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祺：行走在上海文化地圖中

俞曉菁

初識周祺，是在季風書園舉辦的《上海雜貨鋪》新書推介會（圖1）上，這個干凈利落的上海小姑娘乍一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參加推介會的有幾十個人，多半是上海本地人亦或是有城市生活經(jīng)驗的人，雖不算多，卻是我參加過類似活動中互動性最好的一次。周祺講述著她的采訪經(jīng)歷，雖然是一些瑣碎的故事，但從其專注的眼神、語氣中，每個人都能從其描述中看到畫面——一種結合了自己相似生活經(jīng)驗的畫面。在這些人中，誰的小時候沒聽過彈棉花、爆米花、磨剪子的人走街串巷的叫賣聲？誰沒有在元宵節(jié)的晚上拉過一只兔子燈呢？周祺的吸引力，正在于她從大量實地調(diào)查中獲取的鮮活材料以及她個人有趣的講述方式。

一

在上海“老城廂”，雜貨鋪是供應日用品相對集中、便利的地方。周祺從小居住在位于鳳陽路上的石庫門房子里，從可以走路開始，父母就讓她去雜貨鋪打醬油，也使得她對家門口的老虎灶、煙紙店、電話亭和文具店早早地熟門熟路，并在以后的生活中養(yǎng)成了逛雜貨店的愛好。

作為“80后”的周祺因喜愛畫畫，于2002年考入上海工藝美術學校。美院的老師們注重學生們手繪和基礎設計能力，素描老師也帶學生們畫速寫，這一時期的學習為周祺吸收藝術和實踐的綜合養(yǎng)分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結束美校的學習，周祺進入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學習廣告攝影專業(yè)，進一步接受專業(yè)訓練。實習期間，她進入《藝術與設計》出版聯(lián)盟做編輯助理，在工作中她了解到年輕一代設計師的現(xiàn)狀：相較過去，他們多標新立異，追求工作效率和精神享受，且具備更開闊的視野和信息交流能力，但缺乏的是對周遭事物的感知和關注。著眼于此，周祺立志要成為一個區(qū)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設計師”，將本土文化與自身生活連接起來。她所理解的“廣告”不僅是為了傳播消費品牌、作為商業(yè)用途，還是傳播自身價值觀的一種途徑。這一理念也運用到了她現(xiàn)在所從事的出版工作之中。

于2008年畢業(yè)的周祺一開始并沒有找到特別想去上班的地方，迫于家庭的壓力做了網(wǎng)絡編輯，后來又到廣告公司做制片（producer）。對這樣的工作形態(tài)并不滿意的她開始利用業(yè)余時間給媒體寫稿，并由此認識了現(xiàn)在導師姜慶共。

姜慶共老師是改革開放后，上海最早的平面設計師和自由職業(yè)者之一。2005年開始，他的興趣從商業(yè)平面設計轉向上海本土文化研究，開始收集與上海文化、生活和藝術現(xiàn)狀相關的文獻、雜志、雜貨及國貨資料，并策劃、出版相關書籍。2005年，他出版了《上海潮流店家》。周祺在認識姜慶共老師后，對他所做的事情有很大的興趣，他們會討論上海本土文化，也溝通出版選題。姜慶共對待不同的選題會尋找合適的人來做，但他要求全職投入。因為以往的生活經(jīng)歷，周祺對本土文化及其中的設計元素很感興趣，同時也有改變當時工作的意愿。我采訪姜慶共老師時，他還提到，他想要找一個既會速寫又能攝影的人來做雜貨的選題，在攝影之外以繪畫現(xiàn)場記錄手藝人的工作狀態(tài)，而周祺恰好有這個能力。

2011年，周祺選擇辭職，在此之前，她對自己的將來感到迷茫，雖然對工作毫無怨言，卻也沒覺得進步。但如果辭職，僅僅作為媒體撰稿人并不是她最滿意的職業(yè)狀態(tài)。與姜慶共的結識，使她最終將自由撰稿人、出版自己喜歡的選題作為人生方向。

二

辭職后的周祺作為姜慶共的助理，協(xié)助他收集選題材料。他們的工作方式是在一段時間內(nèi)將大部分精力集中在某個選題上，如果遇到其他相關選題，則會附帶收集。在開始的時候，周祺主攻的選題是上海國貨。

2012年的“新地開心閱讀·第四屆年輕作家創(chuàng)作比賽“給周祺提供了另一個契機。這是由香港三聯(lián)書店主辦，旨在給35歲以下從未出版過任何著作的年輕作者提供創(chuàng)作和出版自己作品的機會的活動。該活動首先要求參賽者提供全部書稿的10%參加初審，周祺發(fā)現(xiàn)要在截稿期之前完成比賽要求，雜貨鋪的材料相對容易搜集，于是她將創(chuàng)作重點轉向上海的雜貨鋪。

2012年12月，周祺與其他23名年輕作者的作品一起通過初賽，下一步要完成書稿超過一半的內(nèi)容。她的指導老師是陳丹燕，陳老師會不定期地與周祺見面，了解她的寫作方向與進度，并給出內(nèi)容結構和文字細節(jié)方面的建議。雖然周祺的稿件沒有在最終決賽勝出，但這并沒有改變她完成書稿的計劃。

從2006年起，姜慶共已經(jīng)收集了選題所需一小部分的雜貨。周祺在全面接手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后，在2012-2013年間集中收集雜貨、積累素材，確定寫作的主題為雜貨與手藝人，并逐步摸索出了一套工作方法：1、逛雜貨店，了解當?shù)厝说纳睿?、尋找、走訪手藝人，同時關注各地方小報或者新聞電視上宣傳的相關內(nèi)容；3、取得手藝人的同意，采訪、錄音、拍攝照片和視頻、畫速寫；4、整理照片、錄音、文字以及速寫圖片；5、編輯與排版。

上海中心城區(qū)的雜貨鋪已經(jīng)越來越少，自己動手制作雜貨的手藝人則更加難找，為了找到采訪對象，周祺選擇了上海周邊鄉(xiāng)鎮(zhèn)，前后采訪了近三十個手藝人（圖2），以購買雜貨的方式與他們交朋友，努力聽懂口音很重的奉賢話、嘉定話、崇明話，向每位手藝人提出至少三十個問題，拍攝、記錄他們的制作過程。兩年里，周祺累計了六萬字的采訪記錄和大量的影像資料以及四本速寫。

周祺走訪的第一個手藝人是朱家角的朱師傅，他是做竹編的，自己開店賣籃子等雜貨。朱家角是上海的旅游點，沿街有一些比較有特色的店鋪門面，這也是當今不少手藝人的生存模式，借助游客較多的場地售賣貨物。也有一些手藝人住在偏僻的地方，他們往往出工的時間都很早，周祺為了采訪他們就要起得更早，從浦東南邊趕到其他郊區(qū)。還有的問題就是手藝人年紀大了，只會說本地話，聽力也不好，和他們交流很吃力。而且周祺雖然喜歡逛雜貨店，卻不了解手藝制作方面的知識，所以在早期采訪時中幾乎聽不明白手藝人所講的內(nèi)容，更談不上記錄了。慢慢地去的次數(shù)多了，看他們邊說邊做，有時候還找當?shù)氐哪贻p人翻譯，周祺逐漸聽懂了他們的話，她也從門外漢到對各類手藝都頗有了解。endprint

周祺采訪的這些手藝人中最年輕的五十歲，最大的九十多歲，在熟悉之后，他們往往把周祺當做兒孫輩，樂意接受她的采訪，向她毫無保留地展示雜貨制作的過程和要點，且任由周祺攝影攝像。周祺曾經(jīng)一大早趕到青浦的一個竹編師傅家里，跟隨他采買竹子，從原材料開始了解整個工藝的工作流程。不過其中也有特例，比如在舟山路制作鐵鍋的陶師傅就非常的低調(diào)和謹慎（圖3）。周祺最初找到他時，他并不愿意接受采訪，尤其是攝像，周祺只好使出拿手絕活——畫速寫，她的速寫生動形象，寥寥幾筆就勾勒出陶師傅的神態(tài)與工作狀態(tài)，慢慢地陶師傅解除了戒心，向周祺介紹了鐵鍋的制作方法以及他的獨門特色。

周祺說這些手藝人都不希望子女繼承手藝，而是期望他們?nèi)プx書、工作。因為太辛苦，許多子女也不支持年事已高的父母再做手藝，更有一些羞于介紹父母的職業(yè)。目前還有沒有停手的老人們，有的是因為習慣了勞作，停下來反而不適應；有的則是因為勞保太低，需要靠手藝賺錢補貼家用。

采訪了很多手藝人，獲得了大量口述材料，也接觸了不少相關實物與資料，周祺漸漸地從她搜集的資料里看出了一點名堂。上海的手工業(yè)是1949年后全國手工業(yè)發(fā)展的縮影，上海又有著獨特地理和經(jīng)濟位置，既包含了農(nóng)村、郊區(qū)，又有當時遠東最為發(fā)達的城市，周祺調(diào)查的手工業(yè)者的生活軌跡遍布整個上海，他們的經(jīng)歷反映出的鄉(xiāng)村、城區(qū)民眾的生活形態(tài)也是反映上海社會生活的第一手材料。

《上海雜貨鋪》（圖4）最終由同濟大學出版社出版，屬于城市行走系列之一，姜慶共是總策劃之一。這一系列所用的開本都比較小，與《上海潮流店家》、《上海里弄文化地圖——石庫門》一樣都是口袋本，目的是讓讀者能揣在兜里攜帶閱讀，同步了解上海這個城市。在書中，周祺將所拍的雜貨按價格高低排列，又按竹、木、草、鐵、布五種類別選取了十位手藝人的口述材料。從這些講述和雜貨照片中，我們不僅可以讀到手工業(yè)的現(xiàn)狀與趨勢、手藝制作的技巧，還可以讀到上海手工業(yè)的發(fā)展歷史。這些手藝人的話里并沒有什么大道理，只是述說著自己的生平、手藝的竅門和本地的風俗，從這些質(zhì)樸的文字里讀者可以讀出歷史環(huán)境下中國人日常生活的味道。

除此之外，周祺的速寫也是書中亮點，很多日用品下面都有她的畫，既是物品使用說明，又是生活一景，如蛋餃勺、蒸格，還有“節(jié)約領”（又稱假領頭）（圖5），這是一個80后及更前的上海人才會熟悉的名詞，象征著上海人在拮據(jù)年代仍然維持著對生活細節(jié)的講究與那點小聰明，周祺用五個人像把這件物品的妙用描繪得宛在眼前（圖6）。

三

通過對《上海雜貨鋪》的編寫，周祺對上海本土文化有了大量的理性認識，也積累了豐富的實物材料。在此之后，她策劃了多次與上海雜貨相關的講座及展覽，以期將離我們生活并不遠的雜貨及那段歷史介紹給更多想要了解上海的人。周祺希望能將勞作帶來的樂趣，與更多的人分享，使得手作師傅們所做的產(chǎn)品回歸到人們的生活中。

2014年1月，她在徐匯藝術館以《上海籃子》為名，展出了她在上海各地購買的50個籃子及部分手藝人的口述材料（圖7），同時展示了1925年芝加哥費爾德自然歷史博物館出版的《中國籃子》一書，前者是掛在藤架上大小方圓形制不一的上海籃子實物，后者則是德裔美籍漢學家伯特霍德 · 勞弗（1874-1934）在中國長江沿岸及以南地區(qū)采集的58個籃子（簍、箱）的圖片，前者親切而日常，后者則精致富貴。周祺介紹說，她在上海各地區(qū)購買籃子時，曾經(jīng)遇到的阿姨媽媽們，一眼就看出她手里的籃子是隔壁區(qū)域的，因為跨了幾條街，籃子的編制手法就有所不同了，而不同的編法有時候還與該地區(qū)人的祖籍有關。上海是一個移民城市，不同地方的人往往會帶來家鄉(xiāng)的風俗與器物，并代代流傳。

3月到4月，上海市群眾藝術館展出了收錄在《上海雜貨鋪》中的六十件雜貨，吸引了許許多多的觀看者。另外，周祺舉辦了一場講座分享她收集雜貨的日常故事，又請了一位勞技課老師（她跟著手藝人吳師傅學會編籃子，然后在群藝館現(xiàn)場教授編儲物籃）（圖8），不過沒有一個人能在短時間學會編織。周祺說浦東的一位周師傅想教她竹編，但他對徒弟的要求很高，一個禮拜只去兩次遠遠不夠，而周祺也還沒有下定真正學習的決心。

其實像這樣的手藝瀕臨失傳的情況很多，有些手藝的附加值不高，賺不到錢，年輕人也不愿意學。現(xiàn)在一些手藝有政府非遺項目的支持與保護，鼓勵年輕人繼承，不過其中的問題也不少。

我第一次采訪周祺的時候，問她覺得將來還會有這樣的手藝人和手工制品嗎？她說出了上海可能還會有很多，但上海地區(qū)就越來越少了，手工藝制品的時代過去了，誰也無能為力。最近一次采訪，周祺說她讀了鹽野米松的《留住手藝》，獲得的最大的啟示是，拯救手工業(yè)，最重要的不是研究者、保護者，而是消費者，有需求自然能夠存活下來，所以她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是順其自然。對于現(xiàn)在政府與業(yè)者所采取的不同作業(yè)模式，她也在考慮哪個更合適，是手工藝與工業(yè)的結合，還是手工業(yè)自立門戶，師傅帶徒弟，亦或是設計師和手工業(yè)結合，這些目前只有很少的案例，是否可行要通過實踐和時間來檢驗，可能要幾十年后才能看出結果。

周祺和姜慶共選擇的出版主題圍繞著本土文化層面展開，選題間彼此可以沒有聯(lián)系，雜貨鋪之后，他們不想再做手工藝，而是擴散到其他領域，比如上海的聲音、高度。最近他們在做的是一本講述漢字字體設計的書。

周祺說，現(xiàn)在雖然是讀圖時代，但很多人認為書本上字多的是書，圖多的是畫冊。但她認為圖片的信息是不少于文字的，所以他們做的讀物主要以圖為主，這也是今后做書的方向。這個想法最初是姜慶共提出的，在此基礎上他們會選擇不同的出版社，合作不同的內(nèi)容。

他們已經(jīng)出版或將要制作的書都不是非常學術的著作，而是普及性質(zhì)的讀物。他們希望這樣的讀物可以讓對這些領域有興趣但不具備專業(yè)基礎的普通讀者也能看懂。周祺說，其實國外比如英、法，很多兒童科普讀物都是大學的專家寫的，他們會轉換大眾能夠接受的語言，但國內(nèi)像這樣由專家寫作的大眾讀物比較少。她在寫雜貨鋪的過程中，了解了許多人類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方面的知識，同時發(fā)現(xiàn)，很多普通讀者也有這方面的需求，她想做他們的臺階，成為學術與大眾之間的橋梁，讓老百姓通過他們的書對上海文化或更多領域產(chǎn)生興趣。周祺在采訪中引用了姜慶共的一句話：“我做的書，其實一開始都是我自己想了解的東西。”

周祺既熟悉上海的本土文化，又接受了現(xiàn)代藝術教育，能夠用更加新穎和國際化的眼光來審視、發(fā)掘上海文化中被忽略的精彩細節(jié)，她的書以通俗的語言與豐富的信息為大眾讀者服務，同時也能給專業(yè)讀者帶來扎實的內(nèi)容與新鮮的視角，相信她的出版之路會更加寬廣與精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