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樂
雞剛叫頭遍,女人就醒了。她揉揉眼睛,推身邊的男人:“喂,醒醒,幾點了?”男人沒醒,身子側過去繼續睡。
“死豬!”女人罵了一句,使勁推男人。
“干啥嘛,早著呢……”男人嘀咕。
女人說: “雞都叫了,看看幾點了?”
男人很不情愿地坐起來,拉亮床頭的燈,從枕頭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有些不滿地嘟噥:“才五點多,急啥呢嘛?真是。”
“五點多?”女人不相信似的擰著脖子朝窗戶上瞅, “雞都叫了……”
男人再沒搭腔,關了燈鉆進被窩,很快就呼呼入睡了。
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女人卻睜著兩只眼睛,再也睡不著了,心早已飛到了娘家。她弟弟的女兒要出嫁了,今天是待客的日子。娶媳婦、嫁丫頭,是山里人的大事情,是喜事,遠親近鄰都要前往祝賀。祝賀的人當然不能空手去,得上禮。以前是送東西,送條被面子,送一截子布什么的。近些年不興送東西了,都上錢。現在什么都漲價,禮錢自然也漲了,而且漲得勢頭很猛。眼下山里的最低標準是一百元,關系好一點近一點的,或二百或三百,上不封頂,至親重親都是五六百元甚至上千元。
女人娘家只有一個兄弟。爹娘走得早,姐弟兩個相依為命。為了照顧弟弟,她那時候吃了不少苦,而且一再推遲婚嫁,直到把弟媳婦娶進門后又過了一年多她才嫁人。弟弟一兒一女,都已大學畢業,各自找到了滿意的工作。許多人都很羨慕弟弟,女人也因侄兒侄女有出息而覺得臉上有光。現在侄女出嫁,她當姑媽的能不高興嗎?早就想到娘家去,與弟弟一家人好好親熱親熱。算起來已有大半年沒回娘家了,沒見過弟弟和弟媳婦;至于侄女,還是去年暑假見了的,一晃已經一年多了。以前侄女小的時候,她每次回到娘家,離開時侄女都哭著攆她,不讓她走。后來侄女長大了,在外邊讀書,每個假期回來都要到她家來住上幾天。每次來,女人都把平時舍不得吃的好東西拿出來給侄女吃,以至于自已的兒女常抱怨她偏心。
這么久沒見侄女的面了,她確實挺想的。侄女肯定出落得更漂亮了。待會兒見到侄女時侄女不知對她有多親熱。想著想著,女人便幸福地笑了。按山里的風俗,住得較遠的親戚,特別是一些主要的親戚得頭天就去,以示重視。她應該提前去的,她也很想提前去,只是吃席的錢沒有湊夠,才沒去。
雞叫第二遍的時候,女人又推男人,邊推邊說:“雞又叫了,該起了,還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呢,不能去得太遲了。”
男人打了個哈欠,自言白語地說:“也不知道哪個驢錘子發明下的吃席,真是害人不淺!”
女人說:“你說這話啥意思?是去吃我兄弟家的席,又不是別人家的。”
男人說:“我知道是你兄弟家的,我們這輩子欠你兄弟家的么?”女人一聽男人這口氣,再不做聲了。
這些年,女人兄弟家那邊事情一個接一個的,先是她侄兒考上大學,來請他們去吃席,其實明擺著是讓給湊學費,當時他們剛剛把紅花賣掉,手里有兩千多塊錢,就把一千塊錢拿去上禮了。
一千塊啊,她不心疼嗎?當然心疼。沒辦法,心疼也得給,誰讓她是姑媽呢。
后來女人的侄女考上大學,又請他們去吃席,當時他們手頭正緊,家里只有四百塊錢。男人說,咋辦呢?那就把這四百塊錢拿去給吧。女人說不行,侄兒考上大學給了一千,侄女考上大學只給四百,讓人家怎么想?男人說沒那么多錢么咋辦呢?女人說那就去借吧,最不行也得跟上次一樣。男人就出去借,走了四家才借了六百塊錢,湊夠一千,拿去給上了禮。
隔了不到一年,女人兄弟的丈母娘過世,女人兄弟的小舅子披麻戴孝到門上來請。當時是春天,剛剛把麥子播下去,他們手里的錢花盡了,只好去鄰居家借了三百塊錢。
前年秋天,女人的侄兒結婚,來請他們去吃席,他們上了五百塊錢的禮;去年夏天,女人侄兒的娃娃過滿月,又請他們去吃席,他們上了三百;沒過上幾個月,女人兄弟媳婦的二哥搬新房子,給他們送來個大紅帖子,請他們去吃席,當時男人就說,搬個家也請,明明就是要錢呢么,這號席吃啥呢?女人嘆口氣說,現在就這風氣,咋辦呢?男人說,平時又不來往,那次我去鎮上趕集碰上他,剛想跟他打招呼,他頭一扭就過去了,好像不認識我,現在咋么想起我來了?不去!女人說,人家請帖都送來了咋能不去呢?不說他們了,就是看在我兄弟媳婦的面子上也得去。男人說,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女人說行,你把錢給我我去。男人氣哼哼地把身上僅有的二百塊錢掏出來扔在了桌子上,女人就拿著錢去了。女人本來打算上一百塊錢的,留下一百家里零用,結果寫禮的時候見好多親戚都是二百,她只好將二百塊錢都掏出來寫上了。 他們平時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從不亂花一分錢。可是吃席的時候,為了給娘家兄弟爭面子,他們花掉了多少冤枉錢啊!那一張張粉紅色的票子,看起來好像是很隨意地給了人家,其實每次吃完席回來,她雖嘴上不說,但心里好多天都不暢快。女兒已出嫁,兒子兒媳也分家過日子了,而且雙雙外出打工,一年多沒回來。她和男人早起晚睡地忙地里的活,糧食倒有余,卻賣不出錢,開銷大,手頭緊,不說別的,單吃席隨禮這一項就夠他們受的,除了女人娘家那邊的親戚外,還有村上的人呢,他家沒事情你家就有事情,誰家過事情都請,請了就得去,全部合在一塊兒,一年下來少說也得兩三千。可是他們兩口子在莊稼地里忙活一年的收人才有多少呢?把各項開支除掉也就落個六七千吧,差不多一半就吃了席了。幸好男人的親戚都在老家,新疆就他一個人,要是男人的七姑姑八姨姨也在跟前,那就更招架不住了。常常拿到大紅帖子都愁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有時手底下不方便,急得眼淚花花轉。借吧,向人張嘴難不說,現在沒息的或低息的錢根本借不到,要借就是高利貸。即便這樣,有錢人家還得把你掂了又掂,看你是不是靠得住、是不是有償還能力。為了掙幾個錢貼補一下,男人忙時在家種地,閑時就出去打零工,但依然不能擺脫缺錢的困境;再說,打零工是很苦的,男人都五十好幾的人了,背麻袋、挖管道、修房子,碰著啥是啥。大熱天光著膀子,汗水直流。她曾勸男人不要去干了,太苦了。男人笑著說,沒事情,生就下苦的命么。而且,有時候辛辛苦苦把活干了,工頭給錢,給一個紙條子,說暫時沒錢,錢下來了拿這條子來領,可是,等幾個月錢都不下來,到最后就連那個工頭找不見了。女人說,不給現錢,就不給他干。男人說,你剛開始啥都沒干,人家能給你現錢嗎?都是活干罷了人家才給你白條子的。女人就嘆氣。眼見侄女的婚期一天天逼近了,而隨禮的錢還不夠,直到昨天下午男人還在到處跑著借錢。男人沒回來,女人心里就不踏實,一趟一趟地跑到院子外邊去張望,直到跟前的幾家鄰居都關燈睡覺了,男人才噠哧噠哧地從門外進來。女人的心咚咚直跳,就怕沒借著。還好,男人有氣無力地把借來的錢交到她手里,有些沮喪地說,數目大了人家不肯借,只借了六百。女人把錢捏在手里數了一遍,似乎不信,又數了一遍。男人瞅瞅女人,說那就隨六百吧,六六順嘛。女人說,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弄些飯吃。男人說不弄了,不想吃。說完就上床睡了。
雞又叫了一遍,天已麻麻亮了。兩口子匆忙起來收拾了一番,然后就上路了。從鄰居家門前經過時,正巧碰上鄰居從院子里出來,問他們這么早上哪去。女人說:“我娘家侄女出嫁,去吃席。”
鄰居說:“呦,那可得隨份大禮呀!”
他們邊繼續往前走邊嗯嗯啊啊地應著。翻過一道山梁,跟前沒人了,女人問男人: “隨六百是不是少了?”
“少了?我還覺著多了呢!”男人說,“我們過了兩個事情,他們總共才隨了五百塊錢。”
女人說:“不是他們舍不得,實在是拿不出,侄兒侄女上學都是借的錢,當時他們也是盡力了,禮輕情義重嘛。”
男人說:“我們拿得出?我們手頭寬裕?你自己的日子過得咋樣自己不知道嗎?還總是打腫臉充胖子,總是替他們想。”
女人說:“咋辦呢,我爹娘過世早,娘家那邊再沒有別人,就我們姐弟兩個,我不給他撐面子誰給他撐面子呢?”
又翻過一道山梁,腳下的路朝南拐了個彎兒,然后又向西延伸。路是土路,路旁多生雜草及紅刺、兔兒條等灌木,有山雀飛竄其間,啾啾地啼叫。
男人說:“我在外面干活時聽他們說,內地有些有錢人家過事情,不但不收禮,還給去吃席的人發紅包。”
女人說:“紅包?啥紅包?”
男人說:“紅包都不知道,笨死了!就是發錢么,有發五百的,有發一千的。”女人說:“胡說的呢,哪有那號事情呢。”
男人說:“人家內地就是有呢。”
女人說:“席吃得人都招架不住了,我們這兒要是那樣就好了,也不要發紅包,吃席不上禮就行了。”
男人說:“下回我們家過事情,我就不收禮。人家把自己的事情撂下來吃席,已經給我們面子了,再收人家禮,確實沒道理。”
女人就笑:“你說的放心話,我們家再哪有事情呢?再過事情就到你死掉抬埋的時候了。”
男人也笑,說:“要是你死到我前頭,人家來吃席的時候我就不收禮。我死到你前頭,收不收禮是你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女人說:“你死到我前頭,待客時候我也不收禮,人都沒有了還要上錢干啥呢。”
說到這里,兩個人似乎都有些傷感,都不再說話了,默默地走,走了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剛進村,就聽見辟辟啪啪的鞭炮聲,兩人加快了腳步。以前本地的習俗是只在兒子娶媳婦時候放鞭炮,其他的事情上是不放鞭炮的,現在不講究了,只要過事情就放鞭炮,死了人也放,搞得喜氣洋洋的。走到街門上,就看見院子里擺著許多張大桌子。每張桌子上都圍坐著人,有的打牌,有的在聊天;屋檐下還站著不少來客,三三兩兩的,有說有笑。錄音機里播放著好聽的歌曲。太陽暖暖地照著,氣氛喜慶而熱烈。
正發呆,忽聽主東大聲吼道:“來客人了!”他們邊朝里面走邊拿眼睛找人。弟媳可能在屋里忙著呢。
弟弟和侄女正與客人說話。見到他們,弟弟走過來,淡淡地說你們今天才來啊,那口氣似有幾分責怪。侄女一身新娘打扮,的確更漂亮了.也以抱怨的口吻說:“姑、姑爹咋不早點來呀?”
女人拉著侄女的手說:“讓家里一些爛事情拖住了,走不開。”
侄女調皮地一笑說:“等會兒罰姑爹酒。”
女人笑嘻嘻地說:“行,罰!”
“你們先坐下歇會兒,我去招呼客人。”侄女說完就到別處去了。
兩口子到堂屋去找弟媳,沒找到,最后在廚房找到了。弟媳埋著頭做事,女人親熱地喊了聲“他舅母”,弟媳抬起頭,笑了笑,說你們來啦,沒叫姐夫也沒喊姐。兩人從廚房出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站著看熱鬧。
忽然汽車喇叭響了,循聲望去,只見一輛小車嘎的一聲停在了院子外邊的公路上。車門開處,走下三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一個瘦,兩個胖。那瘦的,女人認得,是侄女的小舅,在鄉政府當干事;兩個胖子是做啥的,不清楚,正琢磨呢,只見侄女歡叫著奔向了小車,弟弟也慌忙迎了上去,緊接著弟媳也從屋里跑了出來。
“小舅!”侄女脆脆地叫了一聲。
“這是俞鄉長!”侄女的小舅指著一個胖子對侄女說。
“俞鄉長好!”侄女向俞鄉長鞠了一躬。“叫俞叔!”俞鄉長撫摸著侄女的頭親熱地說。
“俞叔好!”侄女乖巧,便甜甜地叫了一聲,俞鄉長得意得哈哈大笑。
“這是吳鄉長!”侄女的小舅繼續介紹。本是副職,但人們習慣上都不把“副”字加上去。
“吳叔好!”侄女機靈,也甜甜地叫了一聲,并深深鞠了一躬。
吳副鄉長也哈哈大笑,夸贊說:“這丫頭真乖!我要是有這么個女兒就好了。”
“吳鄉長要是不嫌棄,就把我們丫頭栓給你。”弟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好呀,那我就認她做干女兒了!哈哈哈哈!”
人們也跟著吳副鄉長笑。
“你認了,我不是吃虧了嗎?”俞鄉長笑著打趣。
“那就讓女兒也拜你為干爹嘛。”弟媳慷慨地說。
“好哇,來,親親干爹!”俞鄉長說著就拉過侄女要親。見過世面的侄女倒也大方,一點也不忸怩,便在俞鄉長臉上“叭”地親了一下。
“我也是你干爹,不親一下?”吳副鄉長笑著說。侄女又“叭”地親了吳副鄉長一下。吳副鄉長得意地大聲朗笑。
看熱鬧的人們有的大笑,有的撇嘴,有的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女人呆呆地望著,身邊的男人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該寫禮了,女人讓男人去,男人不去,推女人去。寫禮的那里人多,擁擠不堪。女人等了一會兒,見人少些了才走過去。她翻了翻禮賬本子,見俞鄉長一百元,吳副鄉長也是一百元,侄女的小舅寫了一千元。
“舅一千,姑也得一千嘛。”寫禮的中年男子笑著說。
“說不定還要多些呢。”旁邊有人湊趣。
“當姑的條件不行,不能跟她小舅比,人家拿國家工資。”女人說這話時,自覺矮了人三分,忙將捏在手中的六張百元鈔票丟到桌上,轉身就走,仿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滿臉羞愧。寫禮的人數完錢大聲說:“六百。哎,人呢?就是六百吧?”
女人也不應,急急躲到一邊去了。
站在不遠處的男人看得真切,也聽得明白,見女人那個狼狽樣兒,心里隱隱作痛。
開席了,兩口子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吃完,男人說: “走,回家!”
“急啥?”女人說,“還沒跟弟弟他們說說話呢。”
“說啥說!你看人家顧得上跟你說話嗎?”
“他們忙,亂事亂事嘛。”
“行了,回家!”
女人朝院子里掃了一眼,好幾張桌子上的客人都在纏著喝酒,而俞鄉長吳副鄉長正同侄女說說笑笑,很是親熱。侄女的爸和舅在旁邊笑臉相陪,弟媳進進出出,親自端茶送水。
女人嘆了口氣,不無失落地說:“我們本應該早點來的。”
男人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遲來早來還不是一樣,你雖是至親卻不是顯客,顯客是人家俞鄉長、吳鄉長。”女人說:“不管咋樣,總得打聲招呼吧,不能不聲不響地走掉啊。”
“打啥招呼呢,你不是給人家添亂嗎!”男人拉了一把女人的胳膊,女人不大情愿地跟在男人身后,走出去好遠了,才聽到侄女喊:“姑,姑爹,你們怎么走了?再玩會兒么。”
男人不吭聲,只是走。女人回過頭說: “不玩了,門上還有事情呢……”侄女笑著說:“還沒罰姑爹酒呢。”
“行了,我們先走吧,你忙去。”女人說著,緊走幾步追上男人。
太陽下山了,晚風拂面,冷颼颼的。兩人一前一后地走,一路上啥也沒說。快到家門口時,男人對女人說:“以后你娘家那些不三不四的親戚過事情,我再也不去吃席了,要吃你自己吃去!”
女人沒吭聲,她還在回想娘家的情景,侄女、弟弟,還有弟媳婦,對自己怎么沒有以前那么親熱了?他們可是她最親的人啊!想著,想著,女人眼里就涌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