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個冬天,教室窗臺上的那排多肉植物,成了林清雅眼里的一抹亮色。
廣寒宮,桃之卵,姬秋麗,白牡丹,月影……一個又一個美麗清寒的名字對應一株株胖乎乎的綠色植物,像極了它們的主人,周灣灣,一個微胖的女孩兒。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溫柔的笑意,眼里盛滿了愛憐,注視著她眼前一盆盆的綠色植物。
冬天的時候,常常會有人站在窗臺上觀賞灣灣的多肉植物,這些植物給沉悶的冬天帶來了一絲活力。時光轉換到了春天,有些女孩兒從家里帶來月季擺到了窗臺上。灣灣的多肉植物就開始被人冷落了。
林清雅不由自主地站到一株白牡丹面前:厚厚的葉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通透無比,還泛著淡淡的粉色,像熟睡嬰兒的小臉一樣。葉子厚實,摸上去也像是嬰兒的小手,幾十片厚厚的葉子層層疊疊地圍繞在一起,組成牡丹花的樣子,任誰看了,都要感嘆造物主的神奇。
但是卻沒有多少人能夠明白這種神奇。想到這里,林清雅不由地嘆了口氣。
“灣灣,你的這些多肉真是空有了那些美麗的名字。”一個女生這樣評價道。
灣灣不語,只是微微笑著,幫自己的植物噴了些水。
灣灣是個胖子。無論何時,胖子都不會太受歡迎。無論他們有多聰明,有多美好,像是全都被壯碩的身體給遮住了似的。林清雅之所以注意到灣灣,是因為一個無意的瞬間。
那個春日的傍晚,無人的校園里,落日太過美好。灣灣心情實在太過美好,就踮起腳尖,伸展手臂,做了個旋轉動作。這一幕落在晚歸的林清雅眼里,她當即看出,這是一個芭蕾動作。
林清雅后來發現,周灣灣雖然是個胖子,但一舉一動都極為優雅。于是,林清雅斷定,周灣灣之前一定學過多年的芭蕾。只是看著周灣灣現在壯碩的身材,林清雅不由得扼腕嘆息:多年的舞蹈就這樣作廢了,是一個跟自己一樣的可憐人吶!
學校舉行文藝匯演,班上的女生合伙出了一個話劇節目。臨到表演的那天,女生們風風火火地在后臺換衣服,一個一個按順序上臺。
唯有灣灣,羨慕地守在一邊,替大家保管東西。后臺的衣架上掛著一件白色的舞蹈裙,那是班花的,在話劇里,班花有一段獨舞。裙子有著高檔的面料,精致的裁剪,在聚光燈下,好似會發光一樣。灣灣無奈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肚子上的那圈橫肉,心想,如果那件衣服套在自己身上,一定會炸開吧。想著想著,灣灣不由地笑了起來。
“灣灣,你在傻笑什么?我的胸針呢?不是交給你保管了嗎?”
灣灣從遐思中醒來,才察覺發怒的是班花,馬上就輪到主角上場了,可是她的胸針卻不見了。
“怎么辦呢?沒了胸針,這衣服就沒了特色啊!灣灣,你怎么搞的,大家信任你,才把東西交給你保管的啊!”
“我,我……”灣灣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最后胸針沒找到,班花不得不上場了。也許是沒有了胸針裝飾的衣服失去了特色,又也許是因為沒了胸針影響了班花的發揮。總之,那次匯演,灣灣她們班沒能拿到名次。
下臺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責怪灣灣:“灣灣,你真是的,怎么這么不小心啊?”
“知不知道,因為沒有了胸針,那件公主裙就失了色彩,我怎么都找不到公主的感覺。”
“是啊,灣灣,要不是你,我們可能會拿第一呢!”
“對不起,我錯了,都是我連累了全班沒拿到好的名次。”灣灣的眼淚都快被刺出來了。
“這是誰的貓啊?太頑皮了,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個胸針,自顧自地玩兒半天呢!”班長清朗的聲音突然闖進了嘰嘰喳喳的女聲當中。
“呀,是我的貓。”班花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它也是小演員之一呢。不過上臺得早,一會就下來了。我沒來得及顧上它,就讓它自個兒在后臺玩。沒想到,它竟然當了大盜呢。”
班花的話引來一片笑聲。幾個女生走上前,愛憐地摸著小貓:“好可愛的小貓啊!”
“就是,還很機靈呢,竟然會喜歡胸針。”
沒有人再理會灣灣。大家圍著小貓問長問短,沒有人還記得,就是小貓的貪玩而使得她們的比賽失了利。
林清雅看著一邊淚痕未干卻面露笑意的灣灣,心里很是憤憤不平。她想出言幫一下灣灣,但灣灣卻悄悄離開了。鬼使神差的,林清雅也跟了出去。
林清雅覺得,灣灣就是那種很容易被忽略的女孩。這類女孩總是性格平和,面目模糊。她們很好說話,就像天使一樣,假若你需要一個擁抱,她們會大方地給你,但你轉頭就會將她們忘到腦后。
“灣灣,到外面給我買瓶冰糖雪梨。”
“灣灣,一會兒到圖書館給我把這本書還了。”
今天的事情更是過分,以為灣灣把胸針弄丟了,就毫不留情地指責,發現真正的肇事者時,卻誰都不記得灣灣所受的委屈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下了雨,濕漉漉的世界自有一份清新脫俗的美麗。灣灣站在學校的后山上,出神地盯著天邊掛起的一道美麗的彩虹。
“你為什么不質問她們呢?她們那樣對你!”林清雅忍不住,還是把心里的話問了出來。
“我聽說,在所有的顏色中,黃色是最輕的。就因為輕,所以它的顏色最明亮。”灣灣說道,“我不在意她們的評價,因為我把自己當成黃色。”
林清雅不是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晚上,林清雅站在鏡子前,看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那姑娘真的好像熠熠生輝的,皮膚顯得極白極有光澤,就是嘴巴緊抿著,太過清冷了些,自己是藍色的吧?
無聊地躺在床上,林清雅想起有人對她說,林清雅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冷了些,似乎都不會笑一樣。
想到這兒,林清雅不由翻了個身,其實不是不想笑,是真的不能笑啊!
牙周病,多發于中老年,是引起成年人牙齒缺失的最大元兇。也有少數青少年在進入青春期后,因為體內激素的變化而患病,且多為侵蝕性牙周炎,可在短短數年內引起數顆甚至全口牙齒缺失,同時因為牙槽骨的吸收,缺齒后不能植牙、安裝烤瓷牙,只能佩戴活動假牙。
林清雅實在不敢想象,自己20歲時牙掉光了是什么模樣。
口腔醫院的走道里,掛著一副沒了牙齒的蒙娜麗莎畫像。上面還寫了這樣一句廣告語:假如蒙娜麗莎沒了牙齒,她的微笑還會如此迷人嗎?
每次路過那幅畫,林清雅都覺得像是走在一把懸著的劍下面,讓她心驚膽戰,不寒而栗!
不要,她才不要變成這樣的蒙娜麗莎,她要永遠做那個閃閃發光的公主。
如果不是那一天,給在文化宮做舞蹈老師的姨媽送飯,或許林清雅永遠都不知道,周灣灣有著比自己還要輝煌的過去。
那一排排刻著周灣灣名字的獎杯擺放在那里,堆砌出了她被芭蕾裝飾得閃閃發亮的童年。
“這個女生真是可惜,練芭蕾那么多年,得過那么多獎。但因為疾病服用激素,身體走形,不得不放棄,多年的心血就這樣付之東流了。”
林清雅抿著嘴不說話,她猜到周灣灣練過芭蕾,但沒想到她以前的成績如此優秀。就這樣不得不放棄,她都不會心痛嗎?
林清雅不曉得,但是她知道自己牙齒將要不保,一想到這事,她的心像是被人重擊了一樣,痛得喘不過氣來。
林清雅不知道周灣灣為什么開始走近她。因為牙周炎,林清雅的口味必須保持清淡,但食堂的飯菜口味太重。她父母工作太忙,沒空照顧她的飲食。周灣灣離家近,就請自己媽媽每天做好口味清淡的菜,帶到學校給林清雅吃。
也許是因為同病相憐吧,林清雅推托了幾次之后,終于接受了周灣灣的好意。
有一天,周灣灣帶來了幾張不同的笑臉照片給林清雅看,讓她選出最燦爛的笑容。林清雅點出其中兩張。
周灣灣歡呼道:“這兩張笑得最燦爛的臉,一張是小孩,一張是老人,他們都沒有牙齒哦。”
林清雅眨了眨眼,方才明白,周灣灣早已洞悉了自己的秘密,但因為自己也知道了周灣灣的往事,所以她沒有生氣。
“我是上次陪奶奶去看牙醫,發現了你的身影,問過醫生后才知道的。”周灣灣解釋道。
“灣灣,你為芭蕾付出那么多,得到的獎勵那么多,就這樣中斷,不可惜嗎?”
林清雅終于問出了心里的疑問。
“剛開始很痛苦。但是后來就想,自己喜歡芭蕾,是為了什么呢?因為它給自己帶來了光環,還是只喜歡它本身呢?如果喜歡它本身,變胖了,也可以繼續跳啊。如果是喜歡光環,還有很多事情也可以帶來光環。我以前是個紅色女孩,熱烈張揚,不可一世。可是沒了芭蕾之后,我成了一個黃色女孩。我發現沒有了光環的重壓,自己變得更加輕松自在,更容易和別人相處,更能發現別人的優點,這也沒什么不好啊。”
林清雅陷入了沉思。她以前的確擁有很多光環,那些光環讓她變得高冷,不近人情,像清冷的藍色一樣。
唯有黃色的質量最輕,所以才最明亮。林清雅似乎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林清雅和灣灣就這樣成了好朋友。她們彼此約定,要做黃色女孩。或許黃色是最輕的,但彩虹卻不能沒有黃色,如果只有紅的激烈,藍的高冷,而沒有黃的明媚,世上會少多少溫暖啊。
黃色是世上最棒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