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的眼睛

GULU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一本書。

選擇健康，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一本書。

你選擇你的未來，旅途，仕途，前途，宏圖。

我干嗎？我選擇一本書。

理由呢？沒有理由。

“我和珠爾從地里走上小路，一前一后走著，我走在他前面十五英尺左右。要是有人從棉花棚張望我倆，準會看見珠爾那頂破舊的草帽比我的草帽足足高出一個頭。”

這段被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評為“20世紀美國長篇小說最出色”的開篇，出自威廉·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藍仁哲譯本），“我”是書中人物本德倫家的次子達爾，由他引導著讀者從田野走進故事的中心。

《我彌留之際》講述的是美國南方農民本德倫家主婦艾迪的死亡，和將其遺體運回她家鄉杰斐遜墓地安葬的六天旅程。這部“福克納最好的小說”，由十五位敘述者共同講述完成的，每一位敘述者的講述都是一段獨白。

而在構成全書的五十九段獨白之中，達爾的獨白有十九段，幾乎占全書的三分之一，可見他是這部小說最主要的敘事人，他的敘述將其他人散碎的敘述片斷勾連起來，有評論家稱：達爾起到“福克納代言人”的作用。

達爾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周圍的人、大地和人生。鄰居塔爾曾感嘆道：它們“仿佛總有辦法鉆進你的內心，不知怎么回事你可以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你自己和你的所為”。

達爾不擅交流，孤僻偏執，十分敏感，“具有某些精神不正常的人所特有的想象力和洞察力，能夠看到他不在場時發生的情景，并看穿別人的心思”，家里沒人喜歡達爾，因為他那看透一切的凝視讓身邊的人感到恐懼。“他人坐在晚餐桌前”，妹妹杜威說：“眼睛卻越過了飯菜和燈火，只看見自己腦袋里在挖掘的地和更遠處的那些坑穴”……想用縱火結束送葬旅程的達爾，最后精神分裂，被送去瘋人院。

福克納在達爾身上傾注的是天馬行空的詩人氣質，“在達爾的段落里，我們見到某些福克納筆下最具狂想曲色彩的散文”（弗·卡爾），而達爾身上的詩人氣質深深吸引著詹姆斯·弗蘭科，于是，在影片《嚎叫》中扮演過跨掉派詩人艾倫·金斯堡之后，在執導過近代美國詩人哈特·克蘭的傳記電影《斷塔》之后，他又一次挑戰“詩人”形象，確切地說，是“詩人-瘋子”。

詹姆斯·弗蘭科是誰？“他不僅是演員，也是編劇、導演、《花花公子》專欄作家、藝術家、大學導師、準耶魯博士，更是一位不從潮流的別樣風格偶像”。（《紐約時報》），這樣一位才華多面的演員出演“達爾”讓人放心，不過演戲只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要自編自導《我彌留之際》。

16歲那年，父親給弗蘭科一本小說《我彌留之際》，從此他便迷上福克納。將這本書搬上銀幕，是弗蘭科懷揣了多年的夢想。早在電影開拍三年前，他就寫好一稿劇本，可沒有公司給他投資，后來終于遇到金主能開拍了，弗朗哥興奮地率眾早早地開往密西西比密林，在林間建起簡陋的木屋，讓一瓢一勺都充滿了美國南方的鄉土氣息。

但道具好操弄，劇本卻不好改編。原著《我彌留之際》十五位敘述者的獨白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該如何梳理如此復雜的敘述結構？弗朗哥運用了多種多樣的電影技巧，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分割畫面。

分割畫面能營造出強烈的疏離感：不同的人物被框在各自的窗格中，即使他們同處畫面中，但因畫框的阻隔始終無法進入彼此的內心。這與本德倫一家的家庭狀況十分吻合：因為缺少母愛，家里沒有傳統精神維系，家庭關系都十分緊張，彼此之間始終是“這么近，那么遠”。

弗·卡爾認為“福克納為達爾的視野發明了一種語言”，而分割畫面完美呈現著達爾的“視野語言”：

影片開場，達爾去杉木桶用瓜瓢取水喝，他爹問他“珠爾在那兒？”兩個人分在不同畫面，視線沒有交集，顯示出家庭成員之間冷漠以待的相處方式。然后爹的畫面隱去，珠爾出現，與達爾短暫相處與同一畫面，表示達爾“看見”了在谷倉弄馬的珠爾的一舉一動。接著達爾的畫面讓位給珠爾的馬——珠爾套馬時，屏幕是分開的，當馬冷靜下來，人與馬的分割線驟然消失，合為一體，暗示著珠爾對馬綿綿不惜的愛意——小說中，這段情節出現在達爾的獨白里，分割畫面很好地表現出具有超視預知能力的達爾，他的眼睛可以超越本身，穿越時空，進入別人的世界和內心……

對于弗蘭科的嘗試，評論界給予了褒貶不一的回應：《紐約時報》稱它“是一部絕對有野心的電影，但同時帶著令人欽佩的謙遜”;《The A.V. Club》卻覺得“就像一部大學里的藝術項目，介于畢業論文和視頻裝置藝術之間——有意思，不過僅僅在那個語境里”……

福克納寫《我彌留之際》時，三十三歲;弗朗哥開始執導《我彌留之際》時，三十四歲。福克納曾發誓：“我將要寫的這本書，要么讓我成名，要么我再也不碰墨水瓶。”弗蘭科開拍電影時，發過誓嗎？不清楚，只知道2014年，他又執導完成了福克納的代表作《喧嘩與騷動》。

無論小說還是電影，都鋪就了走近福克納的路徑。曾一度抗拒經典。但“沒有經典，我們會停止思考”，哈羅德·布魯姆這樣陳述，他用蒙田的話“你不會因病而死，你因活著而死”勾勒出那種經典失落的生命狀態。

我不要因活著而死，我要重拾經典，就從福克納閱讀起：已經看到達爾的眼睛了，很快便會看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