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謙
終于黑的惡鬼似的站著魯迅——魯迅魔性敘事及其文化使命
王學謙
魯迅的文化使命在于他的魔性敘事,即魯迅年輕時期就極力張揚、推崇的“摩羅”精神。這種魔性敘事的懷疑主義精神,能夠使魯迅深刻地洞見歷史、文化、人性和現實的種種弊端和不確定性,從而產生最深刻、最具啟發性和超越性的批判精神。這種魔性敘事也是一種強勁的個性主義精神,從中國傳統上看,是嵇康式個性精神的現代化,從與西方文化的關系上看,則近似尼采、拜倫的個性主義。
魯迅魔性敘事懷疑主義
晚清以來,中國社會艱難步入從傳統到現代的歷史轉型期,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以其行動和思想實踐著這種歷史大動作,各種立場、風格的思想交相輝映、風起云涌,相互激蕩、沖突。在這個歷史過程中,魯迅作為新文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的思想選擇,顯然不容忽視。談論魯迅的文化使命,實際也就是分析他的文化實踐,他的使命就是他所實踐的東西。對于晚清以來的知識分子來說,盡管現代性是一個共同的大目標,但是,在紛雜的歷史腳步中,每個人都以自己的獨特身份介入其中,不同的文化身份提供不同的文化精神,具有不同的歷史責任和文化使命。中國社會現代性的實現,并非是單一質地的文化能夠承載的。
一
自“文革”結束以后,“神壇魯迅”及其蘊涵逐漸松動、消散,代之而來的是眾說紛紜的“動態魯迅”。我以為,這種動態的魯迅似乎更符合情理。因為魯迅的文學敘事不屬于那種平和、中庸、穩健的風格,而是帶著濃厚的拜倫式英雄的撒旦主義氣息,回蕩著尼采式的那種為魔鬼辯護的存在主義聲音。
1924年底,魯迅譏諷徐志摩發表在《語絲》周刊上的關于波德萊爾詩歌的評論,呼喚:“只要一叫而人們大抵震悚的怪鴟的真的惡聲在那里!?”“怪鴟的惡聲”是魯迅所偏好的,也是魯迅魔性敘事最具個性的聲音。1926年12月,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時時覺得自己很渺小;但看他們的著作,竟沒有一個如我,敢自說是戴著假面和承認‘黨同伐異’的,他們說到底總以‘公平’或‘中立’自居。因此,我覺得我或者并不渺小。現在拼命要蔑視我和罵倒我的人們的眼前,終于黑的惡鬼似的站著‘魯迅’這兩個字者,恐怕就為此。”他屢次三番地表露自己作品的“黑暗”、有“鬼氣”和“毒氣”,就是對歷史、人生和人性存有根深蒂固的懷疑,說白了就是對歷史的宏大敘事和人性解放的懷疑。“后現代”并非僅僅是西方特定時間里的一種思潮或主義,它同時也是人類普遍的文化暗流。在魯迅那里,不僅古代的“仁義道德”吃人,現代的“正人君子”的“公理正義”也同樣非常可疑。魯迅與現代評論派之間的沖突,是不同現代性之間的沖突:現代評論派是現代性,而魯迅則是反現代性的現代性。現代評論派更多地看到這個世界的結構性一面,魯迅則強烈地感受到世界的非結構性。所以魯迅嘲弄現代評論派的“公理正義”:“我的可惡有時自己也覺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給他們說得體面一點,就是敵人罷——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在揭破世界的非和諧性的同時,魯迅卻并非如卡夫卡那樣在深淵里呻吟,而是如尼采、拜倫或加繆的西西弗斯一樣進行著狂傲的自我救贖,表現出孤獨而悲壯的英雄氣概。世界、人生沒有合乎人類意愿的完美結構,也就不存在著某種必然的規定性,人的意義就在于自己的選擇。魯迅青年時代熱烈推崇的“精神界戰士”——尼采式的“超人”、拜倫式英雄,一直是魯迅文學敘事的重要力量之一。尼采的“超人”其實也并不渺茫,不過是浪漫主義英雄崇拜和自我肯定的尼采式表達而已。這種英雄氣概在魯迅那里的典型表述是:“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
二
《狂人日記》的凄厲而兇悍的咆哮,是魯迅心靈深處深切的體驗。我一直以為《狂人日記》的敘事是魯迅敘事的基本結構,魯迅文學往往是這一基本結構的呈現或變型、調整。對于這種魯迅式的咆哮,人們更原意按照“五四”啟蒙理性的大勢來理解:“吃人”暴露了封建文化戕害人性的罪惡。連魯迅自己也認為《狂人日記》是暴露家族制度及其禮教的弊端。其實,這只是《狂人日記》的一面,另一面卻往往容易被忽略,即魯迅在暴露封建文化吃人的同時,也深深地觸及了人的存在的難以彌合的傷口。人是以被壓抑的代價換取了秩序性的存在。個人和社會之間,個人與個人之間存在著緊張而尖銳的對抗性關系,世界和人生永遠處在震蕩、沖突之中。在魯迅看來,真正的作家就是要以一種近乎英雄般的氣概,直面這樣一個世界和人生:真的猛士,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和慘淡的人生。魯迅反對“瞞和騙”的文學,主張文學家要睜開眼睛看世界,就是要讓文學直面這樣一個永遠不可能圓滿的世界。魯迅文學敘事的最深沉的美感和深刻的思想,就是來自這種人生體驗和世界觀察。
在魯迅的敘事中,不斷觸及這種令人焦慮、悲哀、疼痛的傷口。魯迅要改造“國民性”,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他無疑更重視思想革命、文化革命,但是,他更深刻的地方是他所看到、感到的思想、文化并非是簡單地外在于人的理性意識層面的觀念形態的東西,而是內在于人性深處并和人的存在融為一體的東西。他所揭示的“沉默的國民的靈魂”,一方面的確能夠清晰地診斷出他的病因:愚昧、落后的封建文化導致了國民的病態,但是另一方面卻也并非這樣簡單、透明。像孔乙己這樣的悲劇,最容易理解的地方是普遍的等級文化滲透到社會的每個角落里,流淌在每個人的血液里,以至于使人們將孔乙己這樣的弱者的悲慘和不幸有意無意地當成笑料,把別人的痛苦當成自己的娛樂,可是我們仔細想一想,這種日常生活中不斷發生的“幾乎無事的悲劇”又何時才能被克服呢?祥林嫂從婆家逃跑到魯四老爺家做傭人,可以看作是鄉村版的娜拉出走,她的生活境遇的確得到改善,她獲得了大家的友善,但是,這種卑微的處境仍然是在“鐵屋子”里的昏睡。祥林嫂的抗爭都是求得最低限度的生活,她在第二次死了丈夫、兒子之后,就像孔乙己那樣被拋出了正常的生活軌道,淪為弱者之中的弱者,而她的命運也和孔乙己一樣,成為魯鎮的笑柄和垃圾,從魯四老爺到普通的魯鎮人都把她當成異類,當成無聊生活的消遣物。在《藥》中,監獄獄卒紅眼阿義無法理解革命者夏瑜,尚可以說是缺乏政治覺悟,但是那些圍觀夏瑜就義的看客們,那種貪婪的樣子,那些走進華老栓茶館就嗅到了人血饅頭的香氣的茶客們,卻似乎帶有動物性的本能。阿Q臨刑前看到了圍觀他的一雙雙狼一樣的眼睛。從魯迅敘述的那些看客來看,群眾——人性似乎都是難以救藥的,不是能夠靠知識、道理喚醒的。那些覺醒者們,如魏連殳、呂緯甫、子君、涓生等等,都在那種“幾乎無事的悲劇”中沉沒,他們自己只能黯然而孤獨地品味著痛苦、絕望。然而,就是在這種沉悶孤寂中,魯迅經常燃起英雄的光芒,如《長明燈》中的瘋子,《野草》中的“這樣的戰士”、“叛逆的猛士”,《鑄劍》中的黑色人宴之敖者,包括后來散文中的無常、女吊等,都是魯迅狂人——“精神界戰士”的悲壯氣概。
人的自由解放乃是不可能的,但是,反抗仍然是必要的。在《燈下漫筆》中,魯迅將中國文明看作是一場吃人的盛宴,他要掀翻這盛宴,打碎制造盛宴的廚房,他號召人們要創造“人的時代”,但是,人的時代在哪里?人的時代究竟是怎樣?他的確非常茫然,缺乏信心。我們所見到的是,他不斷對黃金世界的懷疑、否定。在《春末閑談》中,魯迅認為,古今中外的權力者們,都想要效法細腰蜂,試圖以最好的方法制造一個舒服的圓滿的世界,但是,都無法禁止人們思想,因而,也無法阻止人們的反抗。“人類升為萬物之靈,自然是可賀的,但沒有了細腰蜂的毒針,卻很使圣君,賢臣,圣賢,圣賢之徒,以至現在的闊人,學者,教育家覺得棘手。將來未可知,若已往,則治人者雖然盡力施行過各種麻痹術,也還不能十分奏效,與果羸并驅爭先,即以皇帝一倫而言,便難免時常改姓易代,終沒有‘萬年有道之長’;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鐵證。”魯迅認可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的憂慮:“我遇見神經過敏的俄國的E君,有一天他忽然發愁道,不知道將來的科學家,是否不至于發明一種奇妙的藥品,將這注射到誰的身上,則這人即甘心永遠去做服役和戰爭的機器了?”但是,即使如此,人總會要反抗的,就像陶潛歌詠的刑天一樣,即使頭沒有了,也仍然揮舞著他的戰斧。《娜拉走后怎樣》是魯迅探索人的自由解放的經典篇章,我們從中可以體會魯迅對人的解放的消解,和反抗絕望的心態。魯迅說,娜拉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為娜拉沒有錢,自由固然不是金錢所能買到的,卻很容易為金錢所賣掉。但是,娜拉有了錢就自由了嗎?也還是不自由。“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因為現在的社會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所能救的。”即使不能獲得解放,也仍然要抗爭。如果娜拉對抗到底,情愿作出犧牲,“只是這犧牲的適意是屬于自己的,與志士們之所謂為社會者無涉。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這里的邏輯是:沒有黃金時代,人不可能獲得最終的自由解放或救贖,但是,不能因為沒有最終的自由、救贖,就否定反抗的價值和意義,不斷反抗就是自我價值的最高境界。
即使在20世紀30年代,魯迅作為左翼的“同路人”,并受到階級論的影響和鼓舞的時候,乃至認同蘇聯的時候,對于未來,他也并不樂觀。歷史小說《非攻》中的墨子,仍然是英雄形象,只是多了些默默無聲的隱忍、堅毅,但是,他卻被群眾所拋棄,歷史仍然是分裂的。在《理水》中,大禹在體制中只能默默而孤獨地存在。他對階級斗爭的觀點有較大的共鳴,這為他的戰斗增強了正義的信念,但是,他對左翼所規劃的歷史道路,也是有所懷疑的,似乎也并不能確信。魯迅加盟“左聯”近似于拜倫加入意大利燒炭黨。在《現代史》這篇小文中,他認為歷史就如同低劣的街頭變戲法的一樣,雖然總是重復著相同的表演,卻總是有一群人圍觀——相信。“左聯”解散以后,他心氣難平,對馮雪峰說,他不加入文藝家協會了,而且,“以后也不想加入什么團體,就一個人照例做點事情罷”。在“文人相輕”的系列文章里,他一如既往地張揚個人的意志和強烈的情感,主張大恨大愛,仿佛變成了摩羅詩人。他的那篇散文《死》雖然稱不上正式的遺囑,卻總是看不出階級論的痕跡,倒是更具有前期的拜倫、尼采情懷。普遍的懷疑、拒絕,同時是頑強、堅毅的自我堅守,就如同拜倫筆下曼佛雷德的那種性格和精神。
三
魯迅的文化使命就在于這種魔性敘事的張揚。一方面,這種魔性敘事的懷疑主義精神,能夠使他深刻地洞見歷史、文化和現實的種種弊端,看到人性本身的有限性和不確定性,從而成就了他最深刻、最有啟發性和開放性的批判精神,在中國的現代性轉型中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持久的魅力。現代性的過程,是一個始終伴隨著反思、批判精神的過程,這種批判精神既包含著對深遠的傳統的質疑,也包含著對現代性實踐所帶來的種種問題的批判。
另一方面,這種魔性敘事的懷疑主義同時蘊涵著強勁的個性主義精神。個性主義作為現代文化的基礎文化之一,具有各種不同的風格,魯迅的惡魔個性主義,近似于拜倫、尼采式惡魔個性主義精神。它蔑視、質疑歷史、文化從來如此的基本規范,將個體生命至于最高境地。它追求個體生命的最大程度的自由,帶有濃厚的精英主義的英雄氣質,既有浪漫主義的激情,也有存在主義的頑強意志及其憂郁、孤獨的體驗,它和自由主義中的最激進的個性主義具有一定的共鳴,如小穆勒式的個性主義,而和更多的保守、穩健的自由主義的個性主義是存在著激烈的沖突的。從中國傳統文化看來,魯迅的這種惡魔個性主義是對道家文化個性主義的現代發展,復活了道家文化中那種被壓抑的激進個性主義精神。用“出世”與“入世”這種觀念來衡量道家、儒家,其實是封建時代的等級主義文化心態,如果我們用自由、平等的觀念來看的話,這種在體制之外的社會文化秩序之外的個人主義,就同樣是一種熱切的人生關懷和社會關懷。由于長期政治專制和儒家文化的霸權、壓抑,道家文化被弱化、矮化,道家的個性主義精神似乎僅僅變成了那種靜逸、閑適的個性主義。其實,在老子、莊子那里就流溢著激烈、憤激的情感和力量,在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博大境界之中,有嵇康剛烈的因子和陶淵明的那種“金剛怒目”的一面。胡適等現代評論派“正人君子”的個性主義,和中國主流的儒家文化更具有一致性,它是將個人納入到體制、社會政治秩序中來實現自我價值的,它要求有一個合理性的體制,一個確定性的有結構的世界秩序。他們以政府的諍友自居,從最高意義上看,是傳統儒家知識分子的那種以“道統”干預政治生活的傳統轉化。
換一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把個性主義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無拘無束的個性主義,它懷疑、反抗外部世界而充分肯定自身。在這種個性主義那里,與外部世界的妥協、融合就會削弱自我的純度乃至喪失自我,因而特別強調自我的自足性或自律性,在這種自律性的鼓舞之下,自由比幸福更為重要。那些特別看重道德自律性的思想往往不同程度地帶有這種無拘無束個性主義的精神。如康德的實踐理性就非常強調個人的自我選擇,在實踐理性中沒有必須遵循的必然性,如果你依賴于必然性,無論是家長式專制權威,還是大眾或其他什么人,你就不是自己支配自己,就不是自由的。因此,以賽亞·伯林在《浪漫主義的根源》中也將康德看成德國浪漫主義起源的重要力量。在伯林看來,德國浪漫主義者所形成的那種反對啟蒙主義的自我精神,是后來尼采思想、存在主義的堅硬內核。另一種,是有規則或有約束的個性主義,就是來自洛克的那種英國式的自由主義。這種有規則的個性主義,也不是沒有發現世界的混亂、蕪雜或飄搖不定,但是,它總認為秩序、結構的客觀性是必要的,人的自由應該克服不確定性的魅惑,向往并抓住確定性的普遍價值。在與外部世界的交往中或許會損傷自我,但是,這不意味著自我喪失或無法建構,因而,它對傳統和現實秩序往往較為尊重,態度較為平和。這種個性主義的倫理學在德國浪漫主義者看來,幾乎是庸人的同義語,缺乏精神、力量的光彩。但是,在洛克這一派個性主義者那里,拜倫、尼采等的浪漫主義和存在主義則是狂暴而危險的文化。這兩種個性主義,往往處在沖突之中,同時也是人類文化、現代文化不可缺少的部分。
(王學謙,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
There Stands Lu Xun as The Terminator——Lu Xun’s Demonic Narrative and His Cultural Mission
Wang Xueqian
Lu Xun’s cultural mission is embedded in his demonic narrative,namely the“Mara”spirit, which he strongly advocated and respected in his youth.The skepticism in his demonic narrative enables Lu Xun to see clearly and deeply into the history,culture,human nature,malpractices and uncertainty in reality,resulting in the most profound,enlightening and transcendent critical spirit.The demonic narrative is also a strong individualist spirit,which is modernized versionof Ji Kang’s specific character in Chinese tradition and is similar to individualism of Byron and Nietzsche in western culture.
Lu Xun;Demonic Narrative;Skept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