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主筆_宗爭
游戲,不只是玩玩
本刊主筆_宗爭

四年前,也就是2010年,也是這個時節,仲冬,我的博士導師趙毅衡先生臨時召集我們幾個博士新生,詢問我們博士階段的研究意向。我以為只是例行的師生交流,沒太在意,約了朋友談話結束就去射箭——當時我正癡迷于射藝。當我背著一張弓走進大學教室的時候,各位也許不難想象那種場面,眾人皆是一臉難以言表的錯愕表情。老師問我:“喜歡射箭?”我答:“是。”“那能不能試著做游戲研究?”我答:“也許可以試試看。”
去年我博士畢業,論文題目就是《游戲學》。學術界研究游戲的人不少,當然也不太多。但能夠從理論層面統合兒童游戲、體育競技和電子游戲等各種游戲活動,從“大游戲論”入手的,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誰。
游戲,通常被當作娛樂、消遣、附庸甚至可有可無之事。然而,游戲的源頭卻“實用”至極。西方最早關于游戲的記載出自希羅多德的《歷史》,據他考證,是呂底亞人發明了游戲,“在瑪涅斯的兒子阿杜斯王當政的時代,呂底亞全國發生了嚴重的饑饉。起初的一段時期,呂底亞人十分耐心地忍受這種痛苦,但是當他們看到饑饉持續下去毫無減輕的跡象時,他們便開始籌劃對策來對付這種災難。不同的人想出了不同的方法。骰子、阿斯特拉伽洛斯、球戲以及其他所有各種各樣的游戲全都發明出來了,只有象棋這一項,呂底亞人說不是他們發明出來的。他們便用這些發明來緩和饑饉。他們在一天當中埋頭于游戲之中,以致不想吃東西,而第二天則只是吃東西而不游戲。他們就這樣過了十八年。”
席勒說:“只有當人游戲的時候,他才是完整的人。”
沒有游戲的人生是無趣的,沒有游戲的社會是病態的。在維特根斯坦、伽達默爾等哲學家那里,游戲是一種沉思的方式,具有構建哲學大廈的力量。
在中國,“游戲”(通常寫作“遊戲”)是個很古老的概念。
《莊子》開篇為“逍遙遊”,《說文》中無“遊”字,據徐復觀的考據,“遊,旌旗之流也。……旌旗所垂之旒,隨風飄蕩而無所系縛,故引申為遊戲之遊。”古“戲”字,“《說文》:三軍之偏也,一曰兵也。又《廣韻》:‘戲弄也’。”古時軍隊分“前、中、后”或“左、中、右”三軍,“中軍”為主力,“三軍之偏”也就是非主力部隊,中堅力量之外。因此,“戲”被引申出戲弄、調笑等義,與正統意義形成對照。之后又引申出“歌舞雜戲”的意思,與正統禮樂之教形成對照。
“游戲”二字連用,最早的見于《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牲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游戲”一詞后被禪宗所借用,宗寶本《壇經》“頓漸品第八”說道:“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戲三昧,是名見性。”“三昧”是禪定的別名,本是禪者的追求,但一味講三昧,會偏于靜和枯寂,必須把這一靜中所涵養出的力量表現出來,發揮到日常生活的一切舉止行為當中,實現動靜一如,才是禪者的理想。“游戲三昧”是通過極端逆反的方式來打破已經偏離了正軌,只注重形式的參禪,給予本應豐沛充盈卻業已干涸的生命體驗以“當頭棒喝”。

西方最早關于游戲的記載出自希羅多德的《歷史》,據他考證,是呂底亞人發明了游戲
道可道,非常道。“游戲”超然世外,擺脫既有的現實秩序,實是提醒著人們毋忘大道之其他維度,不要陷空在講求條分縷析,因緣際會的“可道”之道上。雜耍有技,但無用;戲劇有情,但不實;競技有勝,但非爭。中國古代把雜耍、戲劇、競技統稱為“戲”,其理通也。
游戲當然是教育,但卻不能為“教育”所“使喚”,換言之,游戲從來都不是教育的途徑和方式,它自身即可澄明自現。
西學中,柏拉圖在游戲教育的問題上模棱兩可,開了個壞頭。他說,“我們要在游戲中度過我們的一生……由此獲得上蒼的恩寵”;又說,游戲的目的在于“使我們所有男孩和女孩順利地成長,既溫和又勇敢……既有利于國家又有利于家庭”(《法律篇》)。前者是游戲之神性光輝,后者是游戲之理性目的。后世學者從后者入手,把游戲當作教育的手段,直到了20世紀,荷蘭人赫伊津哈才辯稱“游戲的人”先于“理性的人”,為游戲正名。
“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六藝不可“依據”,只可“游”,“游”是自由,而非束縛,是意自通達,而非托事言志。這是中華的智慧。當教育工作者試圖“據”、“依”游戲的時候,應當反復體會一下這句話。
《禮記·射藝》開篇:
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后發。發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孔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故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后持弓矢審固,持弓矢審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矣。
射箭這事,賦予再多的道理、說破大天去也沒用,非得親自上陣試一試,“持弓矢審固”,持弓扣箭、開弓審靶、穩固果斷。唯有如此,才可以有射中之把握。射藝之中,自有“德行”。
游戲,絕不是玩玩而已,游戲教育,絕不是說說而已。甚至可以說,游戲之教育,你“說”了,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