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夢中的額吉,真實的你
●岑桑

你復員回來那一年,我11歲,我哥13歲。你穿著沒有肩章的綠軍衣,遠沒有照片上神氣。照片上,你騎著馬,意氣風發地馳騁在烏拉特草原上。可是眼前的你,一臉疲倦,胡子拉碴。你說:“過來,叫爸爸。”我和我哥都抿住嘴,沒說話。
記得那時,你還找不到工作,就在十字路口支起了修車攤。每天放學,都能看見你系著滿是黑油的圍裙,幫人補胎打氣。我的同學終于發現了,他們說:“那不是誰誰他爸嗎?”
也許,同學沒有嘲笑的意思,我卻格外難受。那天哥帶著我,折回你的車攤,說:“爸,你應該搬到后面的那條馬路修車,那里下班人多。”你愣了一下,說:“你是不是嫌我修車丟人了?”哥反問你:“工作都找不上,還覺得光榮啊?”他說完,拉著我走了。我回頭看了一眼,你憤怒的眼里,有種說不出的神情。許多年后,我都一直記得,那是被自己兒女厭棄的悲涼吧。
從那以后,你再也沒有出現在我放學的路旁。
我13歲那年,你發現了媽媽和另一個男人的感情。那天我和哥放學回來,看見你打了媽媽一個響亮的耳光。你雙眼赤紅著大喊:“以后不許再和姓顧的來往!”
哥惱怒地沖過去,一把推開你說:“不許欺負媽。你不在的時候,都是顧叔叔幫我們送大米、換煤氣。你什么都沒做過,憑什么說他不好!”哥的話讓你呆立在原地。
很久之后的一個周末,你忽然心血來潮帶我和哥去新開的電玩城玩游戲。當我們回到家時,屬于媽媽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哥很快就反應過來,拉著你問:“媽呢?是不是走了?”你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充耳不聞。我哥惱怒地說:“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們騙去玩,讓她找不到我們?”你突然大吼了一聲:“大人的事問什么問!”我被你憤怒的樣子嚇住了,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哭,哥卻暴躁地跑了出去。
你大概是在草原上待久了,忽然扯開嗓子,唱了一首蒙語歌。低沉的嗓音,像馬頭琴一樣蒼勁委婉,反反復復唱著那個單一的旋律。你說,這首歌的名字叫《夢中的額吉》,講述著一個孩子想念母親的故事。草原上的孩子,即便想念自己的母親,也要揚鞭策馬,因為他們要讓自己快一點兒長大。而我在你并不動聽的歌聲中,睡著了。
后來哥告訴我那天晚上他去找媽媽了。媽媽和他說了很多,比如顧叔叔雖然善良,卻不想帶著我們,他們要搬去顧叔叔的老家,讓我們理解她。我們兄妹倆好像都在那一天長大了,開始安于不滿意的生活。
哥18歲那年,沒考上大學。他不準備再考了,你也沒反對。后來你的戰友打來電話,介紹你到KTV做保安。那時在修車廠上班的你聽著每月4000塊的工資動心了,求他把我哥也帶上。
你們報到那天才知道,所謂聘請保安,其實是雇用打手。你帶著哥要離開。哥卻說:“你走吧,我想在這兒干。”你忽然發了脾氣,揚手就是一個響亮的嘴巴:“那是正當職業嗎?是流氓。我窮死,餓死,都不能做。”哥卻昂著頭,大聲說:“我等離開你的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當年你一巴掌打走了媽媽,現在一巴掌打走了我!”說完,哥就轉身跑去了報名處。而你被說中了痛處,一瞬潰敗下來。
2011年9月,哥闖了禍。他在老板的授意下,把一位鬧事的客人打傷了。他在看守所被關了近一個月后,因對方撤訴才被放了出來。
放出來那天,你的戰友來了,告訴哥說:“你以后就不用來上班了。”哥急了說:“我為老板都拼命了,他為什么不要我?是不是我爸和你說什么了?你別聽他的。”你的戰友卻拍了拍我哥的肩膀說:“孩子,你知道人家為什么撤訴了?是你爸在人家門口跪了一天一夜。他都50多了,一輩子剛強。你好好想想吧。你再愛你媽,這么多年,她都沒回來看過你們。你再恨你爸,他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說完,他就走了。
你過來勸哥說:“不干就不干了,再換一個工作挺好的。”哥卻突然嚷起來說:“你干嗎對我好?你不知道我恨你嗎?”我第一次看到哥哭得那么傷心,那么依戀你。他把頭埋在你的肩上說:“你干嗎跪那個人?你一輩子的骨氣哪兒去了?”你撫著他的頭說:“傻瓜,我老了,臉面可以不要。可你還年輕,人生不能有污點啊。”
多年來,我們接受不了母親拋棄我們的事實,就把所有責任都怪在你頭上。其實,在這場家庭的變故中,最受傷的應該是你。
2014年,我大學畢業,放棄了留京的機會回到家鄉。我和哥約好了,要一直陪在你身邊。我們的“額吉”,就讓她存在于我的夢中吧,我只要真實的你,安好,幸福。
(雨濤摘自《婦女》201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