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得其所：給兒童上一堂兒童哲學課

整理_楊軍

樂得其所：給兒童上一堂兒童哲學課

整理_楊軍

李慶明簡介：心理學、教育學特級教師，哲學博士。寧波濱海國際學校校長，新教育研究院副院長。

【編者按】

2014年9月份，本刊的封面人物曾經(jīng)報道過李慶明。他有一個觀念：兒童是有哲學天賦的。傳統(tǒng)的哲學都是講給“成人”聽，他卻要講給兒童。為什么談論哲學就一定是抽象的概念呢？哲學是可以包含在一棵樹、一只鳥中的。童話故事、兒童動漫、電影，“其實都是絕佳的兒童哲學教材”。

從2011年在深圳試驗兒童哲學課開始，他至今已給孩子們講了數(shù)十堂哲學課。在第三屆兒童文化論壇上講的這一堂，卻有點不同。論壇上，一眾大人為“游戲的教育意義”爭議不斷，他卻要給作為對象的兒童講兒童哲學：在游戲式課堂中的兒童怎么看待游戲？

以下為《樂得其所》課堂節(jié)錄。

（上課教師：李慶明 年級：7年級）

閑聊：什么是哲學？

課前，屏幕上放著一張貓頭鷹展翅的圖片。旁注是黑格爾：密涅瓦的貓頭鷹要等到黃昏到來，才會起飛。李慶明在孩子中間走動，問孩子什么是哲學。有的學生說“是爹媽嘮叨的那些大道理”，有的說是“老師或爹媽說的那些正確的廢話”，大部分人說“哲學是講人生大道理的”。

李慶明（以下簡稱“李”）：哲學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哲學從來不下定義的，就跟講科學不同，需要細細地去體會。我們現(xiàn)在開始上課。但我提個要求，你們上課千萬別這么坐，太正規(guī)了，休閑一點，太正規(guī)我不敢上課。學生笑。

你高興了可以站起來聽，也可以自由走動，別影響別人就可以了，可以沖上來跟我論戰(zhàn)，都沒有問題，但是別打我，不要有肢體沖突。要放松，亞里士多德說過：“哲學產(chǎn)生有兩個條件，一個條件就是得放松。”

還有一個條件就是“充滿好奇”，這個好奇心是什么年齡的孩子？兒童。把自己當成小孩，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有了好奇還要不停問。你們小時候不停問爹媽“為什么，為什么”。這個“為什么”就叫“打破沙鍋問到底”，這就是哲學，一直問到底……但是說不清楚。

我上次問一個同學：“你是不是人？”他說：“我不是人。”他說他不是人也是有道理的，因為長大了才叫“成人”，對的，那個時候才成了人，此前是什么，他說不是人，也有道理的。但是人又是什么呢？像是謎，不容易說得清楚。哲學就是討論謎的東西。

引入：請同學們說說最開心的事

上文通過閑聊談哲學，卻引入了“放松—好奇，兒童—成人”兩個維度。這是哲學產(chǎn)生的狀態(tài)，并預設了“人是什么？成人和兒童是對立的嗎”兩個問題。接著另起爐灶，請學生說最開心的事情（預設游戲的原初含義：fun）。

李：請同學們說說最開心的事，一天最開心的，一個學期最開心的，多少年最開心的。

生1：一天最開心的是沒有作業(yè)。

生2：玩。

李：你呢？

生3：一樣。

李：一樣。說具體點。

生4：看電視。

生5：最喜歡看搞笑的電視。

生6：一天都窩在圖書館里，可以看書的時候還想象一下那個場景……

李：很好玩，讀書也好玩。今天我們下午有個人要過來，叫阿甲，這個人就是覺得讀書特別好玩。

生7：父母的嘮叨。（……）

生8：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生9：暑假的時候睡覺。（眾生笑。）

李：睡覺，睡覺是一門藝術啊，睡覺的姿勢是怎樣的？四腳朝天嗎？

生10：我們?nèi)叶己芟矚g窗外下著大雪，然后窩在被窩里看書。

李：也是愛讀書的。

生11：周末回家玩電腦。

李：鼓掌。

生12：和爸爸媽媽一起去旅游。

李：我發(fā)現(xiàn)最快活的事都是一個字，玩，或者是好玩。我們今天就來聊這個話題，現(xiàn)在是游戲節(jié)，我們就聊這個話題。游戲會寫嗎？

正名：游戲的中性詞、貶義詞、褒義詞

近代東西方哲學都發(fā)生了語言學轉(zhuǎn)向，哲學家不再傾向于下定義，而是厘清語義和語用的脈絡。李慶明在這里讓學生關注詞語的三種形態(tài)，用蘇格拉底的方法引出結(jié)論。

李：游戲很快活，你們說的都對。游戲這個詞是最中性的說法，不偏不倚，沒什么感情色彩。還有哪些比較中性的說法？

生1：玩。

李：還有呢？

生2：吃。（眾生笑）

李：吃喝玩樂，玩樂比較中性。

生3：游玩。

李：“游玩”說得很對。嬉戲。還有個詞叫嬉什么？

生4：嬉鬧。

李：不是太肯定，是不是？還有嗎？我逗你玩，逗樂，玩耍。還有嗎？

……

生5：鬧。

生6：打鬧。

李：不過這也不是“游戲”的詞，它可以解釋它。還有嗎？

生7：追逐。

李：還有嗎？

生8：搗蛋。

李：這個詞也不太接近。

生9：調(diào)皮。

李：調(diào)皮有點接近了。還有呢？語文學得不行啊，語文誰教的？

生10：周老師。

李：周老師，找他算賬去，組詞不行啊。

生11：瘋玩。

李：瘋玩，還有嗎？

生12：玩癲了。

李：好，不錯，其實是很多的，玩物喪志，是不是也是老師經(jīng)常教你們的？有沒有贊美游戲的類似的詞？……很接近游戲這個詞的有沒有？一起想，絕對想得出來。有三種……中性的詞怎么挖也就這么多，但是不怎么肯定的詞非常多，贊美的詞語幾乎沒有，你們找，找到我會獎賞你，這說明一個什么現(xiàn)象？

眾生：不贊美游戲。

李：很多人不贊美游戲？

眾生：大人。

李：對，我們這一輩子，小時候大人不怎么待見，今天我們要為游戲證明，好不好？

眾生：好。

李：我們小孩都是喜歡玩的，我們來看看，誰來讀一讀？哪個文言稍微好一點的？推薦一下。

生1：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

李：什么意思呢？

生1：大抵童子之情，就是小朋友的天性就是喜歡玩。

李：害怕什么？

生1：如果不是讓他自由舒展的話他就會枯萎。

寧波濱海國際學校，孩子們?yōu)橛螒蚬?jié)做的教室布置

李：說得好，坐下，我們給她點掌聲，學得不錯，不簡單，現(xiàn)在的人不喜歡文言文的。王陽明，中國之大儒，很多人把他看成儒家的另類，我認為他才是儒家的正宗，他是接孔子接得最好的一個儒家，你們可以上網(wǎng)去查一查。

誘之歌詩：語言學之后的休憩

經(jīng)過一番詞語的折磨，開始進入“放松”的狀態(tài)。讓孩子說說自己最愛玩的游戲，然后引入詩歌。

李：孩子的游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們先欣賞兩個孩子寫的詩，好不好？

眾生：好。

李：誰來念一念？

生1：小弟弟/我們玩游戲/姐姐當老師/你當學生//姐姐/那么小妹妹呢？/小妹妹太小了/她什么也不會做/我看——/讓她當校長算了。

李：這不是在罵我嗎？但是你們別笑，下個學員想一想怎么寫這么首詩，這游戲里有什么奧妙？我選了兩首，誰再來念一念？

生2：弟弟跌倒了/擦破了皮/奶奶的眼睛像放大鏡把它看得好大好大/媽媽拿出消毒水、紅藥水/眼睛像顯微鏡/一直檢視著破皮/而弟弟的眼睛卻像望遠鏡/直望著樹下的游戲。

李：孩子的游戲太棒了。這是兩首小童詩。再看一篇文章，這文章的文字寫得太棒了。誰來念一念？好，你來。

生3：農(nóng)村很清貧，但田野的平疇遠風……村景暖暖（曖曖）……我會冒著可能被大人懲罰的風險，和村里的野小子們縱橫馳騁在鄉(xiāng)村的每一個角落，挖野菜、捉螃蟹、捕秋蟬……灌溉渠里撈角（魚）摸蝦，赤條條地躺在韭菜地里，屏住呼吸……

李：鼓勵一下他吧，挺可憐的。誰教你語文？

生3：周老師。

李：周老師不在這，不然他揍你。這一方面說明語文學得還有待提高，另一面說明這文章寫的確實太……

眾生：太爛。

李：太好。說真的，李慶明寫的。（眾生笑）不相信啊？真的我寫的，這里面最好玩的就是赤條條地躺在韭菜地里，屏住呼吸，竊聽牛郎織女的私語。這是真的，不是假的。但我沒聽見，都是我奶奶瞎掰的。她有一次問我：“你是不是真的想聽牛郎織女說些啥？”……我很想聽他們說啥，我奶奶說：“聽可以的，你必須晚上把衣服脫掉，躺在韭菜地里，要屏住呼吸，千萬別說話，不要出氣。”聽到了沒有？沒聽到。你看，那時候我們都做得出來……這里能體現(xiàn)一個孩子的游戲有什么特點？我是一口氣寫下來的，回憶我在鄉(xiāng)村的生活。你們記住我說些啥，待會兒我叫你們分析。

下面我再推薦一篇文章，這個文章是真寫得好，這肯定比我寫得好，寫這個文章的人是獲諾貝爾文學獎的。

眾生：莫言。

李：莫言跟他比差遠了，是印度人。

眾生：泰戈爾。

李：說對了，你們看過他寫的書吧？

眾生：看過。

李：我這選的是《新月集》里面的，我來讀給你們聽。“孩子，你整天坐在塵土中玩著一根斷掉的樹枝……”

沖突：兒童和成人的游戲

李：兩詩兩人，下面我請你們稍微動點小腦筋，我要你們說一說：童年游戲和大人游戲有什么明顯的不同？

生1：童年游戲的話孩子的精神很歡快，大人游戲有一種拘束，不能像孩子那樣野性地歡快地玩耍。

李：說得不錯，有點哲學味。大人為什么拘束？

生2：因為他們總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目標，就像追求一些虛偽的金錢。

李：很實際的，也很實際。

生2：只是實際。

李：都喜歡想實際的東西，就是接地氣。

生3：我覺得小孩子做的游戲是特別純真的，大人做的游戲應該是比較虛偽的。

生4：大人已經(jīng)失去了像孩子那樣的純真、天真，他們的游戲應該不算是游戲。

生5：小孩子的游戲是按照自己的喜好玩的，就是全心全意玩耍；而大人的游戲則是一直在攀比的感覺。

李：很理智，哲學家，好厲害的……讀一讀，黑格爾知道是誰嗎？記住他。

生6：“一個小男孩把石頭拋在河水里，以驚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泛起的漣漪，覺得這是一個作品，在這個作品中他看出他自己活動的結(jié)果。”

李：你們知道啥意思嗎？知道玩這個游戲吧？剛才有個同學說砸石子。

生7：這個小男孩可能在打水漂，自己給自己取樂，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這個漣漪是自己的作品。

李：原來在扔石子之前，這個河是他的作品嗎？跟他沒關系的，對吧。現(xiàn)在他一扔，他發(fā)現(xiàn)這是他的作品。

生8：這是小孩子的特有。

李：你說的這個話接近了。

駁斥：大人對游戲的偏見

從上文的沖突中，已引出兒童游戲的特質(zhì)。隨后，李慶明引了一句“人之初，性本玩”。引導孩子說出大人對游戲的偏見并反駁，通過反駁破除二元對立的思維。

李：大人對我們的游戲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而且有很多偏見，有什么偏見你們知道嗎？想想看。

生1：大人應該是覺得我們一直玩，就會不好好學習。

李：怎么說？

生1：不務正業(yè)。

生2：有時間玩還不如學習。

生3：如果只玩的話就會變笨、變傻。

李：玩了就變傻了，這是你媽說的？

生3：我媽還說，玩有什么用，以后還要走上人生的道路，多學習才好。

李：“不好好學習，只顧著貪玩，你看你長大了喝西北風去。”

孩子們在文藝晚會上表演游戲

生4：我媽就說我玩得太多，把身上搞得都臟了。

李：洗衣服不方便是吧，你媽這個說法。

生5：他說我的眼睛都要被玩瞎了。

李：你是玩電腦啊？

生6：游戲和學習有些必然的關系，家長都以為游戲和學習有必然的關系，玩了就不學習了。

李：應該是對立的關系。

……

李：回去免不了一頓暴揍。其實成人有的時候說的可能是有道理的，但是就像我們前面講的那個游戲，肯定游戲的詞語非常少，這多少代表我們成人的一種見解的，我整理了一下，你們看，我們來駁斥一下，敢不敢？

生：敢。

李：今天你們的爸媽不在這，你們自己的老師在這的也不多，盡情地駁斥。

尾聲：從王陽明到伽達默爾，從孔子到柏拉圖

最后的獨白也是李慶明的哲學觀。在他這里，有一種鮮見的比較哲學的思維。他認為，真正的啟蒙不單純是理性的、或情感的，而應當帶著一種懷鄉(xiāng)的情致。破除現(xiàn)代化的二元對立，回歸的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軸心時代早已給人類文明提供了一種“不可企及的精神范本”：中庸。這是“人類的傳統(tǒng)”。“東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其然也與？

李：我請一個同學，讀伽達默爾的這句話，然后再請一個同學讀王陽明先生這句話。

生1：“游戲本身就是具有一種獨特的，甚至是神圣的嚴肅，誰不嚴肅地對待游戲，誰就是游戲的破壞者。”

李：說得對嗎？誰來讀王陽明先生的這句話？

生2：“須是大哭了一番才樂，不哭便不樂矣。”

寧波濱海國際學校，走道上的跳房子

李：我相信不僅是你們，包括我在內(nèi)，甚至也包括你們的家長在內(nèi)，了解了有這樣一種游戲，它是包含了神圣和嚴肅的，他一定不會再反對。這個學期我們搞這個，我起了一個名字，叫游戲改變未來。你們相信這句話嗎？

眾生：相信。

李：我看有的老師看了這個話是很質(zhì)疑，游戲能改變未來嗎？我再讀一段話就要結(jié)束了，這只是留下一個思考，人類的童年就如個人的童年一樣……人類的未來是否可能回到當初的游戲狀態(tài)。古德爾說：“人在游戲中趨向最悠閑的境界，在這種境界之中，甚至連自身都脫離了世俗的負擔，他和著天堂之舞的節(jié)奏輕松晃動。”

還有就是中國的孔子說的：“人一生要有志于道，把道看成是最終目標，要根據(jù)道德的規(guī)范來行事、處事、為人。要依據(jù)內(nèi)心的道德法則善待自己、善待別人。”最后，最高的境界就是什么，你們看三個字，“游于藝”。在我看來，這是孔子心中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你學了很多的才藝……你能夠玩“六藝”玩到一種游戲的境界，那人也好、社會也好，就到了最高境界了，你們認同這個觀點嗎？別急著認同，等你長大了以后就不一定認同了，這只是一種假設，我們不討論了，這留給你，在課后甚至一生中來思考這個問題。

同學們，我們了解游戲是孩子的天性，也是孩子的權(quán)利，游戲能幫助我們?nèi)烁竦慕∪螒蛴锌赡馨盐規(guī)У饺松淖铐敹恕＞拖窆畔ＥD的哲學家柏拉圖說的那樣：“人就像是上帝手中的玩具，而作為游戲之資，事實上正是最可稱道的品質(zhì)。因此跟現(xiàn)今流行的意見相反，每個人都要以此為天職，讓最美麗的游戲成為生活真正的內(nèi)涵。游戲、玩樂、文化——我們認定這才是人生中最值得認真對待的事情。”是的，讓我們記住柏拉圖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