它們總是板著面孔,冷漠地注視著前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老北京人覺得它們陌生了,不是街坊們心里想著、嘴里念叨著的城門樓子了;而新北京人就壓根兒沒把它們夾在眼里,只知道那是一個過了氣的大古董,一點也不時尚。
正陽門在明清時是北京城的正門,也是京城九門中最大、最壯麗的城門。碩大的城門平常是關閉的,唯供皇帝出城所用。民國時期,前門一帶交通擁堵不堪。1915年,民國內務部總長兼北平市政督辦朱啟鈐奉袁世凱大總統之命,拆除了正陽門與箭樓之間的半月形甕城,城樓下便成了小攤小販的“樂園”。
那時,北平市政府不愿意花錢白養著這兩座城樓,一心想把它們賣掉,坊間曾幾次傳出箭樓與某某老板的緋聞,但都如浮云。1928年,箭樓果真被某老板以3萬塊大洋率先買走。城樓被賣了,還真是爆炸性新聞。很快城樓上開設了電影院、國貨陳列所和國貨商場。開始生意還真紅火了一陣,人們不僅可以購物,還能登高遠眺。但是好景不長,因為箭樓上冬天太冷,夏天蝙蝠成災,生意逐漸冷淡。前門樓子史上的第一次經商夢,就這樣以破滅而告終。
不過箭樓上的“國貨陳列所”值得一書,這是一批愛國實業家為了振興祖國經濟,抗衡洋貨入侵,從全國組織調集的名特產品,進行展示和銷售。其中包括江浙的絲綢、景德鎮的瓷器,茅臺、西鳳等名酒,以及珠寶、玉翠、牙雕、刺繡、地毯等等,可謂集民族精華之大全。當時此舉確實為振興民族企業起了推波助瀾作用,“中國人就應愛國貨,振興中華提倡國貨”成為流行一時的標語口號。國貨陳列一直到1937年北平淪陷才不得不停止。
日偽時期,前門箭樓作為電影院曾營業一段時日。
前有車后有轍,1987年北京市政府也開始動腦子,設法盤活前門樓子,別光坐守老祖宗留下的這點家業,那不是“啃老”嗎?
有了梧桐樹就不怕沒有金鳳凰,北京通縣藝海實業公司和崇文區華蓋商場慧眼獨識,各出一百萬元維修資金,并分別獲得一層樓的5年經營權,率先搶占了這塊風水寶地。在今天看來,這確實是個非常上算的買賣。
作為“天安門經濟”的一部分,1990年、1991年箭樓和正陽門城樓先后開門迎客,成為媒體熱鬧一時的新聞。
箭樓主要是搞一些與民俗風情、文化藝術有關的展覽,后來又搞了民俗文化夜市、音樂茶座、卡拉OK等。在這里進行文化宵夜,風情獨具,能夠瞬間穿越古今,確實銷魂啊!
張潤豐那時是這里的常客,研究北京民俗的學者,也是前門樓子的鐵桿粉絲。他說,這樓子怎么看怎么美,怎么研究怎么科學,如今孤苦伶仃地立在這兒,還真有股子倔強勁兒。整個北京城以至北京人不都是這個勁頭嗎?他的家當時住在虎坊橋附近的大雜院里,離前門幾站路之遙。自從箭樓有了茶座,他是每逢周末必到,還結交了不少茶友。他說,坐在茶座邊,品著地道的張一元花茶,聽著北京琴書、京東大鼓,享受啊!你看,南邊是九曲十八回、熙攘喧雜的大柵欄,北邊是正陽門樓子,穿越而過就是寬闊無垠的廣場,東西有現代建筑遙遙對峙,再冥想著天安門連同故宮古建筑群,醉人吶,真像喝了幾兩“小二”!
時過境遷,如今已年過六旬的他,對當年的箭樓茶座懷念至深:“什么時候再恢復就好了,不知道這輩子還趕得上不……”末了,他又找補一句,“如果還有100萬包租5年的好事,就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我也要拿下來。不為賺錢,就是為讓全北京人,以至全世界的人都來這兒坐一坐,那比當部長的滋味還要美呀!”
北京通縣藝海實業公司在正陽門城樓的頂層開了個“正藝樓”,專賣旅游產品。有文物字畫、仿古青銅器、民間工藝品,尤其受外國人喜愛。“正藝樓”居高30多米,與天安門檢閱臺的高度相仿,風光更為旖旎。
“天安門經濟”在整個中國經濟大潮中有著光鮮的一頁。在這個曾是一塵不染的政治重地,也濺起了一朵朵“金元”浪花。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后期,“天安門經濟”遭到“吐槽”。有人說:“天安門廣場不是市場。”“天安門地區可以有商業,但不是商業區。”也有人說:“天安門地區安全是第一位的,效益應讓位于安全。”“天安門首先要算政治賬,過分市場化會讓經濟賬迷住雙眼。”“天安門廣場的經營活動,是對它莊嚴肅穆的‘褻瀆。”……
當然也有人力挺“天安門經濟”:“眼下的大方向是正確的,只是不要過度商業化,在分寸上把握適當,有益無害。”“我們不能因噎廢食,有些做法冒了頭,調整一下就是了,甚至可以規定出個一二三四。減少國庫開支,也是不應忽略的問題。”
既然看法有異,那就先收攤吧——“天安門經濟”漸漸退潮了。
既然是浮云,消散快,也能再度重聚呀。或許有一天,它會重出江湖?
或許,張潤豐先生承包前門樓子的念想,將來還有實現的可能?
——不知道,就像圍棋剛下到中盤,誰又能知道結果呢?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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