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教育與文本之間的密切關聯,傳統觀點認為,西周時期的大學教育,主要以文本研讀為主。但除了文本研讀之外,以“口傳心授”為方式的師徒授受,同樣是西周大學教育的主要方式之一。這種方式被廣泛的運用在繼承西周大學教育的先秦儒學教育體系中,并對知識傳授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西周 大學 文本研讀 口傳心授
【中圖分類號】G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089(2015)10-0006-02
一
從文獻來看,西周時期的貴族教育,大抵可分大學和小學兩種:
諸侯,賜弓矢然后征,賜鈇鉞然后殺,賜圭瓚然后為鬯。未賜圭瓚,則資鬯于天子,天子命之教然后為學。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宮。[1]
作為貴族教育的兩個不同階段,小學與大學所教授的內容不盡相同。就大學教育而言,對古籍文本的研讀,是這一教育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學者通過對孔子教育的考察指出,留存于世的“六經”,是西周時期大學教育運用的最主要文本:
孔子傳授知識的范圍主要限于人道方面,即專講做人和從政的道理,而這些又都是通過教習典籍去完成的。從文獻方面來說,就是傳授“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或“六藝”的基本內容,在孔子以前時代早就有了,而且早就列為貴族教育的主要內容了,孔子不過是再一次加以選用和肯定而已。[2]
但是我們并沒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孔子在當時已經將六經全部用作教育弟子的文本。可以確定被用作文本的,只有《詩》、《書》、《禮》、《樂》這四部文獻。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司馬遷就如是說: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3]
司馬遷認為“孔子以詩、書、禮、樂教”,明確將《易》與《春秋》剔除出來。閻步克先生指出:“孔子自幼便精通了禮樂詩書,然而據《論語·述而》及《史紀·孔子世家》等書,孔子習《易》,卻晚在年已五十的時候了。……孔子早年不僅不治《易》,且不以卜筮之事為然。”[4]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修《春秋》晚在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之后,楊伯峻先生認為:“如果這話可信,孔丘作《春秋》,動機起于獲麟。而孔丘于二年后即病逝。……過了七十歲的老翁,僅用兩年的時間,未必能完成這艱巨任務罷。……《論語》是專記孔丘和他門下弟子言行的書,卻沒有一個字提到《春秋》,更不曾說孔丘修或作過《春秋》。”[5]
從傳世文獻的記載看,西周大學教育所教授的內容,僅僅限于《詩》、《書》、《禮》、《樂》而不及《易》與《春秋》。《禮記》中即記載:
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6]
先秦多以“詩”、“書”、“禮”、“樂”連稱,而不及“易”與“春秋”:
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7]
又:
今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8]
章太炎先生指出:“孔子之前,《詩》《書》《禮》《樂》已備。學校教授,即此四種。孔子教人,亦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又曰:‘《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可見《詩》《書》《禮》《樂》,乃周代通行之課本。至于《春秋》,國史秘密,非可分布,《易》為卜筮之書,事異恒常,非當務之急,故均不以教人。”[9]
我們可以判斷,在西周時期的大學教育中,《詩》《書》《禮》《樂》這四部文獻是師徒授受過程中最主要使用的文本,而對這些古典文獻的研讀,也成為了西周大學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二
在西周大學教育中,僅靠文本研讀顯然不足以完全理解古典文化的精髓:古典文化中的部分內容,如禮、樂等,帶有神圣的儀式性,單從文字上的研讀,弟子們很難切身對其中內容加以體會。因此對這些儀式的演習和排練,也成為了西周時期大學教育的重要內容之一。而這種教育方式,也為后世儒家所繼承,在孔子那里,我們能夠清楚的看到這種演習六藝的過程。
從《論語》中的記載來看,孔子對于弟子的教育,可以分為“學”與“習”兩個部分。其中,“習”又可以作兩個層面的解讀:一是對所學文本的熟習、溫習,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10]二則是指對所學技能的演習、操習,如“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11]
這兩種習的含義,在《論語》中都各有所指:前者指的是對《詩》、《書》、《禮》、《樂》等古典文獻的溫習誦讀;后者則指代的是對禮、樂、射、御、書、數這六種技能的操演和排練。這六種技能,被統稱為“六藝”。
“藝”,本義是種植,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指代那些為人所掌握的技藝,其中,尤以“六藝”最為人所熟知,如:
以鄉三物教萬民……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12]
又:
保氏掌諫王惡,而養國子之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13]
禮樂射御書數這六種技能自古就是君子必須掌握的禮儀和技能,因此也需要君子不斷通過實踐,對這些技能進行操演和排練,這一操練的過程,亦即《論語》中的“習”。在傳統的儒學典籍中,不乏這一類的記載:
1.禮為“習”。《禮記·檀弓》:“為習于禮者,如之何其裼裘而吊也。”《左傳·昭公四年》:“王使問禮于左師與子產。左師曰:‘小國習之,大國用之,敢不薦聞?”
2.樂為“習”。《月令》:“上丁,命樂正,入學習吹。”“中丁,又命樂正入學習樂。”
3.“禮”、“樂”合稱為“習”。《禮記·射義》:“是以諸侯君臣盡志于射,以習禮樂。夫君臣習禮樂而以流亡者,未之有也。”《逸周書·月令解》:“乃命樂師習禮樂。”
4.舞為“習”。《禮記·月令》:“上丁,命樂正習舞,釋菜。”《逸周書·月令解》:“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乃修祭典。”
5.“射”、“御”為“習”。《禮記·王制》:“元日習射上功。”《禮記·射義》:“天子將祭,必先習射于澤。”
6.田狩、軍事、巡狩訓練為“習”。《左傳·莊公二十三年》:“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習之。”《國語·周語上》:“狩于畢時,是皆習民數者也。”
7.“習容”即學并演練容貌舉止。《禮記·玉藻》:“史進象笏,書思對命,既服,習容,觀玉聲,乃出。”《荀子·樂論》:“執其干戚,習其俯仰詘伸,容貌得莊焉。”
8.“威儀”為“習”。《 左傳·隱公五年》:“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也。”
9.宴享為“習”。《儀禮·聘禮》:“介皆與北面西上,習享。”
對于先秦時期的儒者來說,對“六藝”的學習不僅需要對古典文獻的充分熟識,同時也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尋找機會進行演習和排練。因此,對弟子的教育過程中,孔子除了強調文本的重要性之外,也十分重視弟子們具體禮儀行為的實踐:
“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14]
三
在孔子對弟子的教育中,禮樂射御書數這“六藝”的實踐活動,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而儒者身份的界定,也與掌握這些技能息息相關。錢穆先生就如是敘述儒者的起源:“《說文》:“儒,術士之稱。《禮記·鄉飲酒義》注:‘術,猶藝也。《列子·周穆王篇》:‘魯之君子多術藝。術士猶謂藝士,由其嫻習六藝。……其擅習此種藝能以友教貴胄間者,則稱‘藝士,或‘術士,或‘儒,即以后儒家來源也。”[15]
從《說文》“儒,術士之稱”的論述看,最早時具有一技之長者皆可稱為儒。而當孔子創立儒學之后,儒者掌握的技能被嚴格的限定下來。在與樊遲對話中,孔子就直接指出儒者所掌握技能的專門化,并將為稼、為圃等活動排除在儒者應負的職責之外: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16]
對于孔子來說,對古典文化的掌握,使儒者必須肩負起比為農、為圃更為重要的職責,即引領政治的向上發展。在這一過程中,儒者必須從源于古代的詩、書、禮、樂中汲取營養,從而獲得優秀的道德修養和為政知識。因此,在詩書禮樂方面對弟子進行教育,成為了孔子教育過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鄧安生就指出,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個‘六藝決非‘六部儒家經典,而是孔子教授弟子、后代儒家遞相傳習的六種技藝、六門課程。”[17]
雖然將六經統稱為六藝要晚在漢初,但孔子時已開始用詩書禮樂對弟子進行教育。這種教育,一方面包括對相關文本的熟記和研讀,另一方面,以“口傳心授”的方式脫離文本,直接對弟子進行知識傳授,也是孔子教育弟子的重要途徑之一——這種“口傳心授”的教育方式,也直接來自西周時期的大學教育。
從《論語》中的記載看,孔子對這些弟子的教育,主要是通過一系列的對話進行的。單從這些對話中,我們很難判斷其間是否有文本使用的痕跡。事實上,先秦時期交流《詩》、《書》等古典文獻的方式,更多的是口頭上而非文本上的交流。荀子在其著作中就描述了這樣一種君子之學: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行,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18]
荀子口中的君子之學,并非是文本層面的交流,而是一種口耳相傳的教育。強調的并不是對文本的研讀,而是希望通過師徒之間在語言上的交流,實現知識的傳授。在這一過程中,誦讀與思索成為了重要的組成部分: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19]
從先秦典籍來看,雖然《詩》、《書》、《禮》、《樂》等古典文獻已經成書,但在師徒授受的過程中,對這些文本學習的方法,主要并不是對既有文本的研讀,而是以“頌”、“諷”、“賦”的方式用語言將其中內容表述出來,進而引起弟子對這些內容的思索,產生體悟,并獲得相應的知識。在傳世文獻中,這一類記載比比皆是:
1.誦詩
《詩》在先秦典籍中,偶爾稱“學”,如“不學詩,無以言”。《漢書·藝文志》:“《詩》三百五篇,……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詩是通過口“誦”而非書“讀”的方法“學”的。
在《詩經》中多有“誦”詩的記載,如“聽言則對,誦言如醉”(《桑柔》)、“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崧高》)。
《論語》的記載中,孔子就屢次要求弟子誦詩,如: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20]
又:
子曰:“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21]
不獨儒學,其余諸子也十分強調誦詩的重要性,如:
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22]
又:
臣少也誦《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23] 在實際的學習過程中,誦詩顯然要比文本研讀更加重要。正因為如此,關于誦詩的記載,也多次出現于先秦時期的文獻之中,如:
且誦詩以輔相之,威儀以先后之。[24]
又:
瞽矇掌播鼗、柷、敔、塤、簫、管、弦、歌,諷誦詩。[25]
又:
學樂,誦詩,舞勺。[26]
又:
孔子曰:“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一獻之禮,不足以大饗。”[27] 2.誦書
除了誦詩之外,對《書》中內容的學習,也較多的體現在語言層面,而非文本層面。在先秦典籍中,有著諸多關于“誦書”的記載,如:
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28]
又:
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此臣非之所以難言而重患也。[29]
又:
且夫世之愚學,皆不知治亂之情,讘夾多誦先古之書,以亂當世之治。[30]
先秦時期的儒者很少對《詩》、《書》等傳統文獻進行文本層面的研讀,反而更多的是通過語言的方式進行教學。對于繼承于西周大學教育的儒學教育來說,這種“口傳心授”的教育方式,無疑也來源于斯。
結語
仔細考察先秦時期的儒學教育,我們可以發現,除了傳統的文本研讀之外,師徒授受時也采用了“口傳心授”的教育方式:一方面,以《詩》、《書》為代表的古典文獻,它們在先秦時期的士階層那里,更多的是被用來進行語言上的諷誦,而非被看作單純的文本進行研究。因此,在師徒授受的具體過程中,老師也往往是通過對話的方式,將《詩》、《書》中的具體內容用語言傳達給弟子。弟子在接受這些知識后,用“誦詩”、“誦書”的方式對這些知識進行消化和吸收,并從中加以體悟。而在另一方面,對于程序性的禮、樂行為,老師在教育弟子時也并不十分強調于對文本內容的研讀,而是十分重視在日常生活中的模擬演練。在“習禮”、“習樂”的過程中,老師希望通過這種具體的演習和排練,一方面將其中具體的程序性內容傳達給弟子,另一方面也讓弟子親自去理解這種程序性背后隱藏著的古代禮儀的神圣性實質。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先秦時期的儒學教育,正是西周時期大學教育的縮影。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無論是文本研讀,還是“口傳心授”,這些教育方式在西周時期的大學教育那里已有端倪。但兩相比較而言,雖然我們不能否認文本的重要性:拋開文本,師徒授受的過程也就失去了賴以存在的基礎。但在具體的教育過程中,我們卻很難將文本放在一個相對重要的位置。事實上,在先秦的教育中,相對于基于文本的研讀和研究,“口傳心授”才是師徒授受最頻繁采用的教育方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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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匡亞明《孔子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0,3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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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前言
[6]《禮記·王制》。
[7]《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8]《墨子·公孟》。
[9]章太炎《經學略說》。
[10]《論語·學而第一》。
[11]《論語·學而第一》。雖然有注者將這一段對話中的“習”解釋為溫習、復習,但楊伯峻先生卻在其著作中指出:“一般人把習解為‘溫習,但在古書中,它還有‘實習、‘演習的意義,如《禮記·射義》的‘習禮樂、‘習射。《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這一‘習字,更是演習的意思。孔子所講的功課,一般都和當時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結合。像禮(包括各種儀節)、樂(音樂)、射(射箭)、御(駕車)這些,尤其非演習、實習不可。所以這‘習字以講為實習為好。”
[12]《周禮·地官·大司徒》。
[13]《周禮·地官·保氏》。
[14]《論語·先進》。
[15]錢穆《國史大綱》,上海:商務印書館,1991年,96頁。
[16]《論語·子路》
[17]鄧安生:《論“六藝”與“六經”》,《南開學報》2000年第2期。
[18]《荀子·勸學》。
[19]《荀子·勸學》。
[20]《論語·子路》。
[21]《論語·子罕》。
[22]《墨子·公孟》。
[23]《韓非子·說林》。
[24]《國語·楚語上》。
[25]《周禮·春官》。
[26]《禮記·內則》。
[27]《禮記·禮器》。
[28]《列子·仲尼》。
[29]《韓非子·難言》。
[30]《韓非子·奸劫弒臣》。
作者簡介:
吳戈(1987-),江蘇常州人,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