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藝音樂的腔詞關系與敘事性特征的美學表現

蔡源莉

曲藝音樂又稱說唱音樂，是我國民族民間音樂的一個類別，亦是曲藝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由唱詞、唱腔、聲樂、伴奏四部分構成，藝人在唱故事的過程中將這四個部分糅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種以敘事為特征的音樂。這里我們對其中的幾個主要構成要件關系加以探討，試述曲藝敘事性特征的美學表現。

在曲藝藝術中，唱詞存在著特有的音樂屬性。

舊時人們常稱唱詞為“曲詞”，指的就是它是用“曲”來唱的“詞”。現今人們習慣將唱詞歸在曲藝文學項下，受到各方面格外的重視，將它的文學性尤其是社會效應，提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但究其本質，曲藝的唱詞是用來唱的詞，它的功能主要不在文學欣賞的愉悅性、可讀性，而主要在于演員在舞臺上演唱時，唱詞所具有的歌唱性。“歌唱性”就是唱詞的音樂屬性。

那么，唱詞的音樂屬性具體表現在哪里呢？在曲藝音樂中，唱詞不是獨立存在的，它與旋律共同組合而成了可以“唱”的“腔”，并存在于這個被人們稱之為“唱腔”的組合中。在這個組合中，那個可以“唱”的“腔”的旋律是由“詞”決定的。“詞”的語音聲調（或說方言語音）決定了構成“腔”的旋律發展變化的基本走向，曲藝演唱的“字正”即源于此；詞情喜怒哀樂的變化，要求“腔”的旋律做各種或快或慢或高或低的不同發展變化，旋律在這發展變化中具備了“詞情”所要求的感情色彩，這時的“腔”被賦予了“曲情”，俗稱“腔圓”的效果即在此時達成。可以說，詞情是曲情產生的基礎，詞情催生了曲情，曲情與詞情的一致性，是曲藝音樂的高級境界。舉凡最動人的唱腔，一定是詞情得到了最充分的表達，這是唱詞音樂屬性最重要的一面。唱詞的第二個音樂屬性是節奏，即它的全篇結構要為音樂結構布局提供“散、慢、中、快、散”的速度變化。詞情、曲情的“情”在音樂中是由具體的節拍來表現的，散板、三眼一板、一眼一板、無眼板，幾種節拍的產生就是唱腔旋律構成過程中對詞情語速加以規范的結果，并由此形成了一個曲目音樂的完整架構，即“散、慢、中、快、散”，這是一個曲目音樂唱腔成功的最重要的保證。一個曲目，開篇要聚攏觀眾精神，不宜著急，速度宜“散”；該平鋪直敘時就娓娓道來，這是“慢”；故事中事件發生了變化，故事中人物有了爭論，速度就要加快，這是“中”；進入高潮時要步步推進，這是“快”；高潮過后，讓聽眾情緒穩定下來，又是“散”。唱詞若不能提供如此結構，作品一定不會成功。這里唱詞的文學結構決定著音樂的結構，而當一個曲種成熟之后，音樂的結構又反轉來制約著文學的結構。作者一般都會邊寫邊想自己所寫的這段詞，演員會怎樣唱，這就更體現了唱詞存在著的特有音樂屬性。

當我們對曲藝音樂構成要件的腔詞關系進行剖析之后，還應該注意到一點，腔詞關系，詞情和曲情的展現，并不屬于平面展示的范疇，曲藝是舞臺藝術，它的腔詞關系、詞情和曲情，是由演員在舞臺上通過歌唱展現出來的。

歌唱是講究方法、技巧的，發聲方法、演唱技巧就構成了我們稱之為聲樂的藝術，曲藝的歌唱也概莫能外。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曲藝品種、同一曲藝品種不同的演員，在演唱的方法、技巧上多是不同的。我們常見同一曲種的演員因演唱方法、技巧的不同而形成為不同風格，如京韻大鼓的“派”、蘇州彈詞的 “調”、廣東粵曲的“腔”。派、調、腔的產生，一方面是藝人所持方言定位，及在選用音樂旋律素材方面的個性化因素，更重要的還是他們憑借自己獨特聲音條件創造的，為聽眾追捧的，具有唯一性且僅屬于他個人的歌唱。如廣東粵曲藝人小明星（鄧曼薇）和她的“星腔”，“星腔”是獨一無二的，當時極受歡迎，如今仍廣為流傳。小明星以她自己獨具色彩的甜美歌唱，將她演唱的諸多廣東粵曲曲目之詞情、曲情做了最完美的演繹，同時將粵語9個聲調的音韻美，藝術地展現到了極致。曲種的藝術風格也就由藝人在聲樂藝術上的探索最后確定。任何一個曲種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一批聽眾熟悉并追捧的藝人，這些藝人也都是在聲樂藝術上引領該曲種發展的潮流者。那么他們在聲樂藝術上的造詣具體地表現在哪里呢？他們與小明星一樣，都是處理腔詞關系，展示詞情、曲情魅力的大師。以駱玉笙傾畢生精力雕琢的《劍閣聞鈴》為例，她以詞曲的水乳交融，聲音古樸之美，震撼心靈的演唱激情，讓受眾充分享受曲藝演唱之美感。《劍閣聞鈴》成就了“駱派”，“駱派”讓人們永遠地記住了《劍閣聞鈴》。對我們來說，駱玉笙演唱的《劍閣聞鈴》更是優秀曲藝作品中，處理腔詞關系，詞情、曲情俱佳之典范。“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猶存妃子陵，題壁有詩皆抱恨，入祠無客不傷情。……”在那每句詞、每句腔兒里，我們體味著曲藝藝術敘事說唱之大美。

音樂有兩大功能：抒情和敘事。不同類別的音樂均同時具備抒情和敘事兩種功能，只是每種音樂類別都隨其主要功能在抒情和敘事兩者之間列有主次。

以民歌、曲藝、戲曲音樂為例：民歌究其本質是唱給自己聽的，是個人內心情緒的宣泄，主要功能是抒情。但也有唱給別人聽的屬于敘事體的民歌，如唱四季、唱十二月等，通常稱其為在抒情基礎上的敘事。凄楚感人的《走西口》，就是在抒情基礎上敘事的代表。曲藝音樂繼承了敘事體民歌的傳統，并在唱故事的過程中，將民歌的敘事性特征作了最充分的發展，以適應唱故事的需要。為此與民歌以抒情為主，敘事為輔的屬性不同，曲藝音樂的屬性已變為敘事為主，抒情為輔了。在曲藝音樂中抒情性的音樂仍在，但已成為用來更好地敘事之一種手段。源于民間歌舞、曲藝音樂的戲曲音樂，則將民歌抒情性音樂和曲藝的敘事性音樂，一并在演故事的過程中進行了戲劇性的改造，而將其音樂的屬性確定為戲劇性的特征。戲劇性的音樂也有抒情、敘事之分，如同西洋歌劇的詠嘆調和宣敘調，與民歌、曲藝音樂不同，那是劇中人物的歌唱，是直接參與劇中人物形象塑造的音樂，為此我們才稱其為戲劇性的音樂。

鑒于曲藝音樂以敘事為主的音樂屬性，它的唱腔不一定是華麗的，但一定是親切感人的，最重要的是它一定能將內容向觀眾娓娓道來，無論是唱故事完整的作品，如《長坂坡》《大西廂》，還是僅僅用來抒情、繪景的小段，如《風雨歸舟》《丑末寅初》，音樂在其間都是為敘事服務的。但是曲藝音樂并不因此而排斥音樂的抒情功能，其一是在敘事中常見有抒情的部分，如單弦牌子曲《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嘆五更”唱的〔湖廣調〕，其唱腔凄楚哀惋動人，盡顯曲藝音樂感人之魅力。但它并非是人物的抒情，而是借此將杜十娘與李甲從相戀、相愛到托付終身美好經歷的回顧，是典型的借抒情來敘事。其二是以抒情的音樂風格來敘事，以北方大鼓為例，在形成、發展過程中多受京劇、梆子影響，尤其是唱“三國”段，歌唱多是說唱結合，表演講究吸收融化戲曲表演的刀槍架，唱表結合熱烈火爆，以“劉（寶全）派”京韻大鼓為代表，眾多女藝人追隨他的足跡，以至多數都宗“劉派”。但也有另辟蹊徑者，探尋的是以抒情的歌唱來敘事，與火爆熱烈風格迥異的，以優美的歌唱“奪人”的又一種北方鼓曲演唱風格，這就是駱玉笙一生致力的“駱派”京韻大鼓。就“劉派”、“駱派”相較，以其音樂唱腔來說，貌似不同，然其本質相同，都是敘事的音樂，不同之處在于后者重視以音樂的抒情手段來敘事。此外，在京韻大鼓中還有不少作品，如《丑末寅初》，沒有具體的人物，也沒有復雜的情節，描繪的是我國古代各行各業百姓清晨的生活場景，這是京韻大鼓中最具代表性的抒情唱段，這里的抒情為的也是更精彩的敘事，仍是在敘事基礎上的抒情。當然“駱派”的產生絕非是一種孤立的現象，如馬增芬演唱的西河大鼓《玲瓏塔》，同樣是屬于用抒情的手段來敘事之一種，她的演唱風格無比絕妙動人，有“聽一遍，讓你記一輩子”的魅力。

曲藝音樂的敘事性功能，是由多種藝術表現手段、技法來實施的，除前述抒情的歌唱外，還有半說半唱、說說唱唱、似說似唱、邊舞邊唱等手段。

①半說半唱是指曲藝唱腔中前半句說后半句唱的處理方法，是演員用聊天式的唱法吸引聽眾的手段，但此“說”并非如同平常聊天似的說，“說”也是有調高的，一定與唱同調。②說說唱唱是指在一個作品演唱過程中，說一段、唱一段的處理方法，長篇大書多此種安排，鋪陳故事的來龍去脈、交代復雜紛亂的人物關系多用說；故事說到情濃處，或主要人物出現要為他“開臉”，這時就一定要唱。蘇州彈詞屬于此類，它的開篇，絕對的動聽；盛小云演唱的《雷雨》中繁漪的起腳色，其顯示內心獨白的歌唱所達到的藝術效果，堪稱曲藝敘事性音樂手段中說唱結合的絕妙處理，說與唱之間的轉圜似信手拈來不露痕跡，雖然說唱相間，卻一氣呵成。③似說似唱有兩種，一種指的是韻誦，如數來寶、快板書、山東快書，它們都是有一定調高，一定節拍，由打擊樂器伴奏下的歌唱，只是其歌無腔，藝人習稱他們是唱數來寶、唱快板書、唱山東快書的。另一種是說唱相間的曲種，藝人在演唱過程中采取的一種唱著說、說著唱的歌唱技法，聽起來似說似唱別是一種韻味，是一種聽似簡單實在是非常吃功夫的歌唱表現技法，許多曲種都有這一種歌唱表現技法，蘇州彈詞的〔說書調〕就是藝人以“說著唱、唱著說”的藝術手段來唱敘故事的。許多著名的蘇州彈詞藝人根據自身條件、演唱風格、演唱書目對〔書調〕的基本唱腔作了創新與發展，形成了不少流派唱腔。如馬如飛創制的“馬調”，其唱調平直爽朗、節奏明快、字少腔多，具有很強的吟誦特征，既可敘事，又能抒情，是典型的“唱書調”。他傾畢生精力雕琢的《珍珠塔》唱來娓娓動聽，其演技傾倒聽眾，被譽為“塔王”。“麗調”是徐麗仙〔書調〕基礎上創制的女聲唱調，“低回婉轉”、“纏綿悱惻”是其唱調風格。《王魁負桂英·情探》是她的傳世之作。一曲“梨花落杏花開，桃花謝春已歸，花謝春歸你郎不歸！奴是夢繞長安千百遍，一回歡笑一回悲，終宵哭醒在羅幃。到曉來進書齋，不見你郎君兩淚垂。奴依然當你郎君在，手托香腮對面陪，兩盞清茶飲一杯。奴推窗只把你郎君望，不見你郎君白馬來” 。20世紀60年代，田漢曾在聽過此曲之后激動不已，題詩一首贈徐麗仙：“捉王魁又惜王魁，探出真情更斷腸。一曲琵琶凄婉絕，麗調端合唱焚香。”這就是“麗調”演唱的美學風格。京韻大鼓的劉寶全、鐵片大鼓的王佩臣、西河大鼓的馬增芬、奉調大鼓的魏喜奎、北京琴書的關學增等，都是在說著唱、唱著說，似說似唱演唱風格上獨有建樹的大師。說著唱、唱著說是曲藝音樂敘事性特征的美學表現，它的藝術魅力給予聽者充分的藝術享受。④邊舞邊唱是指由秧歌、民歌、說唱結合而成的曲藝音樂品種，如二人轉、二人臺、採茶、花燈、花鼓等等。它們以歌來敘事，以舞來烘托氣氛，具有紅火熱烈的演出氣氛。

這所有的藝術表現手段，為曲藝音樂的敘事性增添了絢麗的色彩，這是歷代藝人實踐中的積累和創造，同時是一個至今我們尚對其認識不足，要不斷學習研究的課題。而在這里我們探討的腔詞關系，唱腔音樂的詞情、曲情，事實上研究的就是曲藝敘事性音樂的美學特征。曲藝音樂的美在哪里？曲藝音樂的美就寄存在那些詞里、那些腔兒里，在那些優秀藝人的歌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