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耕
一個外行人對孟氏觀點的看法
王志耕
我是純粹的外行,本來沒有資格來討論這種專門的問題。只是從昭連先生自有他這個想法起,就跟我多次談起,甚至這兩三年來他跟我沒談過別的,三句話不離“之乎者也”,所以我也“被產生”了興趣。最初他提及這個觀點的時候,我沒有認真去聽,甚至覺得他不過是一個感覺而已。沒想到他專心致志用了幾年的時間來做這個事,而且我讀了他的論文以后,心里好生感佩。
看了大家的議論,我覺得首先應當肯定昭連先生的學術眼光,因為正像曾曉渝老師說的,他對一個大家習以為常的現象提出了質疑,甚至有可能顛覆這個習見的定論。至于最后能否顛覆掉,當然現在還不能說,因為大家也提出了各自的不同意見。但正因為引起了大家的關注,而且彼此的想法、論據都不能統一,本身說明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如果引來更多的同好者也來進行這一論題的研究,我想它起碼可以成為一個新的中國語言史的論域;而這個論域卻是來自一個語言學專業之外的學者。其實我倒覺得這是正常的,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有很多專業的突破性進展,都是因為遇到了來自該專業領域之外的激勵因素。比如文藝學的出現,大家都知道,是因為遇到了來自語言學的刺激。盡管一百年來,對于什么是“文學性”的問題還存在爭論。但這無疑推動了文學的研究,甚至語義學已經滲透到文藝學的每一個問題之中去了。
任何一種新的發現對舊有的知識譜系都是“異類”,雅各布森和什克洛夫斯基的形式主義在上世紀初曾遭到毀滅性抨擊,雅各布森在十月革命后就跑到捷克去了,在那兒建立了布拉格學派,后來又到了美國。但今天,大家都承認,他是文學批評話語理論的首創者之一。所以,我想昭連先生自然不會有被迫遠走他鄉的顧慮,但作為堅持傳統觀點的研究者,理應對昭連先生的發現給予足夠的重視,并期望有學者也來像他一樣做系統的研究工作,來完善對這一命題的論證。所以說,我們不能用“內行”看“外行”的眼光來看這個問題。實際上,昭連先生不是不懂漢語史的“常識”,只是不同意那些“常識”,他要顛覆那些“常識”,而有些常識是在被顛覆之后才成為新的常識的。
大家主要是根據孟文的一些論斷來提出反駁意見的,有些意見也很中肯,做了相當深入的思考。不過,如果僅僅針對孟文的結論來加以簡單的否定,這很容易造成否定方按自己的知識體系來先入為主地推翻這個論斷,或者說,一開始就把這個發現看作一個本專業知識譜系的“另類”,就會遮蔽它本來的合理性。當然,只要是提出反駁意見,在某種意義上就會對這一觀點的推進起到正面的作用,但首先是這個反駁意見要嚴密,沒有漏洞。昭連先生對這些意見做了反駁,說明這些意見也是可以商榷的。有幾個問題我也根據我的知識背景談一點想法,目的是增加不同的思考角度吧。
比如施向東先生談到,如果說“文獻中的語氣詞是后人主觀上給加上去的”,就無法解釋為什么這些語氣詞的出現是那么有規則的,“不可能呈現給我們有規則地分布的語氣詞系統”。首先,是不是先秦語氣詞已經形成“有規則地分布”?因為根據昭連先生的說法,還有很多學者認為沒有什么“規律”,而且很難解釋其中的緣由。昭連先生《論“辭”》中提到《春秋》完全沒有語氣詞,而同時的《左傳》卻各種語氣詞都具備。為什么同為史書文體,相差卻是那么大?這就很難解釋。大家公認商代甲骨文沒有語氣詞,而據楊琳先生說西周就出現了多種語氣詞,商周時代相連,全民口語的變化有這么快嗎?若看作人為制造的東西,則更容易理解,而且人為制造的東西一開始雖有混亂不規則的現象,也會逐漸形成規律,這恰好與先秦語氣詞現象相符合。我研究俄國文學,俄國在9世紀之前是沒有書面俄語的,此后才由兩個外來的傳教士創制了最早的書面俄語,就是教會斯拉夫語。他們把基督教文獻翻譯成俄語,可基督教文獻里很多詞匯和表述方式在俄語口語里沒有,所以早期斯拉夫語里雜糅了許多外來詞和語法,規律不嚴整,一般老百姓學不來。可到17世紀的時候,它就規范了,顯然,這并不說明,這個教會斯拉夫語一開始就是規范的。早期的教會斯拉夫語的語法和詞匯規則不完善,并不妨礙它后來逐漸規范起來。因此,反過來說,不能因為后來的文獻中規則是固定的,就斷定這個規則一開始就存在,當然也就不能證明在口語中就存在。
楊琳先生談到,因為春秋以前的文獻只有《尚書》、《詩經》中的部分篇章及一些出土文獻,所以,從母本數量上來看,不足以為證;而漢以后文獻資料多起來了,看到的語氣詞自然就多了,這其實是一個錯覺。可是,接下來,楊琳先生又用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道經》中在虛詞后面出現了斷句點號,來說明虛詞絕非標點符號。——這兩個說法存在一個矛盾,即到底是以母本數量來證明,還是以哪怕是占少數的反證來證明?我沒有研究過出土文獻,如果按前一條意見的道理,那么,如果在這些出土文獻中只有《老子甲本·道經》有這種符號,而其他的沒有,那么它的意義就不大。反而恰好說明,當時的文人并不認為它是斷句符號,如果是,大家為什么都不用,而且只有《老子》的這一個版本中才有?再說,有了斷句“辭”,再加一個斷句標點,也并不說明前面那個“辭”所起的就不是斷句的作用。因為“辭”仍是假借“字”充當的,容易與其他非“辭”的“字”混淆;也正因為此,所以古代注釋中總是為某些“字”明確注出“辭也”。當然,用母本數量其實也說明不了問題,因為不是母本多少的問題,而是所占比例的問題。我想這一點,昭連先生已經在他的論文里做了考證,這個比例微乎其微。
王紅旗先生找了很多例子來推斷語氣詞的早期存在,有的地方我也有疑問。他用了幾個看上去非常有力的反論方式,比如比較刪掉語氣詞前后句子意義的變化。他舉的幾個例子沒有說服我,也許是我不夠“專業”。“陳涉者,陽城人也”與“陳涉者,陽城人”,傳達的意義有變化嗎?即使再變成“陳涉,陽城人也”或“陳涉,陽城人”,仍然是相同的意思,翻譯成現代漢語都是“陳涉是陽城人”。既然只加“者”或只加“也”或同時加“者……也”,與完全不加“者……也”意思完全相同,那么“者”、“也”的語氣作用表現在哪里?一句話七個字,竟有兩個字無法翻譯成現代漢語,而且根本說不出是什么意思。憑感覺,我覺得古人不會這么說話。反而是昭連先生說的把“者”、“也”理解為斷句符號——一個逗號一個句號更容易理解。其實就算是表意有變化,也有個個人理解的問題,并不說明真有變化。像這種語氣詞使用上的差異,如果把它看成人為因素倒可以理解,當成口語反而不好理解。口語中除了有各地土語的虛詞外,語調也是決定意義表達的關鍵因素。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記述六個酒鬼的一段談話,在他們的交談中,六個人都用了一個詞,就是類似于“國罵”類的,可是一個人是表示輕蔑,一個人是對其表示懷疑,第三人是對第一人表示否定,第四人是對第三人表示制止,第五人是表示新的發現,第六人則是表示對第五人的嘲笑。“就這樣,沒說別的話,他們都重復著的僅僅是一個詞,但卻是他們最喜愛的詞,重復了六次,一次接一次,互相都很清楚。這是事實,我是這件事的見證者!”我想這樣的例子就說明,口語在書面的記述中發生歧義其實并不少見。漢語同樣如此,口語中的一句話,因為語調的不同,可以表達多種甚至相反的意思,但寫在書面語中,因為丟掉了語調,這句話就會出現歧義。如何區分呢?古人就是在句子后面綴上不同的“辭”,來表示不同語調,從而表達出不同的意思,并兼起斷句的作用。我覺得昭連先生的這種解釋更合情理,是可信的。
所以,我覺得對于昭連先生的文章,應當是先不去考慮他的論斷,而是看他的文獻是否正確,分析論證方法是否合理,推理是否符合邏輯,這樣才能確定他的結論是否正確。如果論證中有不合理的地方,分析理解有不正確的地方,就應該指出來,并給出正確的答案。比如,許慎說“詞”是“言外”,昭連先生的理解是王充說“出口為言”,既是“言外”,當然就是口語之外的東西,也就是單純的書面語成分。漢代以后的文獻他也舉了不少,而且都能得到相同的結論,這顯然不是偶然的。應該說,他在推理上是沒有問題的,如果認為有問題,不妨把自己理解的“言外”公之于眾;如果能找到“詞”是口語的古人論述,那當然就更有說服力了,可惜這樣的論據大家還沒有找出來。當然,大家各有自己的研究領域,沒有專門做這個問題的研究,也就更多地是針對結論來說話,感覺他的觀點顛覆了傳統,太過突然,反而忽視了看孟文的論證過程是否嚴密。所以,我說這個論題還有待將來有專門研究它的學者提出更有力的挑戰。
(王志耕,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