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鳴
筆記九則
■余一鳴
二十多年前,我在鄉下教書,上海的堂兄要來作客。那時交通不像現在方便,出一趟遠門不容易。堂兄是來自大上海的親戚,稀客。我父母少不了要買魚買肉,現在飯桌上有魚有肉不稀罕,但那時要逢年過節才多見。當然,那時的魚是魚,肉就是肉。用過餐,堂兄說最好來杯咖啡。咖啡?當時實在是出了個難題,鄉下很多人見都沒見過,我也只是在書上讀到過這個名詞。書上說,巴爾扎克寫作時是要喝咖啡的,那時我不知道巴爾扎克其實活著時也是一個窮鬼,是一個被債主追債慌不擇路逃進文學的人。二十多年前文學還罩著神圣高貴的光環,我那時的心目中,巴爾扎克神圣,咖啡于是跟著高貴。
縣城距我任教的學校有十幾里土路,我騎自行車到百貨公司一打聽,有,有咖啡還有咖啡的伴侶,捆綁著一起賣,買老公必須連老婆也捎上。我咬咬牙掏出半個月的工資買下一盒,堂兄走后,我迫不及待地照他的樣子炮制了一杯,又苦又膩,喝下去簡直是受罪。我明白了,高貴的背后是苦澀,從此對大上海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以為然。
后來我進了城,同事中有老外,還有出國后被西方生活方式“速溶”了的偽老外,他們都喜歡喝咖啡,辦公室里經常異香撲鼻,我堅守我的清茶,嗤之不以鼻,怕一不小心汲了那香味。六七年前帶學生游學歐洲,當時列強的賓館不備開水,我身背一把電熱水壺,行李箱中裝一大包茶葉,將祖國綠茶的清香一路發揚光大。但沒想到的事還是發生了,去年在多倫多小住,每天走路去唐人街買菜,來回兩個多小時,免不了要尋方便去處。多倫多街頭最多的是星巴克咖啡店,于我的好處是可以免費上廁所。但咱中國人臉皮薄,次數多了也不好意思,畢竟世界人民都知道咱中國人不差錢了,于是也裝模作樣點一杯咖啡。等到有一天發現,去星巴克是為了那杯咖啡,已經來不及了。有茶當然好,沒有茶有咖啡其實也好。
十多年前,就有發了財的朋友邀我打高爾夫球,我一聽說辦張卡就是我一年的工資,覺得那不是運動是炫富,婉謝。年過半百,身體里這高那高了,上下班不依靠車輪靠兩條腿走了。有一個周末被朋友鼓動去打了一回,18洞打下來,不坐場地車的話,計步器的數字相當于走了大半圈玄武湖。忽然覺得那綠地是真綠,那沙池里的白沙子真白。明白了這運動的主題是燒錢,也是保命,喜歡上了。
于是在時間和錢包都有余時,我也不反對去附庸風雅一把。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文壇盛行西方文學,割韭菜似的冒出一茬又一茬拉大旗作虎皮的作家,讓人眼讒。我也想趕時尚,硬啃那些現代派經典,寫過幾個不牛不馬的中短篇小說。但畢竟我是站在鄉下角落里,個頭又不高,踮著腳尖也搶不到風頭。沮喪之余,一邊繼續寫作,一邊憤怒地詛咒:文學你這個浪蕩子,你游蕩夠了,總有一天還會回到現實主義的老巢。多年以后,文學終于回歸現實主義文風,但寫著寫著,我常常發現,那些年跟風的閱讀和寫作,其實是不能省略的彎路,它們給我當下的現實主義文風增添了新的風情。
我想說的是,活過五十歲才明白,對這世界的事物我們不要匆匆下結論。
因為我的職業是中學語文教師,又在一所名校任教,朋友圈中遇到語文教育的困惑,首先想到的是咨詢我。盡管我也教了三十多年書,但講實話,對語文教學的很多問題我自己也困惑,所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尤其我這樣個子矮的人,狂跳一百年也是夠不著,我這樣自我解嘲。
但朋友們不這樣想,他們認為老余提到中學語文教學就裝傻不夠朋友。語文這門學科,誰都覺得有發言權,課本上那些個字,只少數不認識。所以領導聽課,語文課最受追捧。作家朋友坐到一起,攻擊基礎教育最喜歡拿語文科開刀,我只有苦笑,人家有發言權,不光認得語文書上的漢字,說不定語文課本上就收有他們的文章。有一回,作家甲說,某市高考試卷用了他的文章做閱讀題文本,他以此為豪,興沖沖做了一份答案,一對照標準答案,錯了一大半。他憤怒之余,打電話給我,對我的職業好一頓抨擊。好在我已見慣不怪,這種事我遇得太多,湖北的一位作家公然在微博上發帖:懇求語文老師千萬別用拙作命題,不愿自己的文章被用來扭曲閱讀,給孩子留下陰影。這一回作家甲打電話給我,是因為知道我和這試卷的命題者關系不錯。猶豫了半天,我還是婉言轉達了作家甲的不滿。命題者當然是業內的權威,權威就是權威,他大度地說,老余,這位作家甲原話中的不遜之言一定被你省略了,比他名氣大的作家都當我的面叫囂過。這沒什么,隔行如隔山,一行有一行的門道。打個比方,作家是母雞,它只管下蛋。至于這只蛋能不能孵出小雞,這只蛋的營養結構,母雞它懂嗎?語文考試命題有考試的出發點,試想,沒有規定的路徑,沒有統一的答案,教師怎么打分?
這也是為我的職業榮譽而戰,屁股決定腦袋,我表態積極擁護語文教學大師。
作家乙是直接找上門來,兒子期末考試作文不及格,在家中嚎啕大哭,他讀了兒子的作文,覺得兒子寫得很棒,不服,讓我評評理。作家乙平時與我聯系較多,曾經因為兒子的作文成績差,打算停下手頭的創作,花時間專門輔導兒子寫作文。我當時喝令打住,不要誤了你兒子的分數。不夸張地說,我至少提醒過五六位作家不要指導孩子作文,看來這位沒聽進去。我看了他兒子的作文,說,文章很棒,分數確實不能及格。
我的地盤我做主,中考作文有中考作文的評分標準,高考作文有高考作文的評分標準,作家寫作以求新求異為貴,而學生作文以規范為高。一個師傅一把尺,但考試這把尺的標準決定孩子的命運,你做爹娘的敢不認?
當然,教學大師也有吃癟的時候。有一回有幸與我敬仰的名師同桌吃飯,酒足飯飽,名師憤然說,文學圈是越來越黑,我以為是指網絡上的文壇是非,不言。名師說,我寫的一篇游記散文,讀過的人都說好,可就是沒有一家文學雜志肯發表。畢竟,我認識幾個做文學編輯的朋友,便做了推薦。編輯卻沒給我面子,退了稿,打電話給我解釋:有充分修辭方法,有豐富神話,有積極主題作豹尾,考試作文可打高分,發表不宜。
我疑心,這位愛好文學的編輯朋友做學生時,在作文課上受過傷,有過心理陰影。我后來學乖了,在語文圈里我拒絕談論文學。在作家圈里,我不提語文。
細想起來,這三者的排列有兩種順序,其一是有了書,然后有書櫥,最后有了書房;其二是有了書房,然后有書櫥,馬上有了書。前者是窮書生,后者是闊佬,我無意于褒貶不同的書房生態,即使后者是裝門面,那至少他認為有書房是體面的事,總比麻將室風雅,我依然敬重。
一個語文教師必定讀書,哪怕是教參教輔,三年一輪學生帶完,那些書也沉得能砸斷語文老師的脊梁骨。一個小說家不敢不讀書,世界經典浩如煙海,文壇潮流風云變幻,你稍微打個盹,人家就不帶你玩了。我的書就是這樣越積越累,先是每次搬家處理一批,后來是每年年底都得處理一批。
我結婚的時候當然沒有書房,但有當時堪稱豪華的三個書櫥。那時我在一所鄉下中學任教,沒有婚房,端著鐵鍋找不到灶著急時,機會來了,學校新教學樓交付了,每層樓的東邊是一間教師辦公室。我覺得先要留住教師,教師辦公室才有意義。我踹開辦公室門搬了進去。其實就是一間長方形的房間,我用那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櫥做了隔斷,里間是臥室,外間是客廳,廚房是走廊上一小煤油爐。某次下課后回屋,見一老先生坐在沙發上捧一本書讀著,我進屋他點點頭繼續讀書,臨走時羨慕地說,你們校長真有文化,圖書室里擺著沙發,還供應茶水。
那時沙發尚屬奢侈品,茶水也是待客之禮。我點頭稱是,心里對校長說,這下子咱兩清了,我這書櫥也算為校爭光了。
搬進縣城,終于分到一套新公寓房。為了節約空間,當時流行兩個房間中間由用戶自行隔斷,也就是打一排組合櫥隔開。我在書房的這側又添了一排書櫥,坐在那十幾個平方的書房內,面對那一排排列兵似的書脊,有了坐擁書城的幻覺。若干年后,房子換了新房主,人家看著搬空了的書櫥說,這個太好了,可以擺好多好多鞋,也算是給了我一絲安慰。
每個文人都有過書城夢,這么多年,我養成一個習慣,每到一所城市,先去逛書店;每進一所高校,都爭取進圖書館小坐片刻。我見過最豪華的圖書館,是愛爾蘭的圣三一大學圖書館,說起來這個圣三一大學還是劍橋大學圣三一學院的母系,比劍橋大學更古老。那圖書館是長廊形,穹頂,金碧輝煌,兩側的書籍就像席卷的巨浪蓋過你的頭頂,全是外文版,我連書名都讀不懂,但震撼,讓我這種不懂外語的人喘不過氣。進城以后,南京名家的書房也讓我驚艷,《揚子晚報》做了個“走進名家書房”的短片,宏偉當數南大丁帆教授的地下室書房,有六十多平方之大。我去過南大文學院另外兩位教授的書房,有趣的是,丁教授的書房位于地下室,畢教授和王教授的書房位于樓的頂層,畢教授的書櫥精致講究,一如他的小說語言;王教授的書櫥是開放式的,書籍擺放隨意,地板上茶幾上窗臺上都有,書籍如植物在四處自然生長。
南京的詩人梁雪波曾為某刊物的“作家書房”欄目做過我的訪談,南京電視臺“書香生活”欄目也來我家拍過一個我的專題片,講實話,我的書房讓人失望。我的書房不到八個平方,一面墻的書架還是夠不上氣派。書房小,我的餐廳也立著一面墻的書櫥,我的臥室也立著書架。我解嘲說,我的家都是書房。
我有一個夢想,我想擁有一個氣壯山河的書房,有漂亮的書櫥,書櫥中有幾列是我寫的書。
我新出版一套小說選,封二介紹上用的是前年的照片,朋友拿到書后翻開封面都一笑,有直率的家伙就送我兩個字,裝嫩。我心里真覺得冤,只不過前年照片上的我染了黑發,現在的我打回原形,滿頭華發,但變化也不至于那么夸張吧。有一天在小區散步,鄰居的小孫女在玩一個小滾球,我讓過孩子走了幾步,小女孩一聲接一聲喊,爺爺爺爺,快幫我撿球。我沒理會,球越過我,滾到草叢里去了,小女孩很生氣地站到我面前,說,爺爺您難道沒聽見我叫您嗎?我一時頓住,不知道該怎么對孩子解釋。我當然是聽見了,我只是沒想到有人叫我“爺爺”,從大哥到大叔還沒適應,一下子又升格到爺爺了,時光弄人呢。我以為是小孩子的目測不準確,后來又遇到一次打擊才放棄了自欺。前不久省作協召開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頒獎會時,我和作家曹寇坐在一起。曹寇自稱為“吊絲作家協會主席”,小說寫得很甩,有一大堆粉絲,我們在一起喝過幾頓酒。休會時曹寇很禮貌地問,余老師現在該退休了吧。我說快了快了,再過八年就退休了。曹寇小朋友挺不好意思,硬著頭皮要作解釋。我沒想到這“吊絲作家協會主席”也有這么萌的表情,很開心地笑了,說,不怪你,怪老余的白頭發長得著急。
朋友中的好人都安慰我,你白天要教書,晚上要寫書,是重腦力勞動者,白頭發多一些屬正常。朋友中的壞人則幸災樂禍,這頭發白這么多,腎虛。見了美女繞道走吧,把機遇留給我們有準備的人。有一種可能或許存在,作家對白發的降臨要敏感一些。前幾年讀過蘇童一篇小文章,說某次吃過飯后發現下巴上有星星點點,以為是不小心殘留的餐巾紙紙屑,用手一拽,痛,才明白是有幾根白胡子了。讓蘇童警覺的是銀須,而另一帥哥作家則擔心白發。畢飛宇一直留著著名的光頭,但一個作家不像明星有那么多時間打理腦袋,見面時常常見到他的腦袋上“草色遙看近卻無”,自然也免不了繁星閃爍其中。前幾年他面對我滿頭“秀發”常要跟我打睹,他若蓄頭發,肯定是白發比我多。這兩年我原形畢露,他再不提這個話題。其實,再賭一把他也不虧,賭輸了的那位心里更美滋滋。
如果說早生華發不是作家職業特點,那么犯肩周炎可以說是作家的通病。去年入秋,我的左臂忽然僵住了,胳膊舉不起,夜里因為疼痛要醒幾回,醫生說是“五十肩”,做文字工作的人五十歲左右都難逃這一關。問過年齡相仿的作家,都遭遇過或者正在進行時。畢飛宇說,他不到五十就犯了,因為犯這毛病經常推拿,所以他才寫下長篇小說《推拿》。畢教授胸有成竹地說,你就等著吧,左肩好了,右肩就會犯了。
有朋友調侃我說,這華發是時尚,比如那個叫吳秀波的明星,正因為那一頭華發走紅。還有朋友說起成語“蒲柳之姿”的出處,東晉時大臣顧悅和簡文帝都才三十多歲,但顧悅白發叢生,簡文帝問他為何,顧悅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這家伙反倒利用頭上的白發拍出一番馬屁,使龍顏大悅。我懂朋友的好意,頭發白了不必太在意。可是家里的領導在意,電腦前每每坐滿一個鐘點,她就趕我出去遛一圈。領導指示,教書也好,寫作也好,都別以為自己還是小伙子,悠著點。
有一天遇見跳廣場舞的大媽,一個個身手敏捷,心生羨慕,倘若我這左臂也能高舉,恨不得也加入進去。田園將蕪,胡不歸?
一個寫小說的人,肯定有自己喜歡的小說家,更有奉為經典的小說。在這一點上,我不是一個專情的人,我可能會在幾個月內反復啃讀一部小說,并且千方百計找到作者別的作品閱讀,但狂熱一過,我就把這個作家當一頁紙翻過,移情于別的作家作品。說得難聽點,這是男人的本性;說得好聽些,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但生而為與書本打交道的人,總有一本書讓你難忘。沒錯,有一本書影響了我幾十年,它不是小說,是一本辭書,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版的64開本簡裝版《成語詞典》。所謂64開本,就是指大小只有課本的一半,現在稱為“口袋書”。簡裝版是指收錄的辭條不多,現在的《成語詞典》動輒收有五六千個成語,那本卻只收有八百多個,主要是供中小學生使用。我讀初中時,已是文革后期,父母都回學校教書,我們也回到教室上課,因為領袖主張“學制要縮短”,那時初中是兩年制,其實兩年制也嫌長,因為除了領袖語錄,無書可讀。我從小是個嘴饞的人,有一回偶爾在閣樓上發現了幾捆書,就把書拆開了,分成幾趟悄悄拿出去換零花錢。后來我聽說許多同齡作家在那特殊時期都偷偷讀名著,我內心陡生自卑。在物質營養與精神營養之間,我那時毫不猶豫選擇前者,可見從小就注定是個沒出息的家伙。詞典之所以沒賣,是因為舊貨店的營業員稱書時沒有把它放進托盤,而是稱完后想順手撈走,算是搭頭。我眼明手快地搶下了被鄙視的它,恨鐵不成鋼地塞進了口袋。
這本書在我的口袋中呆了一陣子,偶爾無聊我就翻幾頁看看,后來課堂走向正規了,我寫作文時不小心用上了幾個成語,語文老師向我父親大力表彰,我父親虛榮心滿足之際,賞了我兩角人民幣。我拿著那張毛票,明白了一個道理,書中可能沒有黃金屋,但一定能掙零花錢,這于我就滿足了。我決定背下這本《成語詞典》,進一步挖掘這本書潛在的價值,這聽起來有點夸張,其實掌握了規律也不難,每條成語基本是按四個內容編排,溯本源,通流變,辯訛誤,反三隅。這其中第四項尤其有用,它是舉一反三的意思,有一個階段我說話都會隨時吐出一連串的成語,作文簿中更是砌詞捏控,自以為繁花似錦。
憑良心說,我應該感謝這本詞典,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應該感謝那位想占我小便宜的營業員。憑著我肚子里存下的成語,我的作文每每被看好,參加剛恢復的首屆全縣高中作文競賽,我成為三個一等獎獲獎者之一。高中畢業參加高考,我的語文高考分也列全縣第一。要知道,成語在考試中用場很多,除了用在作文中,還有注釋、改病句、閱讀鑒賞題多種題型都少不了。師范畢業后做了語文教師,這些成語更是不可或缺,比如講到文言文的語法賓語前置,我例舉時總是脫口而出成語,“時不我予”“惟日不足”之類,這也算是一種后遺癥。
要說存在負面影響也確實有,成語曾經影響了我的小說語言,我在訪談和創作談中都談到,小說完稿后我會做一項工作,把小說中可以刪去的成語刪去。小說不是作文,小說家的語言都應該長著不同的面孔,成語是漢語沉淀的精華,卻是約定俗成的精華,就像標準明星臉,美麗卻缺乏個性特點。但是,我并不后悔當年背下那本詞典,語言有一個從共性走向個性的必經之路,我常常覺得,它正是以這種方式提醒我,請別忘記我。
它現在還躺在我的書櫥里,書角起球了,藍色的塑料封皮也有些破損。我的少年時代陷于紅色海洋,只有這封皮上安靜純真的藍色是屬于我的個人印記。
聽說過“官二代”“富二代”,“作二代”是前不久在一篇文章中才讀到,就是作家的兒女繼承了寫字的衣缽。我納悶了半天,前兩者哭著喊著去繼承名正言順,往遠處扯這是人家祖上的陰德修下的,就近處說是爹娘給的沒辦法,繼承下了可以耍酷可以任性,可以笑傲天下。而作家這個行當,在當下實在是個寒酸的飯碗。去年看到陜西一位女作家曬她的稿費,一年發表了二十萬字的小說,稿費收入不到四萬元。寫二十萬字是個什么概念,不扯什么腦力勞動的含金量,就說趴在電腦前打字,也會讓你落下頭昏眼花脊椎突出之類的毛病,實在不如去勞力市場求一份工實在和自在。我認識一位作家,喬遷新居時感慨萬千,寫了這么多年終于買下了一套公寓,我聞言后心中十分辛酸,這位老兄在作家這個人群里也算人尖子了,為人為文都讓我欽佩。放眼左右,即使收破爛的兄弟,倘在行業中名列前茅,也早已千萬富翁了。所以,你若要讓我相信,作家愿意讓自己的孩子選擇“作二代”,我還真不敢相信。
換一個角度而言,寫作這事兒畢竟與權力與金錢還有所不同,不像印戳和支票交接那樣簡單。寫作除了是個體力活,還是個動腦筋的事兒。你要有自己的思想,要有自己的語言風格,與眾不同,你才可能高人一頭,成名成家。這是挺痛苦的一職業,很多作家寫到一定的程度,找不到超越自己和突圍的路,天天在家里恨不得用頭撞墻。據說,現在什么都可以速成了,以我從事的中學教師職業來看,業內有成名成家的“培訓班”,人站著進去證書就躺著出來了。我很有職業幸福感,孔圣人孟亞圣是在販賣自己理論的路上撞得頭破血流后,轉而收徒傳教而成名,陶行知也是行走鄉野萬苦千辛后,理論與實踐偕立才成教育家,而我輩顯然可以省去不少彎路了。但寫作這件事卻速成不了,國外從小學到大學設立創意寫作課,但是并不是學了這門課的人就能寫作,我自己也開設創意寫作選修課,但我也不敢以培養作家為己任,作家真不是能教出來的。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名副其實的作家除了興趣和天賦,可能苦難也是必修課。試想,作為父母的作家,是選擇讓孩子經歷苦難窮盡滄桑而成為社會的良心,還是選擇讓孩子衣食無憂過普通的日子?你懂的。
我女兒讀高中的時候也喜歡寫字,零零碎碎發表了七八篇散文,我當時手心就捏了一把汗,好在人家很快就不感興趣了。其實寫作也可以發財,比如韓寒、郭敬明。你不想喧嘩,做網絡選手也可以一年掙七位數,我身邊就有這樣的朋友。不過,我們這一代做父母的作家腦子往往轉不過彎,要賺錢,何必戴上作家這頂破帽子。
作家這個行當,不是你去選擇它,而是它選擇你。
認識言者的時候,我們都是四十左右的人了。記得他那時寫過一篇我的評論文章,戲稱我為“文學中年”,我們有相同的命運軌跡,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農村中學任教,然后調進縣城中學,然后調入省城名校任教。只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雖未見過面,但對彼此的名字早已熟悉,我們來自于相鄰的小縣,都是小縣文學協會的理事長,都兼做小縣文學雜志的編輯,因此見面時一報姓名,就成了熟人,只是讓我意外的是這哥們竟是身高一米七八的大漢,濃眉大眼,長得很像當時紅歌星童安格,卻比童安格多出一圈茂密的絡腮胡。
言者在大學讀書時就發表過詩歌,后來專攻散文,是個喜歡較真的人。歷代文人中他喜歡蘇東坡。一日,言者上課,讀到蘇東坡的《赤壁賦》,正慷慨激昂,抑揚頓挫,卻有學生“撲哧”笑出聲來,言者憤怒地指責學生放肆,學生答:“不就是一個想把官越做越大事實上又只能愈做愈小愈貶愈遠的無能之徒嗎?”“你……你……”言者氣得臉紅耳赤,說不出話來,似乎受辱的不是蘇東坡,而是他言者,好久,他猛一拍講臺,氣急敗壞地與學生展開辯論。事后,他挺傷心地對我說,其實學生也講得有道理。我竊笑,蘇東坡是蘇東坡,你是你,相干嗎?有時在所謂的教學研討會上遇見,某些專家發表宏論時免不了出現漏洞,他就會跳出來引經據典糾正,我在后面踹他,沒用。我說你犯得著嗎?弄得人家下不了臺,專家們就是在人前演個名角,卸了妝都是熟人。他承認我言之有理,卻還有續集。
南京的房價高得令我輩望房興嘆,言者來南京不到一年就借錢買了房,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務,但言者卻堅持不肯帶家教,他認為語文水平不是靠老師教出來的,讓他帶家教一會貽誤學生,二會辜負家長。言者總是對來者說:如果我答應教你的孩子,或許你現在會高興,但是將來會罵我,因為我教的學生未必能在考試中拿高分,與其讓你將來罵我,不如現在讓你生我的氣。
其實,他教的學生高考成績一直被表彰,他只是不喜歡這種唯分數是圖的教學。說起來言者也算得上教學專家,他是南京市最早的那批優秀青年教師、語文學科帶頭人,還是蘇版語文教材的編寫者之一,同批上榜者當時都特級教師教學大師了,排排隊吃果果也該輪到言者小朋友了,但是他忽然甩手不干了,調入一家出版社做了編輯。我勸他三思,他說,最不該勸阻我的是你,你最明白,我們這些語文教師都在教什么,我走就是圖個不裝糊涂。也許他的選擇沒錯,這幾年他靜心創作和苦練書法,著述頗豐,出了二十本散文專著,獲得了冰心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等大獎,書法藝術也是日上層樓,我戲言,這狀況,真可夠得上稱東坡門下一走狗了。
散文大家王充閭來南京,我在北京東路小酒館做東,言者作陪,酒酣,倆人輪流背誦唐宋詩詞,一背幾個時辰。王先生官列遼寧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吟詩時儼然倜儻一少年;言者動情處須發飛舞,淚眼晶瑩。我不由得在心中感嘆,文學青年不老。
同學們提到周兄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周兄的發型,三七開,抹了發油或者發蠟,一塵不染,當時的說法叫能摔死蒼蠅。周兄濃眉大眼,家境也不錯,他父親似乎是老家的一位公社領導,大小也算得上“官二代”,入學不久他就做了我們班的班長。我們是80級,其時學生來源比較復雜,有一部分同學高考前已在社會上闖蕩多年,不乏政治經驗,周兄不久就被趕下了臺。我是屬年齡最小的那撥,課余的精力都放在健身和拳擊上,有一天午后,在鐘樓后面的草地上我挨了對手一拳,落點是胃,就把午餐的飯菜全部噴發在人家臉上,對手是數學系的學生,卻喜愛文學。休息之余,他提及他是校文學社成員,社長就是中文系的周兄。我才知道,周兄棄政從文了。
周兄大學時代的成名作,是一首《樹與藤》的詩,男人是樹女人是藤之類,發表在我班教室后的黑板報上。我疑心他是被某個女生糾纏得不耐煩了,郁悶出詩人。
周兄大我幾歲,畢業分配時也分回了老家的農村中學,我總覺得,他是虎落平川,呆不久的。九十年代初,我在長江運砂船上追一筆債務,船主欠我錢,用黃砂款抵付,我隨船結賬。黃砂卸在上海龍華碼頭,按慣例,砂場老板上船看砂后才定等級,等級不同價格不同。船主說,老板看完砂子,把價位故意提了一檔,但提出回扣兩千元。我說這人莫非不是老板?船主笑著說,是老板,但做主的是老板娘。這種事一般都是吃官飯的人才做得出來,我想,這老板肯定是從官場下海不久,想再過一把拿回扣的癮,可愛。我讓船主喊他上船喝酒,他剛上甲板,我就從三七開的發型認了出來,周兄。頭發依然一塵不染,依然能摔死蒼蠅,只是臉讓江風吹黑了些。推杯換盞之際,周兄說他早就離開中學,在長江里做水手,結識了砂場女老板才上了岸。在中外小說中水手是個浪漫的職業,但其中的辛酸卻是外人所不知,我了解船上的生活,可以想象周兄的不易。周兄不好意思地說,那小費,其實是為了供養一個詩人。
做一個砂場女老板,是紅白兩道都要打交道的,必然霸氣。我忽然想到周兄的詩作,現在這女人才是頂天立地的大樹,周兄變成了藤,藤蔓末梢還帶著一個詩人。我說,是女詩人嗎?周兄笑而不語。
我們留下了電話號碼。有一天夜里,周兄打通我電話,說他就在我家樓下,我慌忙下樓,果真見到路燈暗處停著一輛桑塔納2000,沒開車燈。周兄將我拉進車后座,說,有人追殺他,托我保管一只手提箱,過幾天來取。車在黑暗中疾馳而去,我還疑心這是小說中的一個橋段,這家伙把日子過成小說了。手提箱不重,憑經驗我估計最多也就能裝五十萬現金,三天后的夜晚他果然來取走了,來去都像演電演。一直到我家搬進南京,周兄才又露了面,動員我跟他做傳銷,他激情洋溢展望明天時,我替他懸著的心放下了,他心中永遠有陽光,他是永遠的文學青年。
畢業三十年聚會,周兄聯系不上。我希望他能讀到這篇文章,周兄,來老余的客廳坐坐吧,我現在頭發也三七開,偶爾抹油,想摔死幾只蒼蠅,想扮演一個體面人。我們快要老了,現在可以坐下來,抿一口酒,談談文學。
十幾年前的某個禮拜天,陳作者(我姑且叫他陳作者)按我家門鈴的時候,我老婆在貓眼里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是誰。可他是個執著的人,你不開門就按個不停。我老婆開了門,警惕地問他找誰,他報出了我的名字。我到門前一看,不認識,便問他:“你找誰?”
“我找你啊,余老師。”
我在鄉下教過十幾年書,很多學生都認不清了,不定是我從前的學生。我便趕緊把他讓進了門。他大踏步地進了我家的客廳,我老婆連拖鞋也沒來得及遞給他。他一屁股坐下,就朝我“嘿嘿”地笑。他穿著一身過時的西裝,一雙破皮鞋滿是泥濘。居然還留著一個小辮子,只不過那小辮子既臟又亂,像是扭結在一起的亂稻草。我一邊泡茶遞煙,一邊極力想回憶出他的名字。自從進了省城,偶爾會有鄉下的親友來訪,我都不敢怠慢。從前在鄉下時常聽人罵城里親戚兩瓣臉。我不想在鄉親們面前落個話柄,可我怎么也想不出來這人是誰。
“余老師,我是陳作者。”
我終于對上了號。離開小縣城時我做過幾年縣文學協會的副理事長,編一本地方的文學內刊,那時對這個陳作者是印象很深的。那一年發展文學協會會員,陳作者也打了申請報告。報告后面附上厚厚一疊稿紙,是一部中篇小說。字寫得極小,像是爬滿了格子的螞蟻,文章卻有幾分才氣,我便作了推薦。
沒想到有一天我去文聯,駐會秘書長說,陳作者把那本會員證撕爛了扔在文聯辦公室的門口。他塞了一封信在門縫里。大意是說他生病住在縣人民醫院一個多星期,打電話到文聯卻沒人肯接。他在醫院忍受著病痛,天天等著文聯派人去看望他,卻鬼影都沒見到,加入文聯有屁用。自那以后便沒見過他,也沒見他給文聯編的那個小刊物寄過稿子。
陳作者顯然對我一時沒認出他有幾分不滿和失望,但一會兒便釋然了。他從骯臟的背包里拿出裝訂好的兩個剪貼本。一本是我發在報刊上的文章,一本是他自己發表的文章。我那時已難得寫小說,難得他還這么關注著我的文字。看他發的文章,也有十幾篇,但多是“豆腐塊”類的小文章。
問他的情況,他說結過婚,又散了,孩子被女方帶走了。女的原是個筆友,從四川過來。不到一年說回去辦手續領結婚證,卻一去沒回來。他倒挺灑脫,說其實結婚做什么,某某和某某不是結了又離了,他說的某某和某某皆是文壇上的名作家。他談到文壇上的名人都稱兄道弟,講到文壇逸事也如數家珍。
我的臉漸漸難看起來,我問他孩子幾歲了,他說多年沒見,五六歲還是八九歲記不清了,他管不了那些小事。我告訴他,我已經不寫小說了,文學是貴族文化,我首先要掙錢在省城買房買車,讓一家人過上滿意的日子。我話鋒一轉,你也不配弄文學,你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還有什么臉談文學。
陳作者走了后,我老婆說我傷害了他。我不后悔,八十年代的時候沒有電腦電視,沒有游戲室、KTV,愛好文學是一件時尚的事,運氣好的話憑一篇作品成名還可以調進文化館文化站吃皇糧,時過境遷,陳作者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后來我回縣里打聽到,陳作者已經不弄文學,成了一個有些名氣的木匠,重新娶了妻生了子。我在心里說,這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