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_龔鵬程
新時代的國學(下)
主講人_龔鵬程
【編者按】
從講座的上半部分,我們獲知,國學一詞和國學運動的內容,都是受日本啟發而從日本傳回國內的,國學運動也是從日本開展起來的。這期,龔鵬程先生講到了國際學的發展,以及現代國學的亂象,并給新時代國學找了一個新的出路——國學與現代生活重新結合。

龔鵬程,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國學運動,按理講,應該是要發揚民族精神。但由我之前的敘述,可以發現:“發揚”已被反對所替代,“民族”也一樣。講國學,當然是要講我們自己民族的學問,但“民族”很快就變成“國際”了。與國際漢學、國際東方學的關系非常緊密。
東洋
像云岡石窟、龍門石窟,這一類重要佛教史跡,大部分亦都是日本人開始做的調查。原來中國沒有人知道,湮沒在荒煙蔓草的山坳里,中國也沒有任何一篇論文。
建筑史方面,現在講中國古建筑,總會講到梁思成。在他之前,研究中國古建筑已經是國際上的熱門題目,像日本的伊林忠太等人對于中國的古建筑研究就已很細了。最大的木造建筑則是日本奈良的東大寺。日本本來就關注這個,并努力尋找跟中國的淵源,所以他們在這部分的研究比較多。
當然日本很多調查跟侵略的行軍部署有關。它到每一個地方,要如何進攻,進攻以后要掠奪哪些文物,哪些是有價值的,都得力于廣泛的調查。但這些調查,很多時候跟國學研究真是結合的。一方面是研究,清查中國還有哪些東西。另一方面,本來是一個發揚本民族的活動,但它又有廣泛的國際性參與。
西洋
日本是一大塊,還有一支力量從西方來,瑞典、德國、蘇聯、俄國、匈牙利、英國、法國都參與了中亞跟西域的考古,蔚為風氣。
我講過了,西方的東方學,早期主要是研究埃及、波斯,后來越形擴大。埃及波斯的文物已經研究差不多了,很多重要文物都帶到了英國法國去了。接著是在印度建立殖民地,開始研究印度、中亞,然后再從中亞進到東亞,進入新疆地區。
以伯希和帶走,藏于巴黎的這批敦煌文獻來說,其比例就高達百分之四十七。將近一半不是佛教文獻。主要是有關中國當時的歷史、地理、民族相關資料,對于重建當時的歷史社會狀況是非常有幫助。其次是道教文獻,對于研究宗教史,非常有幫助。其三是大量的儒家經典。還有其他許多少數民族文獻。這些都被伯希和帶到法國去了。
當時中國的朝野都沒有注意到這批文獻的重要性。而就算注意到了又能怎樣?當時我們的學者,老實說,這些文獻擺在面前恐怕也多看不懂的,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當時學界的佛教研究很生澀,對道教更是文盲,根本沒有幾個人了解,也不知道哪部經典有價值。何況還有許多異族文字。要在那么短的時間內,辨別哪個有價值、它又是什么東西,然后選擇帶走,這種學力,依我看,當時章太炎、王國維等人,也遠不及伯希和。他走的時候,也不是從西域帶走的。他從中原過海路,沿途告訴官方,說敦煌還有許多東西,要好好保存。第二年又到中國來,還在中國做了個宣傳,把敦煌東西拿出來展覽。告訴大家:看,是這樣的。羅振玉看了很震驚,請他回法國后,拷貝一份來。他說,沒問題啊,果然把拍照的片子寄過來。之后,羅振玉才根據這個,來編印《鳴沙石室遺書》。
我講這些,是要說明當時的國學研究,不只是中國人自己做的。是日本、歐洲各地學者參與進來,來進行對中國文化的各種研究。
印度洋及其他
中外交通史,就是在這個格局中興起的。一部分人談中亞民族進入中原文化、對南北朝隋唐的影響。一部分人談印度文明對中國的作用。一部分著重歐洲傳教士來華的工作,往下延伸到近代教育科技及教案問題。還有一些做南洋史和華人開拓史。各有名家,而皆為往古所無。除第四部分外,主要傾向,都是外部對中國文化的輸入和影響。
其中隱含的一個態度,即是以外部為真理之源。所以感覺音樂、舞蹈、佛陀勝義都由中亞西域來;基督福音則由歐羅巴來;糖、猴王阿奴曼、龍王龍女、佛菩薩都由印度來。清末民初興起的“回歸印度”佛教運動,即與此傾向相符應。支那內學院的歐陽竟無、呂澂等人,要恢復玄奘法師已絕之學,痛批中國佛教久遭偽經偽論之污染,正是國學運動中一支勁旅。
一些國外的學科,對我們亦有很大的影響。如考古。考古不是中國傳統學問,傳統的學問是文獻,以文獻為主。現在的考古的方式,是國學運動中一步一步建立的。早期我們自己沒有力量,主要仰賴外國學者,如確立仰韶文化的時期、文化的形態等,都要仰賴安德生等外國學者。斯文赫定他們的西域考古,也是和我們政府配合的。然后整個學科都從國外移植過來。
也就是說,整個國學運動的國際化成分很高。大量的外國人參與、研究方法的改變、學科的建立、學風,都和國外有關系。我們對中國文化的解釋、角度、觀點乃至術語,都大量受到國外的影響。當時巴黎的亞州學會、倫敦的皇家亞州學會、美國的東方協會、柏林的德意志東方協會等都和我們有密切的聯系。繼伯希和之后,戴密微也來到了廈大,1924年在廈大做研究。
考古學是西方的學問,西方人先去做了中東的調查,一路做到中亞,再到中國。當然是用過去研究的知識來解釋在中國發現的事物和現象。所以看起來文化仿佛由西向東是一條線,其實是因為他們自己由西向東走的緣故。這就像蘇聯在我國北方的考古,考來考去,都認為整個北方文化深受蘇聯之影響那樣,視域所限也。
我就是通過這些例子來說整個國學運動實有大量的國際性參與。正因為這樣,國學運動,越來越趨近國際漢學。這幾年大家要和國際接軌的熱鬧勁更是不得了,人大北大,都在辦國際漢學大會。所以我們的研究方法、論述語言、論述形態、包括課題題目,跟國際漢學越來越接近,外國漢學家地位越來越高。慢慢地,你幾乎沒有辦法發現我們中國人研究國學還有什么特點。
亦因如此,所以發揚民族精神的部分,力道越來越弱,越來越采取一種“楚人視越人之腴瘠”的所謂客觀研究態度。
不僅如此,本是發揚民族精神的國學運動,發揚到現在,越來越沒有精神,我們已經從發揚民族精神走向史料文獻之考證,已經走向故紙堆,或甚至走向反對談精神、談內涵。對中國人精神面目的討論,越來越少了。
從國學運動開啟以來,在晚清時期就為了發揚古學,而收集古書、整理出版。這時候,就已經文獻化了。五四運動以后講整理國故,主要仍是整理文獻,越處理越細,還發現了許多新的文獻,敦煌啦、內閣檔案啦、甲骨啦、簡帛啦,大量出現了,所以我們須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專門去做整理。這個伎倆,加上前述客觀之態度,大抵就是我人所以為的“科學方法”。
所以綜合地看,整個國學運動很有趣,這一百多年的學術史,幾乎每一個環節都異化了,走向他的反對面。本來要發揚民族精神,但生有反骨,掀起了一股大浪,不斷造反。本來是有精神的,現在越來越注重材料了。
國學亂象
我們這個時代講國學,情況又當如何呢?
國學在大陸復興,已經熱了二十幾年了。八十年代是一個向西方學習的時代。九十年代以后,大家開始談國學。但是談來談去,真正的國學其實還沒開始。真正的中國傳統學問到底是什么樣,有什么內涵,大家還不太清楚,可是就已經被二十年來各種各樣的國學搞亂了頭腦。
社會上有很多種國學,一是雞湯式的,你們都知道我說的是誰。
還有一種是說書式的,一下講三國一下說清史,一下講《史記》一下講《三字經》。
還有一種是玄談式的,比如把儒道佛三教混為一談。你跟他講佛學時他跟你講修行,你跟他講修行時他跟你講用世,你跟他講用世他又跟你講佛。完全沒有家法,然后大談修煉,體驗,這是玄談式的國學。
還有一些是世俗化的。世俗化的國學是什么呢?把厚黑學、成功學拿來講國學,所以國學跟事業成功啊、企業的管理啊、心理愈療啊都是結合的。有許多人花錢辦國學班,然后賣大價錢,也有許多人出冤枉錢來聽這種課。
另一種是風水命理數術的,也不是真正的國學,屬于上一種的附庸,目的是消災祈福,保佑平安發大財。
重新理解
我現在所說的新時代國學,當然不是要發揚這些,這些只是亂象,只會讓人羞與為伍,根本懶得再談國學。我們是要對百年來國學運動的撥亂反正,走另外一種方向。
新的重點是什么?第一是對于中國的學問、中國傳統文化,還需要有重新的理解和詮釋。早期的理解和詮釋,是一種反的精神、打倒的精神。有些則根本沒有內在靈魂、內在精神,只是一種文獻考訂材料。這,滿足了我們學院里的學問操作、學術功業。所以我們在學校里學的都是這一套。抄來抄去,考來考去,偶發議論也只是閑磕牙。
傳統文化,這幾十年來經過不斷打倒、經過涂染各種東洋西洋色彩,目前我們到底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還了解多少?這個是我們這代的中國人要重新來面對的。
現在社會上還有許多的言論,荒誕幼稚,而人皆不以為異。現在人動不動就說要對古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卻沒衡量衡量自己是什么水平。現代人站在一個現代虛妄的進化高峰上,讀古人的書,像改小學生的作業一樣,這個地方叉叉,這個地方還可以。書不是這樣讀的,你只有真正能夠了解人家在說什么,你才能受益。而要了解大圣哲卻是很難的,要花很多氣力。
其次,我有一篇文章叫做《論一些有關中國文化的胡說八道》。就是除了態度上要認真、虛心,真誠地去理解傳統,還要反省我們現今已有的認知。
重理主脈
光知道要重新理解傳統文化,還不夠,還要知道須理解主脈。近百年國學運動最悲哀之處,就是它所發揚的所討論的,大抵都不是原來中國文化最主干的部分。
如文學,我們努力地打倒貴族文學、打倒文言文。把這些都打倒以后,那還有什么中國文學可說呢?中國文學最重要的部分,已經被我們打倒了嘛!

自來解經,都由男女之情說到人文禮義之教。現代國學則偏要拉下來,但知情欲之發,不貴禮樂之節
而且,我們不但把小說戲曲講得比古文與經典還重要,更要把經典民間化、淺俗化。一講《詩經》,就說是民歌。《詩經》怎么會是民歌呢?那里面,雅與頌是民歌嗎?這就三分之二不是民歌了。
其他那些“風”總是民歌了吧?誰跟你說風是民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的時代,君子指什么?君的兒子叫君子,公的兒子叫公子,公子的孫子叫公孫。所以僅這“君子好逑”一句,就表明了它不是民歌,是君子在求偶,所以到后面才會鐘鼓樂之、琴瑟友之。誰家有鐘鼓?民間有嗎?這是基本常識呀!現代人竟完全沒常識,一股腦把經典朝民間化、淺俗化方面靠!
說這詩只是講男女慕戀,是情詩,則是淺俗化。故自來解經,都由男女之情說到人文禮義之教。現代國學則偏要拉下來,但知情欲之發,不貴禮樂之節,痛罵古人保守、迂腐,自趨下流還洋洋得意,渾不顧此詩以發乎情開端,而以止乎禮收結,故曰:鐘鼓樂之、琴瑟友之。可見也是沒常識的。
沒常識的多哩!現代人一講到魏晉,就魏晉風度、竹林七賢、崇尚清談、破除禮法等等一大套。這也毫無常識。魏晉是什么時代,是世族門第社會呀!什么是世族門第社會?陳寅恪先生講得非常清楚,它有兩個條件,一,累世官宦,二經學禮法傳家。所有世家大族,都是靠經學禮法才能成為世家大族的,所以經學禮法正是這個社會的骨干、支架,是社會結構的根本性因素,不守禮法就沒有這個社會。現代人卻似乎沒讀過社會史,所以在談文學時亂扯一氣,什么個性自覺啊、跟五四一樣破棄禮法啊。殊不知魏晉時期關于禮法的討論,是他們文章中最重要的部分。
也就是說,近百年來發揚的都是小傳統或偏統,如墨家、名家、法家、佛學、玄學、白話文、民歌、謠諺、民俗、市井文化、流氓造反、破除禮法人物等等。傳統中最重要最核心的祭祀、禮樂、經學、教育、詩文,百年來卻都受到很大的摧殘。例如傳統孔廟書院都被廢了,經也沒人讀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沒有經學這個學科的。
教育。現在全國書院據說有三千多家,但是大部分的書院是原來的會所。現在會所不能辦,就都改成書院了。還有房地產商打著書院旗號做土地開發。另有許多書院是蒙學,大教庸劣的《弟子規》。這些能叫書院嗎?書院是講大人之學的。現在把蒙館當書院,而且還讀《弟子規》,豈不荒謬?
以上這些傳統文化中主要的東西,若理不順、展不開,國學就只是清談的話頭,沒有意義。至于學問,當然還是儒家,這是傳統的主脈。避開儒學,盡去扯些禪呀密呀修呀證呀琴呀茶呀兵機呀管理呀風水呀命數呀,不是騙子,就是傻子。
介入生活
這些傳統文化,我們還要設法讓它跟現代生活的脈絡連接起來。例如古代教育傳統、教育精神之重新梳理,為的就是要用以改造我們病入膏肓的現代教育。所以得把它實際踐行于我們的教育工作中。這樣國學才能跟現代生活重新結合起來。其他可以類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