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宋元語言詞典》札記

（昆明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由龍潛庵先生編著的，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 《宋元語言詞典》是一部較為全面的解釋宋元時(shí)期流行語詞的斷代性詞典。這部豐富的宋元語言專著的有關(guān)資料，是龍潛庵先生用了二十多年的時(shí)間潛心研究并陸續(xù)輯集的。該書征引宏富、釋義詳瞻，對學(xué)術(shù)上的貢獻(xiàn)是很大的。但是，其中個(gè)別詞條的解釋，尚有不夠盡善盡美之處，于是不揣愚陋，略陳管見，意在商榷，供眾家批評匡正。

1.抬舉：《宋元語言詞典》釋有三個(gè)義項(xiàng)： （一）關(guān)照、照料。辛棄疾《好事近》詞：“花月賞心開，抬舉多情詩客。”《董西廂》卷七：“無情緒，憔悴得身驅(qū)，有誰抬舉？”（二）扶養(yǎng)。《剪發(fā)待賓》一折：“父親辭世，有母湛氏，抬舉小生成人長大，訓(xùn)課讀書，爭奈家貧?！保ㄈ┨崞??！度物L(fēng)子》二折：“我到那里一只手揪住系腰，一只手揝住道服，把那廝輕輕抬舉，滴溜撲攛下街衢?！?/p>

以上三個(gè)義項(xiàng)龍先生對它們的解釋十分精當(dāng)。但是 《詞典》（以下 《宋元語言詞典》皆略為 《詞典》）中 “抬舉”詞條除了以上三項(xiàng)釋義外，還有 “器重、看重”的意思。如：

按：“抬舉”亦作 “器重、看重”。如：

例1 《水滸傳》：“宋江道：這個(gè)不是你們弟兄抬舉宋江，到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萬劫沈埋?！?/p>

例2 《金瓶梅》：“一介寒儒，叨承科甲，處在下僚，若非蔡老先生抬舉，備員冬漕，謬典水利，奔走湖湘之間”。

例3 關(guān)劇 《救風(fēng)塵》三折：“俺那妹子兒有風(fēng)聞，可有福公抬舉的個(gè)丈夫俊上添俊，年紀(jì)兒恰正青春”。

2.背褡： 《宋元語言詞典》作 “沒有雙袖的上衣”解，并舉例證三項(xiàng)，《趙禮讓肥》一折：“我則見他番穿著綿納甲，斜披著一片破背褡”。并說 “亦作‘搭背’、‘背心’”。引證有 《西游記》六出：“一個(gè)個(gè)手執(zhí)白木植，身穿著紫搭背?！薄妒虏膹V記》續(xù)集卷八 “‘綺談市語’： ‘服飾門：背心：半臂。參 ‘搭膊’”。

從 《詞典》對 “背褡”這一詞條的解釋中分析，“背褡”亦作 “搭背”“背心”。可以說 “背褡”即背心、馬甲之類。這從 《詞典》“背褡”詞條中的后兩項(xiàng)引證中可以證實(shí)，并且在古籍中也確有 “背褡”指背心的說法。但 “背褡”也還有其他用法。它還指一種盛錢物的長形布袋，可搭在膊上、肩上。

那么，從 《詞典》的 “背褡”詞條中看它的第一項(xiàng)引證：“我則見他番穿著綿納甲，斜披著一片破背褡。”這里便有一個(gè)疑難之處，前文說他將 “綿納甲”翻穿著，這里的 “甲”指的已經(jīng)是背心、馬甲或坎肩之類，但還 “斜披著一片破背褡”。如果以 《詞典》對 “背褡”一詞的解釋來看，那么 “他”不是又穿上了一件 “背心”嗎？再細(xì)推敲，“斜披著”顯然不是穿戴在兩臂之間的衣物，而是披掛在肩上的一種長形布制物，并且是 “破舊”的布織類。如果將這里的“背褡”還理解為 “背心”的話，那么， 《詞典》中所引的例句又何以用 “一片”來修飾呢？這顯然不會是再指身上的第二件 “背心”，“馬甲”之類。

我們再來看 “搭膊”（《詞典》）。它有兩個(gè)義項(xiàng)：（一）背心之屬。（二）長形盛錢物等的布袋，可搭在膊上，故稱。《京本通俗小說·錯斬崔寧》：“背上馱了一個(gè)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p>

這里的 “搭膊”指長形布袋，專盛錢、物等，不指 “背心之屬”。那么，依《詞典》說，“背褡”亦作 “搭背”“背心”，又稱 “搭膊”。反過來說，“搭膊”亦可作 “背褡”解。而依以上對 “我則見他番穿著綿納甲，斜披著一片破背褡?！币痪涞姆治?，這一例句中的 “背褡”似應(yīng)以 “長形盛錢”或 “盛物的布袋”來理解尚更易令人接受。今川話仍稱此物為 “鼓袋”。

3.急巴巴：《宋元語言詞典》對此條無注釋，只有 “見 ‘巴巴結(jié)結(jié)’?！?/p>

“巴巴結(jié)結(jié)”《詞典》，意謂 “勞勞碌碌，處境艱難不易?！辈⒁C二項(xiàng)：

例1 《京本通俗小說·錯斬崔寧》：“光陰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結(jié)結(jié)，將近一年?！?/p>

例2 《古今小說》卷三十八：“任珪天明起來，辭了父親，入城去了。每日巴巴結(jié)結(jié)，早出晚回。”

《詞典》又解 “亦作 ‘巴巴劫劫’ ‘結(jié)結(jié)巴巴’ ‘劫劫巴巴’ ‘波波劫劫’‘劫劫波波’‘急巴巴’‘巴結(jié)’”。并且對以上各詞語都一一作了引證 （這里不再羅列）。在這一詞條的眾例句中，凡用 “勞勞碌碌，處境艱難不易”之意去理解各自的句意，都正確且妥帖。但是唯有 “急巴巴”一項(xiàng)的解釋，不能令人信服。從例句 “《冤家債主》一折：‘俺大哥一家無外，急巴巴日夜費(fèi)籌劃?！敝锌?，這里的 “急巴巴”并不指 “勞勞碌碌，處境艱難不易”。

按：“急巴巴”即急急忙忙的意思?！凹薄庇屑泵χ?，“巴巴”是詞尾，只具有語法意義?！凹卑桶汀睂偕綎|方言。從山東方言味最濃的 《醒世姻緣傳》第三十六回可看到這樣的句子：“二人急巴巴收拾不迭，行李只妝了個(gè)褥套，別樣用不著的衣裳也都丟下了?！边@里的 “急巴巴”，顯然不是 “巴巴結(jié)結(jié)”的意思，它完全是一副急忙逃離的樣子，是對行為、舉動倉忙的描寫。

再看 《詞典》所舉另一義例，《冤家債主》一折：“俺大哥一家無外，急巴巴日夜費(fèi)籌劃?！币痪渲械?“急巴巴”，顯然指急著、忙著出主意、想辦法而日夜不止，并無 “勞勞碌碌，處境艱難不易”之意。由此看，“急巴巴”是一形容詞，如同川話中的 “干巴巴”一樣，今仍使用。

4.竟天：《宋元語言詞典》將此條釋為 “整個(gè)天空，形容盛大?！庇姓`。且先看 《詞典》中所引的兩項(xiàng)：

例1 《水滸傳》第五十四回：“且說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闊處堆積柴草，竟天價(jià)放火為號，城上只望救兵到來?！?/p>

例2 《水滸傳》第六回：“湊巧風(fēng)緊，刮刮雜雜地火起，竟天價(jià)燒起來。”

從以上兩條例句看，《詞典》將 “竟天”解釋為 “整個(gè)天空”，并 “形容盛大”，實(shí)有牽強(qiáng)。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在兩個(gè)例句中 “竟天”之后帶有一 “價(jià)”字，“竟天”不應(yīng)與 “價(jià)”拆開來解釋，將 “竟天”理解為 “整個(gè)天空”，“價(jià)”沒有著落。

按：“竟天”應(yīng)為 “竟天價(jià)”，即 “整天”之意。它是今山東、河北省一帶方言中的常用詞。在 《方言與普通話集刊》第六本 （北方方言與普通話）中的—— “山東壽光、聊城方言例表”里可查到 “竟天價(jià)”詞語，即作 “整天”講。其中，“竟天價(jià)”詞中的 “價(jià)”，是一詞尾。今河北話中仍講 “竟天價(jià)”一詞。如：“你竟天價(jià)不著家，到哪兒野去了。”山東話中也有，如 “竟天價(jià)打麻將，屋里頭么事也不管?！?/p>

由此看，《詞典》中所舉的兩項(xiàng)例證，應(yīng)把 “竟天價(jià)”作為狀語 “整天”來解釋才可說是恰當(dāng)妥帖的。若從 《詞典》中 “竟天”條的例一分析其句意，既然 “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闊處堆積柴草，”那么，整天不休地放火為號，“只望救兵到來”才更合乎情理、更合乎邏輯。

5.酩子里：《宋元語言詞典》釋為：“暗中，暗地里。”引證有：“《董西廂》卷三：‘從自齋時(shí)，等到日轉(zhuǎn)過，沒個(gè)人偢問，酩子里忍餓?！庇忠?“曾瑞《一枝花·買笑》套：‘揀一個(gè)可意的冤家，酩子里由他驅(qū)罵?！?/p>

按：“酩子里”的以上兩項(xiàng)釋解無誤。但 “酩子里”一詞的詞義，并非只有《詞典》中所說這一層意義，另有 “不清醒”之意。如：

《金瓶梅》；“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里罵道：‘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這是西門慶當(dāng)著推醒他的人的面，罵出有聲音的話，不會是被人推醒后還 “暗地”里去罵。

（宋·張耒）《明道雜志》：“冥子里，俗謂昏也?！?/p>

另，《墨娥小錄》卷十四 “行院聲嗽”：“人事：暗地，螟子?！笨蓞⒆C。

由此看，“酩”亦可寫作 “冥”“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