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
1939年9月到1940年5月大半年的時間里,已經在東線大開拳腳、鯨吞波蘭的納粹德國,在西線戰場卻一槍未發。早就先后對德國宣戰的英法兩國,同樣按兵不動。因為戰局安靜而詭異,評論家和老百姓看不下去了,稱之為“靜坐戰”。他們想象著德法兩國軍隊以馬其諾防線為界,在各自的戰壕里持槍靜坐。
可能因為這種想象挺生動的,以至于法軍迅速被德軍擊潰,法蘭西淪亡之后,整個歐洲輿論一邊倒,痛斥法國政府消極防守的作戰態度。“裝甲兵之父”、英國將軍富勒甚至說:“世界上最強大的法國陸軍,對峙的不過26個德國師,卻躲在鋼骨水泥的工事背后靜靜地坐著,眼看著一個唐·吉訶德式的英勇的盟國被人消滅了。”
真實情況是否如此?李德·哈特在他的長篇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史》中,對這段被普遍觀念扭曲的歷史,有過精彩的撥亂反正。他以冷靜的筆觸寫道,法軍的一敗涂地并非因為采取了守勢,“他們是敗于他們計劃中所規定的采取攻勢一面。”換句話說,法國是因撲得太狠,才被德國繞到身后,一擊致命的。
事實上,德軍的成功也不乏僥幸。首先,一位攜帶德國全盤進攻西歐計劃的少校聯絡官,因為飛機迫降被同盟國捕獲,導致希特勒不得不變更入侵計劃。任何人都沒法預料的是,新計劃正中法軍軟肋,而如果沿用老方案的話,英法聯軍將有恃無恐,德國可能迅速失敗。好笑的是,同盟國里相當一部分情報專家,以為意外獲得的“入侵計劃”是希特勒放出的煙霧彈。
其次,德國在西線首次嘗試機動部隊(主要是坦克)快速滲入,切斷敵軍后方交通線,德軍指揮部對于該戰術的效果尚無預判,更希望謹慎行事。可是前線指揮官古德里安一意孤行,不聽調令,這才突入敵陣,導致法國戰敗。
總之,馬其諾未能守護法國,是一系列復雜形勢演進后的結果,不是某個團體天縱英才,抑或某個集團智商有限造成的。當然,彼時歐洲的“鍵盤俠”,就是愿意相信法軍在馬其諾后面倚槍靜坐。至今這種說法還是擁有大片市場。李德·哈特寫二戰的歷史,正是要消除人們想當然的偏見。
李德·哈特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史》是我閱讀二戰有關論著里,被引用次數最多的,或許它枝節繁茂,讀起來不算輕松。這樣也好,關于這段歷史,我們戲謔已經太多,是時候嚴肅一點。
有句老話叫“你的確可以通過封面來判斷一本書”。封面可以看到作者的志趣、編者的用心程度、設計者的藝術性……對于有經驗的讀者來說,是否要把寶貴時間“浪費”在這本書上,已經判斷個七八成。國內出版物文不對題的頗多,只看封面或許有點主觀臆斷,但是簡單了解一下作者,絕對有必要。我的個人觀點是,看歷史書應先看作者簡歷,因為任何人逃脫不了他生存的環境和時代,歷史學家也同樣如此。
李德·哈特是英國人,必然站在同盟國的立場來看待戰爭,對英國方面的講述也占據了最大篇幅。考慮到二戰的是是非非公論已定,英國也確實發揮了最大抵抗作用,李德的立場倒也不算太偏頗。可惜的是,對于太平洋上方的硝煙,我們國內讀者感同身受的中日、美日、蘇日之間的對抗,李德關注太少,不能不說是巨大的遺憾。
除了這些局限,李德·哈特堪稱記述二戰最完美的人選之一。我們常說,旁觀者比參與者客觀,或許是真理吧。但是一味旁觀,只憑二手經驗,不僅消減細節,更重要的是損失了直觀的感受,難以寫出偉大的作品。而李德·哈特不僅是二戰的積極參與者,而且是一個戰略大師。
1895年10月,李德·哈特出生于巴黎,比阿道夫·希特勒小6歲。兩人的共同經歷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都曾服役于軍隊。希特勒報名參加德國巴伐利亞預備步兵團,1920年退役時,不過是一個上等兵而已。李德·哈特明顯混得好多了,他加入英國步兵隊,1927年退伍時官拜上尉。
一戰的戰敗,迫使德國接受嚴厲的懲罰,在巴黎和會中被瓜分到幾近崩潰。國內更是爆發了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通貨膨脹,一千萬馬克只夠買一塊面包。老百姓的怨氣導致各種激進政治團體紛紛涌現。希特勒被上司派遣,調查一個自稱“德國工人黨”(納粹黨)的小政治團體的情況。可以說,希特勒是以特務的身份參加了自己第一次納粹集會。在會場,他按捺不住,痛斥分離主義者,引起了與會者的注意和興趣。兩天后,希特勒突然接到一張明信片,通知他已經被邀請加入了德國工人黨,開始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隨著不斷參與活動,希特勒逐漸成為納粹黨的風云人物。
這時候轉頭去看一戰的勝利方,英法雖然社會生活和諧多了,對戰爭的恐懼卻絲毫不減。法國意識到德國戰后已經成為定時炸彈,隨時爆炸。迫于和德國國土大量接壤的壓力,法國政府花50億法郎巨資(當時法國一年的財政收入)打造了馬其諾防線。英國這邊也是積極備戰,各種戰略理論層出不窮。
李德·哈特退役后,擔任《每日電報》《泰晤士報》的軍事記者與《大英百科全書》的軍事編輯,1937年擔任英國軍政部長賀爾·貝利夏的私人顧問,致力于英國陸軍的改組工作。這時候,有意思的來了。在法國高級將領們墨守陣地戰陳規的時候,一種新興的戰術理論在下級軍官和參謀中逐漸蔓延,那就是以坦克為代表的機動部隊短暫脫離己方的補給線,快速深入敵陣,切斷敵方交通線。李德·哈特認為這樣的戰術代表戰爭的未來,為此還寫了大量的文章來論述自己的觀點。
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不幸,李德·哈特們的吶喊,沒有被英法指揮部采納。英國總參謀長蒙哥馬利反感坦克的行進方式,法國軍隊始終流行著一種觀點,認為坦克只能用來輔助步兵。與之相反的是,德國的新派軍官對坦克推崇備至。還記得前面提到的那位不聽調令、以坦克閃擊擊潰法軍的古德里安嗎?1929年,德國步兵官員海因策·古德里安被派到在喀山的德國和蘇聯共同創立的坦克學校。他在那里閱讀了李德·哈特等撰寫的有關坦克戰新興理論的書籍。在隨后的幾年,古德里安從實際出發發展了這些理論,并通過軍事演習和戰爭游戲來向他的長官證明其可行性。
后面發生的事大家耳熟能詳,不再贅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接近尾聲,希特勒已經兵敗身死。李德·哈特作為服務盟軍的著名軍事思想家,利用職務之便訪問了多名德軍高級將領。李德·哈特得知,古德里安曾“像排練戲劇一樣演示”自己所描述的霍巴特坦克操練,并如饑似渴地閱讀所有的坦克戰理論文章。而托馬將軍則稱,德國坦克部隊最為推崇李德·哈特和富勒將軍的坦克思想。可想而知,李德的心態一定非常復雜。在感慨戰爭荼毒生命的同時,他也難免唏噓自己的軍事理論居然經歷這樣一份戲劇性的轉折,在世界軍事史上大發異彩。
我認為這樣難得的境遇改變了李德·哈特,塑造了他獨一無二的內心——難得地從正反兩個陣營來體察二戰,得出公允的判斷——所謂史家之心。李德·哈特將德國將領的訪談集結為一本作品,名字叫《山的那一邊》,書名來自曾打敗拿破侖的威靈頓公爵的一句話,“為了猜測山那邊的情況,我付出了一生的精力。”《山的那一邊》同樣為有關二戰的書籍中值得傳世的一本。有些評論者說李德·哈特是帶著粉絲的心態采訪心目中的偶像,我個人判斷該書是可以理解,瑕不掩瑜,不失公正的。
李德·哈特親身經歷一戰,也深刻把握從一戰到二戰那步步驚心,明知前面是深淵,整個歐洲卻停不下腳步的無力感。《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史》說白了,就是一整本描述這種無力感的作品。有這樣的作品,我們才有可能避免糟糕的歷史重演。
怎樣看待歷史,決定我們如何面對未來。也許你應該拿起它,從今天開始多讀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