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若男散文二章

◎齊若男

齊若男散文二章

◎齊若男

爺爺的內疚

北方的冬夜，寒冷而寂靜，爺爺的臥室里不時傳來咳嗽聲。我起身來到客廳，為爺爺倒了杯水，推開他的房門：“爺爺，喝杯水吧。”爺爺望著我，憐愛地點點頭，“爺爺，睡吧。明天我陪你去看二人轉。”“好好好。”我為爺爺蓋好被子，悄悄地退出房間。

回到房間，我久久不能睡去。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記得這樣的一件事。每到逢年過節的時候，爺爺總是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小時候，不知道為何，現在我漸漸明白，爺爺在這個時候，總是要內疚地想起他的母親，我的太奶。

在家族史上，太奶的故事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就像記憶中的那條河，悠遠流長，浩淼無邊。等傳到我這輩，幾乎就演繹成了文學，就像看一段歷史故事，與看小說和電影一樣，是用來欣賞的。太奶，不知其人，亦不知其名，太奶的故事構成了我的一種想象。

太奶生于民國初年，山東蓬萊人，是當時大戶人家的女孩，嫁給我太爺時，家道已中落。因天災與人禍，生活每況愈下，抗日戰爭爆發不久，生活已經難以為繼，太奶決定闖關東。因為生活的困頓，等死不如逃亡了。太奶也是聽著街坊鄰居們的議論，想像著東北的好生活，是那么富裕。“棒打狍子瓢舀魚”，“抓起一把土來，一捏，流油了”，“到處都是茂密的森林”，“吃穿不愁啊”，“想活命，趕緊走啊”。當時的蓬萊小鎮到處都流傳著這種聲音，太奶為了一家人好活命，決定一家人闖關東。

安土重遷，走是艱難的。但是不走就更加艱難。路從來都是為擇食者鋪就的，走便有路。

據傳，太奶和家族的人是在大連附近的一個漁村落腳，但沒住多長時間，因很多逃荒的人都在那落腳，當地人又欺生，太奶決定往北走。后來，走了三個月才來到了吉林省雙陽縣，一路上太爺推著一個獨輪車，邊走邊乞討，好在是從春天走到夏天，地上有很多可吃的東西；住呢，有時住橋洞有時住破廟，馬圈牛棚都住過，一家人吃盡了顛簸流離的苦頭。

太奶在雙陽縣安頓下來以后，家族的其他支系也都相繼來到了雙陽縣。然而，太奶到雙陽縣后沒幾年的光景，太爺便辭世了。太爺的辭世給家門帶來了極大的不幸，尤其是對太奶的打擊更大。家里的頂梁柱塌了，孩子還年幼。怎么辦啊？

那時的爺爺少不更事，每天吵著太奶要好吃的好玩的，根本不知道生活的艱辛，已經讓太奶無法承受了。

太爺喪事不久，太奶就被七叔公偷賣給王家，七叔公得了若干中介費，太奶的聘禮也被其他的叔公分攤，其中還留下一小份給了爺爺，爺爺年幼無知，拿著錢與妹妹到街上買了糖吃。

爺爺帶著他的妹妹回來時，太奶的婚車已經漸行漸遠，噩夢也就此拉開了序幕。太奶被賣給王姓后，日子非常艱難，以太奶的性格論，這種逼嫁的方式怎么能承受得了，但又擺脫不了男權的統治。不久，太奶因日夜思念子女，竟哭瞎了一只眼。王家無奈，后又托人只帶去幼女見上一面。太奶在王家沒過幾載，便抑郁而終。

王家為其子女留尸三日，但爺爺等聞訊已晚，待其趕到時，太奶已葬。爺爺終未見到太奶最后一面，這件事也成了爺爺的一塊沉重的心病，每到逢年過節時候，爺爺總是以淚洗面，懊悔不已。后來，爸爸媽媽也總是勸慰爺爺，畢竟是年幼無知，不能做什么呢，況且生在那個戰火紛紛的年代，全中國不知有多少那樣的悲劇在上演呢。

這就是家族中流傳的太奶的故事。

太奶的一生雖算不得傳奇，但太奶的故事卻一直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扎了根，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難以剝離的情結，并且這種情節正在無限地生長著。我就常思考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

常言道，人活百歲也是個死，沒了生活質量，活多大又有何用。但生的價值決定了死的意義。當初太奶不做逃亡的選擇，或許死的意義會有不同。但人怎能把握好自己的命運啊，一切都是那么虛空而悵惘。甚至你不經意間邁出的一步，有時，也就成了你人生最后的方向，人究竟怎樣做才算對呢？

兼職導游

斗轉星移，四季變換。一切都在時間的推移下變化莫測。北方，夏和冬的日子太過漫長，與之比起來，秋天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

一直以來，都想有一次純粹的旅行，在一個清閑的假日，去一個很遠的城市，看不同的風景，不同的人和事。

市場經濟下，太多東西變味了，旅游成了一場被追捧的走馬觀花。來去匆匆，除了旅游紀念照和腳印，往往我們內心深處什么都沒留下。無良商家，黑心導游也是不斷被暴光的旅游黑幕的重要一份子。可是我一直相信，有稱職的導游，一如三年前，我的集安之旅，遇見的那個有著黝黑皮膚的中年男人。

集安隸屬于吉林省通化市，不僅是一座美麗的邊陲小城，更是一座歷史文化城，曾是高句麗王朝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由于地處略偏，所以前些年來這旅游的人不多。那時旅游業是這座城市的新興行業，還沒形成規模的旅游服務組織。

汽車開過，掀起一片片葉子。我們在一片片“金色蝴蝶”的飛舞中順利進城。減緩車速，停靠路邊，幾個居民模樣的人向我們走來，自我介紹說是導游。之前也聽說過有些當地人以做導游為營生，于是我們放下顧慮，選擇了一位中年男人為我們去景區引路。

他有黝黑的皮膚，頭發略凌亂，像一小撮一小撮的毛刷，陽光下笑瞇了眼，厚厚的嘴唇微微地動，吐出：“50元。”

這樣的價格在心里衡量后，覺得一是很合理，二是他只負責引個路。

過不多時，盼望已久的景色收在了我們眼底。導游向我們作了簡單介紹，我們便迫不及待地去親臨高句麗遺址，合影留念。

玩耍已酣，往回走時，猛然發現，那個導游蹲在一片暗影里，閑適地抽著煙，他轉頭望向我們，立馬打招呼，繼而將煙頭往地上一砸，跺腳把火踩滅，抖抖褲腿，麻利地向我們走來，攀談幾句，又帶我們去下一個景點。

父親和我對視，我讀懂了他眼神里的驚訝和欣喜。看來他和我想的一樣，沒料到這導游會一直守著，等著我們去下一個地方。

接著他以同樣的方式伴我們游遍了集安的知名景點。父親也與他聊得火熱。

“我退休5年了，起初每天閑在家里無事可做，后來聽說樓下幾個哥們去做了導游，覺得憑我在集安活了50多年，做導游還不手拿把掐的，還能賺些錢補貼家用。”他滿意地笑了一下，“嗨，賺錢是小事，關鍵是這樣有事可做，活著還有意義。”

從生活到人生，從集安的歷史文化背景到暢想它的日后規劃，父親和他相見恨晚聊了很久，父親感嘆：“50元交個朋友，真值！”

當父親與他握手準備道再見，他瞇眼望了望光亮漸昏的日頭，皮膚上細密的汗珠閃爍發光。

“我們這里鮮族菜純著哪，給你們推薦幾個館子吧！”他說。

由于是飯點，他推薦的飯店家家游客爆滿，服務員見他不熟，滿臉愛理不理，導游時而硬著頭皮打岔詢問，時而被冷冷地晾在一邊。

我餓著肚子，看太陽開始落山，余暉漸涼，心情也被降了溫。導游對沒能帶我們去特色飯店表示非常抱歉，他的手機一聲接著一聲地響，他無奈地接起來，原來是家人催他回去。按常理說，他可以以此為借口與我們告別，可是他堅定地說：“我忙著呢，先不回去！”迅速掛了電話，繼續忙前忙后，張羅著為我們這遠方的客人能吃飽肚子。

直到把我們都妥善安排好，他才終于松了口氣，又一次露出憨憨的笑容，神情像一個考試得了滿分的孩子。

父親見導游默默地站到了一邊說：“快來一起吃！都忙了大半天了！”

他先是擺擺左手，又指了指右手的手機，他原來在幫我們聯系住處。

同樣，賓館也不好訂，導游為我們忙活了好一陣子，終于有了著落。

酒足飯飽，天色完全暗下來，導游向我們囑咐幾句，才放心離開，父親緊緊握了他的手，似乎面前這個人，是個多年未見又即將分別的老大哥，語氣中滿滿關切。

我想到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那是一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余人各復其家，皆出酒食”，質樸自然的畫外世界，人與人之間那樣平和誠懇。我仿佛真的來到書中，來到桃花源了。

就是這樣，我對世道人心有著與許多人不同的看法，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相信有那導游一樣美好品質的，不僅是一個人。

(責任編輯 象話)

（作者系上海戲劇學院2014電視電影編導專業 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