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

李亮

西門莊是西門豹的故里，早在兩千多年前，西門豹曾用巧妙的辦法，鏟除掉一個多年為河伯娶親，將無數個良家女兒投進漳河而斃命的惡習，并成為中華文化中的一個經典故事。西門豹的后人，在公元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也學著他們的先人，在這里上演了一場更加生動精彩的活報劇，久傳不衰。

原來西門莊有個叫西門英的人，他不經營土地，而是專門經營中國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又利用國人另一項發明——造紙術，用紙將火藥卷緊，造出鞭炮，因此發了大財，名聲遠播。名聲所以遠播，更賴他生下一個絕非凡夫俗子的小兒子。西門英有三個兒子，長子虎，次子彪，最喜小兒無賴，因長下個狗熊模樣，父親就叫他熊熊。沿河一帶俗語說：“三鴿出一鷂，三豺出一豹”，意思是說，孩子一多，必有變異，必會生出一個俊杰英才來。西門英覺得熊熊狡黠乖頑，討人喜歡，認為小兒子后來會干出一番事業。所以，在培養熊熊時，西門英不只傳授了他的祖業——無非是一硝二磺三木炭之類——這聰慧不俗的熊熊，一學就會，一點就通，比他的兩個哥哥學得更精。西門英心里高興，又為他請了先生，專門教授新文化。當然，課上課下，也常講些木蘭從軍、岳母刺字、《楊家將》之類的壯烈故事。西門熊眨著一雙小眼睛，更是聽得入迷。熊熊從鄉到縣，從省到京，求學不止，一直念完清華，又留學日本，專學建筑。父親之意，等他歸國回來，也建些高樓大廈，叫咱們中華也發達一回。不想學業未滿，“七七事變”爆發，日本人令中國學子通通去做隨軍翻譯。熊熊流連東京，流連櫻花，更流連櫻花樹下那位日本多情的女子。因為，熊熊到日本的第二年，當富士山櫻花爛漫時節，在本洲東京，另娶了一個日本女子做新娘。那女子雖然喜歡中國，但卻不能跟著他到中國來。

以翻譯官身份回到中國的西門熊，不愿意見到鄉人，但部隊偏偏開進了太行山，開到了他的家鄉一帶。他家里已經沒有人了。事變爆發的那年冬天，他大哥投奔了從陜西芝川開過來的八路軍，專門制造火藥手榴彈；二哥推銷鞭炮時，因接觸到犧牲救國同盟會，也離家出走。年邁多病的父親，還沒來得及被接走，日軍放火燒村，已葬身火海了。他前妻跳了漳河，生死未卜。日軍了解到他父親去世，不僅對他做了安撫，還將西門英尊為先賢，讓他供上神位。西門熊對他家庭如此巨變，竟然全不放在心上，反而蓄起日本兵式的小胡子，好像以能成為一個日本兵而引以為榮！

下次移防，他們競駐進了西門莊的鄰村。時進寒冬，軍事暫緩。他們想趁戰斗間隙，搞一些文娛活動，以炫耀軍威，鼓舞士氣。但搞活動就得有場地。比如，最好能有個戲院，臺上能夠演節目，臺下能夠容納觀眾。但在當時的山鄉，哪里有這樣的場所呀。就連西門莊這樣的大村鎮，也只在西門豹神廟前殘存著一個舊戲樓，原是每年三月三，專為西門豹唱神戲而建的，只因年久失修，墻傾瓦摧，不成樣子；況且臺下連一堵圍墻也沒有，若在那里搞活動，無論演員，無論觀眾，怕是誰都得凍死。

西門熊馬上有了一個討好其主子的辦法。他獻策說，不妨弄個簡易戲皖，不建瓦頂，只搭席棚；不筑高墻，只壘矮基；不置雅座，只打木凳；戲院里再生些盆火。而永久性的建筑，對于皇軍來說也沒必要。主子一聽，馬上贊許地點頭說：“亞西亞西” （很好很好），并且當下把這件事交他來做。西門熊叫起苦來了：戰爭年代，無論人力物力還是財力，沒有什么不缺乏，時間又是這樣急迫，如何能完成這事呀？西門熊雖然叫苦不迭，但從哪方面講，他都不能推脫，只好勉強接受軍命。他首先擬出建筑藍圖，又擬想著建筑用材。葦竹木桿，到處可取，不必發愁；建墻卻沒有磚頭。因為戰事一開，磚窯全部停業關閉，沒磚可籌；改建坯墻，卻又地凍天寒，無法打坯。日本人便說，山上石頭大大的有，你的何不炸些石頭壘石墻？好像日本人為他提了醒，他才想到石頭上。西門熊當下安排人去炸山。炸山當然要用火藥，而造火藥正是他家的長項。從前，他家制造火藥的秘方是不外傳的，現在，西門熊也不得不把制造火藥的秘法傳給大家了。至于引爆的技術，他卻不講。引爆術從前用的是笨辦法：要炸哪里，先將火藥雷管安放好，然后靠點火引爆。點火人點著導火索后，須急急離開現場；若晚一步，就會被炸死。現在，西門熊從日本國學回來了新技術，點火無需到現場。只需遠遠一操作.要炸的石頭就飛上天。

盡管他強行逼來的民工，沒一個肯好好地干活，但是，由他一手設計一手監督的這項工程，還是如期建成了。在整個的施工中，不論壘墻，不論鋪地，每一個環節他都做著檢查，唯恐有一點小小疏忽。戲院里的木凳，也由他設置，共設置了三十六排，每排又設三十六座。一部《水滸傳》也是天罡三十六星，地煞兩個三十六星，可知三十六是個何等的吉祥數。西門熊把國人的一些理念，也用到為日本人建筑戲院上，他的心里，到底流的是哪國人的血，沒人能知！

這年的農歷十一月十五，是西歷十二月二十五日，即所謂的圣誕節。晚上，日本軍樂團專門到這里來演出，以勞“軍功”。在整個施工的一個月中，天氣變得卻很好，河未封，地不凍，工程進行得很順利。可是，工程剛完，天氣變了，西北風吹在人臉上，像刀割，鼻子凍紅，耳朵凍僵，差點凍得掉下來。這樣一個大的活動，選在這樣一個時候，倘若在曠野河川，不要說演員難于化妝，觀眾也無法觀看。但是，一幢簡易的大戲院，出現在漳河灘上了。戲院的頂上，有著雙層蘆席覆蓋著，不怕天霜，四周有著厚厚的石頭墻圍著，不怕河風，坐有木座，不用蹲地，門有布簾，可擋寒氣；臺上臺下擺了盆火，又吊起幾只清漳河畔不曾有過的大汽燈，汽燈發著沙沙的響聲，把全場照得如同白晝。整個演出場地，果然溫馨盎然，暖意如春。走進戲院的每一個鬼子兵，無不喜形于色。而鄉親們對西門熊恨得咬斷牙根。

為使演出圓滿成功，安全當然是不能忽視的。西門熊這個狗翻譯官，比他的主子想得還要周到。開演之前，他還檢查了場地，只怕混進了可疑的人。因見路邊有幾個村上來幫喂馬鍘草挑水的民工設離去，他舉起手杖打過去。嘴里罵著，你窮鬼們也想來看洋戲嗎？再不走小心你們腦殼！

節目就要開演時，戲院外響起了軍車聲。幾個小胡子軍官，登著黑亮的軍靴，披著肥厚的軍氅，戴著雪白的手套，邁著闊步走人劇場。西門熊上前掀簾相迎時，忽然遇上一個中國女人。那女人卻有著一副完全不同的打扮：穿著和服，梳著高髻，但西門熊還是認出她來了。她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前妻。當年他前妻卻沒有認出他。他前妻因被日軍擄去而羞于見人。她走路總是低著頭，只能看見人穿著什么鞋，卻不識得人面目。她的唯一希望是早早死掉。西門熊一認出是她，臉立刻變得煞白，抱著肚子蹲下來了，哼哼嘰嘰嚷肚子疼。主子知道，這些天他出了太多的力，操了太多的心，現在一切辦停當了，精神上白會松下來。有了病應去看醫生。軍醫在軍營里值勤，西門熊只得走向軍營。臺上鼓樂聲響起來了，西門熊在一片歡樂的旋律聲中走出戲院。

向軍營只走了一小段路，突然一個急轉彎，西門熊走進一片荒蕪殘敗的葦叢，兩手只在草間做了一個很小很小的操作，地皮隨之跳了三跳，身邊山坡搖了三搖，落盡了枯枝敗葉的樹木，也颯颯地顫抖個不止；他的頭上臉上，像落下一陣細沙霰雪；枯草叢中有伏兔被驚走；而戲院那邊，一道極亮的閃光閃過后，便響起一聲惡雷，就見平地上爆發了火山，“噴發物”一直沖上九霄，熊熊的火焰燒紅了半邊天。這時，只有這時，西門熊才挺起了中國人的胸膛，抬起了中國人的頭顱，發出了一聲大笑，在大笑聲中，將積郁在胸中多日的一腔濁氣，暢暢快快地吐出來了

遺憾的是，日本華北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茨，據說原準備也要到現場觀看演出的，但由于某種原因，沒能到場，因此倒逃脫一條狗命。也就是說，這一網雖然打到不少東西，卻只是些諸如野井冢雄等校尉以下一類蝦蟹烏龜王八蛋，沒能打到真正的大魚。

西門豹廟前的那個戲院，就這樣隨著一聲巨響，伴著沖天火光，與那些人類渣滓一同變成粉齏而不復存在了。

西門熊的名字，很快出現在了中國和外國的報紙上，后來又寫進抗日英雄群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