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上的樹

木一凡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被拋進了這塊土壤，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睜開的眼睛，只是仿佛有幾滴水滲下，有幾縷陽光透進，仿佛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是時候醒了。”

于是，他醒了。

他抬起頭，他想起祖輩所說的鳥語花香，鶯歌燕舞，白云飄蕩的世界，他欣喜地向四周張望，可是沒有花兒，也沒有燕子，甚至一片葉子、一粒小小的草籽兒也沒有——四周都是土，他腳下踩的、頭上頂的、雙手瘋狂摸索著的，全部都是土。他身邊裹著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焦急，他憤怒，他想扯著嗓子控訴，他想用雙手撥開身邊的絕望，他想掙脫！

他還記得他的祖輩是一株高大的樹，還記得那微風浮動的金黃麥浪，還記得每天傍晚身邊的小屋里一縷炊煙裊裊升起，扶搖而上，最后在空中消散……

他做了一個決定，他決定破土，他想再看一看從前的美好，他還沒有弄清那麥浪是如何流動，那炊煙是怎樣彌散，他希望像他的祖輩一樣，腳踩著地，頭頂著天。

他奮力地頭往上頂，腳往下蹬，他開始汲取那些從土里滲下的褐黃黏稠的、過去連碰都不愿碰的雨水，年少的心兒第一次懂得痛苦，懂得隱忍，他咬著牙蹙著眉，他知道自己必須站直，站直能長高，長高才能破土，才能真正嗅到麥香，看到麥浪。

他不知道自己長高了多少，他甚至不記得鉆出土壤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他抽出了第一枚小小的新葉——葉子嫩綠得很，隨風一搖一擺，透過光，甚至可以看見葉脈中他的血在流動。過去他幻想了多久這一刻啊！他終于可以感受到陽光，終于不用再忍受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黑暗，終于一仰頭就可以嘗到甜的雨水。

可是他并沒有感到快樂。

“也許我該笑一笑吧。”

于是他笑了一笑。新綠的葉子在風中沒有了方向。

年少的心兒還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迷茫。他現在該是真真切切迷茫了——當他破土而出的那一刻，他沒有看見想象中的花兒鳥兒，甚至連一只小蟲也沒有。他沒有辦法相信，付出那樣多的血汗，那樣的酸痛，那樣的犧牲，卻只是換來一派空曠的景象。那個總是在我腦海中縈繞的美麗世界，難道并不存在？他一次又一次地閉眼又睜眼，他多么希望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身邊是那金黃的麥地，有一只漂亮的、不肯歸巢的小甲蟲依偎在他的小小的綠葉上。被舉高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砸在地上。他真的累了，年少的心兒第一次感到疲倦。

“我為什么要醒來呢？”他幾乎就想要停止一切努力，久久地睡去。可是每當夜幕降臨，他獨自面對星空浩渺時，便又想起那片麥田，那縷炊煙，那令人神往的成熟的香氣。

“也許我是和祖輩不同的。”他想。

從他選擇扎根的那一刻起，就選擇了苦難。一天一天，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如火驕陽炙烤著他、折磨著他，他只有怒目而視，瞪出滿心的堅毅;風刀雪劍摧殘著他，他只有挺身相迎，立著不倒的決心。

成熟，成熟。這是他心中唯一的信條。

他漸漸地長高了，他不記得自己是在哪個夜晚抽出的第一根枝椏，他不記得自己的軀干上有多少道深深的疤痕。他不記得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處置的第一片新葉。他的頭頂只有藍天。

——藍天對他只意味著苦難。

他的心中沒有藍天。

他已經完完全全地想象好了腳下的景象——首先是一幢古樸的小瓦房，房子里應該住著一個老爺爺和一個小女孩。女孩喜歡穿一條紅裙子，喜歡扎著馬尾辮蹦蹦跳跳唱著歌兒;老爺爺喜歡在每天晚飯后的夕陽余暉中，坐在門前的一把竹椅上，慢悠悠地抽著煙。那煙應該怎樣地上升、消散，他想了許久。房子前邊必須是一片廣闊的金色麥田。風一吹，麥浪就一波一波地翻騰起來，翻騰起那他想了許久的成熟的香氣。

可是他不敢往下看。

為什么？是害怕恐慌？是緊張不安？他不知道。

也許他只是需要時間。

他就這么站著，任憑太陽升起了幾百還是幾千回。

他結出果實，紅艷的果實在風中搖擺，洋溢著成熟的香氣。

他感受到了。

他不再想象那片金黃的麥田。

他知道自己是長在塔上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腳下既沒有麥田，也沒有老人和小女孩。他早就知道了，從他決定扎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他靜默地站著，風吹飛了塔上的古瓦，雨打穿了琉璃的塔剎。他不語，無喜無悲，不墜風塵，如一座禪寺，如一座塔。

他的心中只有藍天。

看著自己身上結滿的果實，他想，他們又會飄向何方呢？

我們又會飄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