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鄭伯農
懷念陳涌
文 鄭伯農
國慶長假即將結束的一天上午,中國藝術研究院的一位同志來電話,告知陳涌同志在京逝世。我知道陳涌是老病號,早就患有前列腺癌,聞知噩耗,仍是怦然心跳。下午到了萬壽路陳涌家,見到他的夫人和子女。他們告訴我,遵照老人家生前囑咐,不搞遺體告別儀式,不驚動親友,遺體火化后,骨灰撒進大海。那天北京霧霾頗重,天灰蒙蒙的。從陳涌家出來,心中涌起許多往事。嗚呼!一代文藝理論名家,就這樣靜悄悄地走了。
我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陳涌這個名字,讀過他的一些文章。近距離接觸,是在20世紀80年代。那時,中國藝術研究院成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準備辦一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文藝問題的刊物。所里找幾個人幫忙籌辦。陳涌是未來的主編,副主編由陸梅林、程代熙和我三個人擔任。陳涌和我都不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的職工,是被招來的義務打工者。從此,我和這位老前輩、老師長就有了頻繁的接觸。我們經常在一起議事、開會、交談。由于觀點相近,他又十分平易近人,我們相處得很融洽,配合得也比較默契。《文藝理論與批評》創刊后,我編完每期稿子,總要送到陳涌那里終審。他看得很認真,也很快,從不耽誤付印時間。后來,他和我一起擔任《文藝報》主編。由于報紙的出版周期很短,也由于他年事已高,我們不麻煩他看版面。他參與指導報社的重大決策。遇到重大問題,我或是登門、或是打電話向他請教。從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后期,兩個媒體、一個信念,把我和這位師長緊緊聯結在一起,度過了一段令人難忘的歲月。
我接觸過不少從延安走出來的文藝理論家,陳涌和他們中的多數人不一樣。延安出來的文藝理論家,建國后大多在文藝戰線擔任領導職務,除了寫文章,還有繁重的行政工作和組織領導工作。陳涌也有官銜,如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文化組組長,中共中央研究室顧問……但他的主要精力從來沒有用在當官上。他沒有官癮,也不善于當官,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可以說,他一輩子都在學習、研究、寫作、講學,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學者。從多年的接觸中我感到,他學識淵博,中外美學、文藝學論著和經典作品,他都非常熟悉。他思路縝密,看問題深刻,對許多問題都有獨到見解。很少有人像他那樣,一輩子都在鉆研資料,思考問題。20世紀80年代,他參加一個代表團到法國參觀訪問。公務之余,可以上街買點東西。陳涌利用這個時間一頭扎進盧浮宮,仔細研摩那里的藝術品?;貒?,既沒有給夫人、女兒帶香水,也沒有帶任何其他禮品,公家發的幾張法郎,他居然全部上交。丁玲創辦《中國》雜志的時候,特意邀陳涌當編委。在丁玲的心目中,除了馮雪峰外,陳涌是她很敬重的一位文藝理論家。
陳涌甘于坐冷板凳,但他決不是只滿足于關在書齋里讀書寫作的老學究。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他十分關心國家大事。作為一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他密切關注文藝實踐和文藝運動,特別是關注我國社會主義文藝事業的命運。在他的著作中,魯迅研究占很大份量,研究文藝思潮的篇章亦很多。在文藝事業發展的重要時刻,陳涌總要經過深思熟慮和縝密研究之后,從理論的高度提出令人警醒的意見。50年代中期,他針對文藝創作中普遍存在的問題,提出“寫真實”。反右中,因為這個問題被錯劃為“右派”?!八娜藥汀贝笈昂诎苏摗保渲械摹皩懻鎸嵳摗本褪轻槍L和陳涌的。當上“右派”后,陳涌沒有變得謹小慎微,更沒有變得八面玲瓏,他依然是一條耿直的漢子。新時期恢復正常工作后,陳涌和眾多理論批評工作者一樣,面臨著許多新問題,他既不守舊,也不趕時髦。80年代初,有人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科學性提出疑問,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藝論著是“斷簡殘篇”,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只講“外部規律”,不講“內部規律”。陳涌指出,文藝學要研究人類文藝的普遍規律,也要研究中國文藝的特殊規律,還要研究中國革命文藝的特殊規律。從生活中提煉出藝術形象,又以文學藝術反作用于社會生活,這正是文藝發展的基本規律之一。80年代后期,文藝界熱議文學的“主體性”問題,有人把張揚“主體性”當作療救文藝的靈丹妙藥。陳涌著文指出,作家的個性和主觀能動性是很重要的,但他們應當深入生活,扎根于人民群眾之中;個性應該和人民性、時代精神結合起來,“小我”應融入“大我”之中;封閉的“自我”,高踞于群體之上的個體,不可能開出璀璨的藝術之花。陳涌總是旗幟鮮明地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有人對此很不習慣,甚至認為這是在重犯簡單粗暴的錯誤。其實,文藝批評就是要好處說好,壞處說壞,有肯定,有否定,有表彰,有批評。只說好話,一味吹捧,那是一種庸俗之風,只會貽誤文藝事業。打棍子式的批評和一概取消批評,是錯誤的兩個極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決不是正確地汲取歷史教訓,而是用一種錯誤代替另一種錯誤。
陳涌之所以令人尊敬,不僅因為他在文藝理論上有很高成就,更因為他有著高尚的人品。接觸過這位老前輩的人都會感到,他不但平易近人,而且非常廉潔奉公。他多年在《文藝理論與批評》和《文藝報》擔任領導職務,付出大量心血,但他除了寫文章拿稿費外,沒有拿過這兩個單位的一分錢,完全是義務打工?!段乃噲蟆酚袑B毸緳C,陳涌從來不用報社的車,也從來不向所在單位中央書記處研究室要車。有一次他到江西開會,得知返程車后半夜抵京,我派司機去接他。這是他唯一一次享用《文藝報》的專車。事后老人家把我狠狠批評一頓,說我不該多此一舉,害得年輕司機一夜不能睡個安穩覺。他不但嚴于律己,對家人也約束得很嚴。子女學成就業,他不允許他們找叔叔阿姨幫忙。已經找了,他就打電話要老朋友不要管這個事,已經許諾的事也要作廢。為此,受到子女的“埋怨”。他是高級干部,出差可以坐軟臥,但凡是單獨出差,他從不買軟臥票。有一次因車廂太擠,身體不適,上車后找列車長改簽軟臥。辦好手續后,列車長看他穿著很一般,又沒有“長官風度”,以為他是隨從人員,就問他:“你的首長呢?”他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就是?!边@段趣聞在理論界朋友中流傳很廣。
陳老,您靜悄悄地走了,愿您一路走好。您的朋友、您的學生、您的讀者,都會永遠懷念您。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