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健芬
文學地理學的幾個主要問題——曾大興訪談錄
鐘健芬
[編者按]曾大興教授,湖北赤壁人,文學博士。現為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廣東省廣府文化研究基地常務副主任,中國文學地理學會會長,中國地理學會文化地理專業委員會委員,中國詞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主要從事文學地理學、詞學與廣府文化的研究,主要著作有《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文學地理學研究》、《柳永和他的詞》、《20世紀詞學名家研究》等。曾教授是改革開放以來國內最早從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學者之一,早年從事文學地理學的實證研究,近年來倡導建立文學地理學學科,發起成立中國文學地理學會,主持召開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第1—4屆年會,主編《文學地理學》年刊第1—4輯,在國內學術界產生重要反響。本刊特委托青年學者鐘健芬就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幾個主要問題對其進行專訪,并在第一時間刊布,以饗讀者。
鐘健芬:曾老師您好!文學地理學研究是目前文學研究領域的熱門,國內關于文學地理學所要研究的主要問題有不同看法。作為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的會長,您認為文學地理學主要研究哪些方面的問題?
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所要研究的主要問題,是由這個學科的研究對象所決定的。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簡要地講,就是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這句話表明,文學與地理環境之間是一種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狀態:一方面,地理環境影響文學;另一方面,文學也對地理環境構成某些影響。既如此,一系列的問題就被提出來了:第一,地理環境是如何影響文學的?或者說,它通過什么途徑來影響文學?第二,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表現有哪些?結果又是什么?第三,文學又是如何影響地理環境的?或者說,它通過什么途徑來影響地理環境?第四,地理環境與文學相互作用的結果是什么?事實上,地理環境只能通過文學家這個途徑來影響文學,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表現和結果只能通過文學作品看出來,文學只能通過文學接受者這個途徑來影響地理環境,地理環境與文學相互作用的結果則是文學景觀與文學區的出現。因此,關于以上這幾個問題的解答,就不能不包括以下這幾個主要方面的內容。
第一,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所謂地理環境,就是人類活動及其賴以生存的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自然環境包括地貌、水文、氣候、生物、生態環境和自然災害等要素,人文環境包括政治、軍事、經濟、宗教、文教、風俗、語言等要素,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的各個要素都能對文學構成影響,文學也能對地理環境構成一定的影響。那么,在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的各個要素中,哪些要素對文學的影響最為重要?它們通過什么途徑來影響文學?文學又通過什么途徑來影響地理環境?這些問題都是文學地理學所必須研究和解答的問題。
第二,文學家的地理分布。關于文學家的研究,不同的學科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但文學地理學只能從地理這個角度來進行。它必須考察文學家(包括由文學家所組成的文學家族,以及那些帶有地域性質的文學流派、文學社團與文學活動中心)的地理分布,包括靜態分布與動態分布。通過文學家的地理分布,結合有關背景材料和文學作品本身,分析文學家所接受的本籍文化與客籍文化的影響,從而了解文學家的地理基因、地理體驗、地理情感和地理認知。因為地理環境只有通過文學家的地理基因、地理體驗、地理情感和地理意識才能對文學作品構成影響。
第三,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地理環境通過文學家這個途徑來影響文學,文學的完形形態則是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因此文學地理學研究的重心只能是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文學作品包含思想、情感、題材、人物、意象、體裁、語言、風格等諸多要素,如果這些要素具有地域性,再通過文學家的創造完成空間組合,就構成了文學作品的形態各異的地理空間。這些形態各異的地理空間既有客觀世界的投影,又包含了文學家的主觀想象、聯想和虛構,是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的統一,也是地理思維與文學思維的統一。因此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研究文學作品,必須把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作為重中之重。
第四,文學接受與文學傳播。按照接受美學的觀點,文學的意義和特點是通過文學接受這一環節才得以顯現的,文學接受者參與和最終完成了作品的創造。文學地理學吸納了這一觀點。文學地理學認為,正是通過文學接受者這個途徑,文學實現了對地理環境的某些影響,尤其是對人文環境的影響。文學接受離不開文學傳播,因此文學地理學既要研究文學接受,也要研究文學傳播,包括文學傳播的源地、路徑、邊界、特點和效果等等。文學史也研究文學傳播,但它所關注的重點是縱向傳播或歷時傳播,文學地理學所關注的重點則是橫向傳播或共時傳播。
第五,文學景觀。文學景觀是地理環境與文學相互作用的結果,它是文學的另一種呈現,但不是傳統的紙質呈現,也不是新興的電子呈現,而是一種地理呈現。許多景觀(包括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雖是已然存在的,但是知名度并不高,只是由于文學家與文學作品的作用和影響,它們的知名度才得以提升,甚至名滿天下,于是這些景觀就成了文學景觀。例如黃鶴樓、滕王閣、小鳥天堂等。還有一些景觀原本是不存在的,是人們根據文學家的事跡和文學作品的內容而專門建造的,因而是很純粹的、原生態的文學景觀,例如桃花源、東坡赤壁等。傳統的文學研究并不涉及文學景觀,文學景觀研究是文學地理學研究的獨特內容。
第六,文學區。所謂文學區,是根據不同地區呈現的文學特征的差異而劃分的一種空間單位。文學區又可稱為文學區域、文學地域或文學圈,它是以相對穩定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環境為依托,由一定數量的在特征上比較接近或相似的文學要素(包括文學家、文學作品、文學接受者和文學景觀)所形成的一個分布范圍。文學所賴以產生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環境有差異,文學的特質與風貌也會出現相應的差異,根據這兩種差異,世界各地可以劃分為許多大大小小的文學區。文學區是文學與地理環境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典型范本,文學區研究則是最能集中體現文學地理學研究之特色的內容之一。
以上這六個方面的問題,就是文學地理學所要研究的主要內容。
鐘健芬:我注意到,您在接受李仲凡博士的專訪時(鐘按:見《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曾大興教授訪談錄》,載《學術研究》2013年第8期),提出文學地理學的知識體系有五大板塊,即文學地理學學術史、文學地理學基本原理、文學地理學研究方法、文學地理學批評和各種類型的文學地理。那么您現在講的六個方面的問題,與您先前講的五個板塊是什么關系?
曾大興:這六個方面的問題均屬于文學地理學基本原理這一板塊,也就是說,文學地理學基本原理才是文學地理學所要研究的主要問題。其他四個板塊也都是文學地理學需要研究的問題,也都很重要,但是最重要的還是文學地理學基本原理。文學地理學基本原理所研究的是文學地理學這個學科的基礎理論。一個學科能不能成立,取決于三個條件:一是學科的研究對象,二是學科的基礎理論,三是專業人才的培養。所以說,這六個方面的研究屬于學科的基礎理論研究,它是文學地理學研究的重中之重。
鐘健芬:您講文學地理學時,多次把文學地理學與文學史做比較,您覺得文學地理學研究與文學史研究兩者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曾大興:我認為主要有四個方面的區別,或者說“四個不同”。
首先是研究對象不同。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是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也就是研究“空間的文學與文學的空間”,而文學史的研究對象則是文學與時代的關系,研究它的起源、發展和演變。
第二是視角和視野不同。文學地理學的視角是地理、空間的視角;文學史的視角是歷史、時間的視角。文學地理學的視野是“縱橫八萬里”,文學史的視野是“上下五千年”。
第三是思維不同。文學地理學的思維是“文學+地理”的思維,文學史的思維是“文學+歷史”的思維。
第四是方法不同。具體來講又包括這樣幾點:
其一,文學史用“系年”的方法,文學地理學用“系地”的方法。例如《唐宋詞人年譜》、《中古文學系年》、《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岑嘉州系年考證》等,就是用的“系年”的方法。文學地理學不一樣,它用“系地”的方法。例如一個作品是在哪里產生的?一個作家一生到過哪些地方?他在這些地方寫作了哪些作品?一種文體的代表作出現在哪些地方?一個時代或者一個時段的文學名作出現在哪些地方?等等,都要搞清楚。據戴偉華教授在《唐代詩歌與地域文化》一書中介紹,他和他的團隊結合自己和其他學者的考證結果,已經把唐詩中的許多作品的產生地搞清楚了。還有不少學者也在做類似的研究,相信不久便會有很多這樣的成果問世。
其二,文學史用“分期分段”的方法,文學地理學用“區域分異”的方法。例如“先秦文學”、“魏晉南北朝文學”、“初唐文學”、“盛唐文學”、“中唐文學”、“晚唐文學”、“十七年文學”、“新時期文學”、“十九世紀文學”等,就是這種“分期分段”方法的產物。“分期分段”的方法有其優點,就是可以讓人們看到一個朝代、一個時期或者一個時段的文學的大致情形。但是這個方法也有它的弊端。因為文學有它自身的規律,它的發展不完全是由時代的政治、經濟等因素決定的。有時候,政治上很混亂,經濟上也不景氣,但是文學卻很繁榮。例如春秋戰國時期,東漢末年,“五四”前后,都是歷史上有名的亂世,可是文學卻很繁榮。這方面的例子在古今中外可以說不勝枚舉。如果一律按照政治或經濟的發展軌跡來描述文學的發展歷程,就會流于簡單化,許多問題也解釋不通。例如研究唐代文學史的學者習慣于按照唐代政治史的軌跡,把唐代文學史分為初、盛、中、晚四個時期,認為初唐的文學比較幼稚,盛唐的文學達到鼎盛,中唐的文學在成熟中有些新變,晚唐的文學就衰落了。這種認識并不符合唐代文學的實際。例如初唐出現了王勃的《滕王閣序》這樣的千古不朽之作,你能說它幼稚嗎?晚唐出現了李商隱、杜牧這樣的杰出詩人,還有溫庭筠、韋莊這樣的杰出詞人,你能說它衰落嗎?還有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學者,習慣于把1949年以來的文學分為三個時期:“十七年的文學”,“文革十年的文學”,“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這種分法實際上就是按照某些政治人物的觀點來分的。但是這種分法本身就不符合歷史的實際。因為“十七年”與“文革十年”是沒法分開的。如果沒有“十七年”的一貫“左”,怎么會有“文革十年”的“極左”呢?“十七年的文學”與“文革十年的文學”都是以階級斗爭為主旋律的文學,它們在本質特征上是一致的,根本沒法把它們分開。由于文學的“分期分段”方法出現了很多弊端,往往不能反映文學的實際面貌,甚至誤導讀者,因此人們對這種方法就比較厭倦了,于是有一部分學者就用起了文學地理學的“區域分異”的方法。
所謂“區域分異”的方法,就是按照不同的區域來考察和研究文學。按照“區域分異”的方法,1949年以來的中國文學可以分為五個板塊:大陸文學,香港文學,澳門文學,臺灣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1949—1979年這30年的大陸文學是以階級斗爭為主旋律的,但是另外四個板塊的文學并非這樣。而且香港、澳門、臺灣和海外華文文學又各具特點,需要聯系它們所產生的不同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環境來考察。為什么1979年以來,大陸許多學者轉而從事香港、澳門、臺灣和海外華文文學的研究呢?就是因為大家看到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即文學是有地域差異的。講中國文學,不能不考慮它事實上存在的地域差異。也正因為許多學者從事香港、澳門、臺灣和海外華文文學的研究和推介工作,所以讓人們看到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地域性、多樣性與豐富性。這就是文學的“區域分異”研究所帶來的好處。當然,大陸文學也存在明顯的區域差異,過去有,現在更明顯,只是在以階級斗爭為主旋律的年代,在文學的“分期分段”方法占統治地位的年代,這種差異性被忽略了,或者說被遮蔽了。
其三,無論是文學史研究還是文學地理學研究,都離不開比較的方法。但文學史用的是“歷時比較法”,或者“縱向比較法”。如果借用比較文學的一個概念,這種研究可以稱為“影響研究”。不過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強調的是“外來性”,文學史的“影響研究”強調的是“本土傳承性”,即上一代對下一代的影響,前人對后人的影響。例如把唐詩和宋詩進行比較,把宋詞和元詞、明詞、清詞進行比較,把柳永的詞和關漢卿的曲進行比較,就屬于這種研究方法。
文學地理學用的則是“區域比較法”,這種比較屬于“共時比較”,或者“橫向比較”。如果借用比較文學的一個概念,這種研究可以稱為“平行研究”。不過比較文學的“平行研究”是用邏輯推理的方式對相互間沒有直接關聯的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民族文學進行研究;文學地理學的“平行研究”不是這樣,它不能用邏輯推理的方式,它必須用事實說話,它需要“實證”。例如齊魯文學與中原文學的比較,中原文學與西北文學的比較,吳越文學和嶺南文學的比較,荊楚文學和巴蜀文學的比較,中國南方文學和北方文學的比較,西方文學與東方文學的比較等,就屬于這種研究方法。文學地理學的“區域比較法”可以由一個國家的不同區域之間的比較擴大到不同國家之間的比較,比較的對象之間可以有直接關聯,也可以沒有直接關聯,甚至可以沒有關聯。但是有一點需要強調,它不能用邏輯推理的方式,它只能用實證的方式和歸納的方式。
其四,文本研究方法不一樣。無論是文學史研究還是文學地理學研究,都把文本研究作為重點。但是二者的方法不一樣。例如文學史研究在分析文學作品的人物時,習慣于按照時間線索追尋人物的情感歷程、性格走向和命運軌跡;文學地理學研究在分析文學作品的人物時,要密切關注他(她)所處的空間。空間變了,人物的情感、性格、命運就會有變化。例如孫悟空在花果山是一種自由灑脫的性格,在天宮是一種叛逆的性格,在取經路上就很復雜了,有時叛逆,有時順從,有時妥協,但很少自由灑脫了。賈寶玉在他父親的書房里是一種怯懦的性格,在大觀園里是一種率真的性格,最后在常州毗陵驛附近,就是一種完全超脫的性格了。人物的情感、性格、命運,與他所處的具體的地理環境和具體的空間是有重要關系的。同樣一個士大夫,在朝堂是一種性格,在祠堂是另一種性格,在臥室里更是另一種性格了。
其五,在考察文學作品產生的背景時,文學史研究和文學地理學研究都要使用“文獻研究法”,但是文學地理學除了使用“文獻研究法”,還要使用“田野調查法”,要把這兩種方法結合起來使用。臺灣地區學者簡錦松教授的“現地研究法”就屬于這種性質。簡氏在《唐詩現地研究》一書的“自序”中介紹說:“現地研究法,簡單說來,就是把本來只在書房里做學問的方法,移一步,到古人寫作的現地去,文獻資料在這里考核,詩句內容在這里印證,從而得到更接近作者真實的詮釋。”簡氏解釋說,他所謂的“現地”有三:“一是真實的山川大地。”“二是曾經親歷其地者所記錄的世界:傳世的詩文、碑志、專書等等,都是寫于當時人之手,如果從記錄當代的眼光來處理這些文獻,便可以得到現地資料的效果。”“三是古人生活的客觀條件。了解古人的生活越多,便越容易接近古人寫作的場域,而這些資訊往往具有明顯的客觀性,可直接作為證物,如五更晝夜的算法、橋梁道路的網絡、律令民生的規范、車馬人行的程數、官職升遷的常變,乃至于煎茶與點燈等細微之處,不勝指數。”可見簡氏的“現地研究法”的內涵比單純的“文獻研究法”或“田野調查法”要豐富,它實際上是“文獻解讀與現地測量”相結合。簡氏總結說:“現地研究,并不只是歷史地理的探討,它是立足在文學研究上,盡一切可能向原作者時代收集物證,并以嚴謹的論證過程和現代儀器程式進行檢驗的鑒識科學。”當然,他這種方法只能用來考察和研究文學作品所產生的背景,不能用來研究文學作品本身,也就是不能用來研究文本。因為他這種方法的本質在“徵實”,而文學作品是有虛構的。例如莫言小說里的“高密東北鄉”與現實生活中的高密東北鄉是有差異的,我們可以用“現地研究法”來重現莫言寫作的環境(寫作的場域),但是不可能重現他在作品中所營建的那個“高密東北鄉”。作品中的“高密東北鄉”包含了太多的內容,它并不是生活中的那個高密東北鄉的簡單復制。
鐘健芬:您曾經在《文學地理學研究》一書中提過,文學地理學學科是由中國學者倡導建立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創造”(鐘按:見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2月版)。那您覺得中國學者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有哪些特點?
曾大興:我想有這幾個特點。第一,中國學者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在世界上是最早的。《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載季札觀樂時對“國風”的評價,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文學地理學言論。襄公二十九年即前544年,那一年孔子才7歲,離今天則有2 559年。據我所知,西方最早的可以稱為與文學地理學有關的言論出自法國學者迪博(1760—1742)的《關于詩與畫的批評意見》(1719)這本書。如果把他這本書的出版時間作為西方文學地理學言論出現的標志,把季札觀樂時發表的那一番議論作為中國文學地理學言論出現的標志,那么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比西方要早2 263年。
第二,中國學者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成果在世界上是最多的。前幾年,我和研究生李偉煌合作完成了一個《文學地理學論著目錄索引》。根據我們的統計,1905—2011年,僅僅是在中國大陸的紙質刊物上發表的與文學地理學有關的論文就有1 126篇。后來我發現,我們這個統計有遺漏。今天早上,我打開百度搜索,輸入“文學地理”這四個字一查,發現相關論文竟多達23 278篇。這些論文有的是發表在紙質刊物上的,也有的是發表在網絡上的,但都是用中文寫的,都是中國學者的論文,包括大陸、港澳臺和海外華人學者的論文。因此可以說,中國學者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成果在世界上是最多的。
第三,中國學者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注重實證研究。中國學術有一個悠久的“徵實”傳統,也就是講求實證。中國較早從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學者,多數是研究古代文學出身的。古代文學研究深受乾嘉學派的影響,就是重考據,因此中國學者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就有很濃厚的實證色彩。以我個人為例。我從1987年開始從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迄今為止出版了4部文學地理學專著,發表了60多篇文學地理學論文,完成了3個文學地理學方面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還有6個省、市級項目,可以說,大部分都屬于實證研究。實證研究就是講證據,就是“拿證據來”,一切靠證據說話。不是從一個觀點推導出另一個觀點,不是用演繹法,而是用歸納法。所有的觀點都是通過大量的實證研究歸納出來的。這就是實證研究。這是中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一個最鮮明的特點,當然這個特點也導致一個缺點。這個我等會再講。
第四,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已經形成多學科參與的格局。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是由古代文學學者發起的,當時的文學地理學研究隊伍是以古代文學學者為主體的,但是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這個格局開始有所改變。今天的文學地理學研究隊伍中,除了古代文學學者,還有相當多的現當代文學學者、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者,還有一些文藝學學者、美學學者和古代文論學者,還有文化地理學學者。也就是說,今天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已經形成多學科參與的格局。
第五,文學地理學在中國已成“熱門”。在中國從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學者中,青年學者占了一半。據統計,1990年以來發表的文學地理學論文中,碩博論文占了1/3。這個現象非常值得注意。一個碩士生或者博士生選擇什么樣的題目作為他的畢業論文,不僅與他的愛好有關,也與他今后的學術走向和發展前景有關,他的選題是很慎重的。1990年以來,1/3的文學地理學論文是青年學者寫的,這就說明這個學科贏得了青年學者的青睞,這就預示著這個學科有一個光明的前景。首都師范大學的陶禮天教授指出:1992年以后,中國的文學地理學已成“顯學”。他的這個說法是有根據的。我一般不用“顯學”來稱文學地理學,我擔心有人會有不同意見。但是稱它為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門”應該是可以的吧?
鐘健芬:文學地理學是一門新興的熱門學科,正如您剛才所說的,是一門有著光明前景的學科。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文學地理學學科在它的發展建設過程中遇到了什么樣的問題?或者說,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存在什么樣的問題?
曾大興:這個問題問得好!如果我們不能認識到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所存在的問題,我們就很難推動這個學科的健康發展。中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問題或不足是客觀存在的。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理論研究比較欠缺。我剛才講到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有一個很鮮明的特點,就是實證研究的成果很豐富,但是這個特點同時也意味著存在一個缺點,就是理論研究比較欠缺:一是數量不多,二是理論色彩不濃。出現這個問題的原因之一,是中國的文學地理學學者多數是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史出身的,這些人對中國古代文論是比較熟悉的,但是對西方文論則不太熟悉;還有一部分人是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出身的,這些人對西方文論是比較熟悉的,但是對中國古代文論則不太熟悉。好在大家都意識到了文學地理學的理論研究比較欠缺這個問題,也意識到了自己在理論上的某些局限,正在努力完善知識結構,力爭在理論研究上有所提高。不過這需要一定的時間。
第二,專業水平不夠高。文學地理學是文學的一個二級學科,也是文學與地理學之間的一個交叉學科,它要求從事這一方面研究的人既要懂文學,又要懂地理學。中國從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學者有兩撥人:一撥是文學學者,一撥是文化地理學學者。當然,在國外也是如此。文化地理學學者從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是借用文學的材料來解決文化地理方面的問題,他們是以地理為本位的。他們對文學的熟悉程度自然不如文學學者,尤其是在文學文本的分析方面,他們還不夠深入,不夠細致,不夠到位,還不是那么得心應手。文學學者從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是用地理學的理論、方法和視角來解決文學的問題,他們是以文學為本位的。由于他們不是學地理出身的,他們對地理學的熟悉程度肯定不如文化地理學學者,尤其是在地理技術方面,如測量、制圖、模型設計等,他們的局限就很明顯。總之是各有局限。由于各有局限,使得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專業水平還不夠高,還沒有達到理想的境界。當然,在國外也存在這個問題。好在國內這兩撥學者也都意識到了自己的局限,正在努力彌補自己的不足,正在互相學習。例如中國文學地理學會召開年會,都會邀請文化地理學者出席并發表演講;中國地理學會文化地理專業委員會召開年會,也會邀請我們出席并發表演講。
第三,地理意識不夠強。中國從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學者中,非地理專業出身的學者占了絕大多數;而在這些人中,從事文學史研究出身的學者又占了絕大多數。這兩個絕大多數,使得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成果從總體上看,是地理意識不夠強。許多研究者不僅缺乏地理學的專業訓練,還在思維上受到文學史的慣性思維的影響。有些研究課題,例如文學家族研究、地域性文學群體研究,本來屬于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但是最后的成果都像文學史,缺乏地域感和空間感。當然,關于文學家族和地域性文學群體的研究,也需要梳理它們的發展脈絡,也需要歷史的眼光,但是同時也需要考察他們與地理環境之間的關系,也需要做空間分析。文學家族有兩個特點:一是血緣性,一是地域性。考察他們的血緣關系,需要用歷史的方法;而考察他們的地域性,則非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不可。地域性的文學群體也有兩個特點,一是傳承性,一是地域性。考察前者需要用文學史的方法,考察后者則非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不可。但是我們發現,這兩類成果都沒有較好地使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給人的感覺就是歷史意識比較強而地理意識比較弱。
第四,地方本位主義的某些干擾。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與地理學、文化地理學的研究一樣,都要有地方意識,都要有地方感,但是不能有地方本位主義。地方本位主義的實質,就是從本地現實利益出發,把學術研究變成一種現實功利行為,不尊重客觀事實,缺乏國家意識,缺乏大局觀念,既功利,又狹隘。文學地理學研究有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地域文學。什么是地域文學?按照我們的界定,就是在某個地域產生的、受到某個地域的自然和人文環境的影響、具有某個地域的自然和人文特點的文學。地域文學是由本地作家和流寓本地的外地作家共同完成的。也就是說,地域文學的作者既有本地作家,也有籍貫在外地但是由于某種原因客居本地的作家。作家的流動性是比較大的,因此許多人往往要參與多種地域文學的創作。例如杜甫是河南鞏義人,他在河南創作了很多作品,所以《河南文學史》自然要寫到他。但是他一生還到過很多地方,今天的山東、陜西、甘肅、四川、湖北、湖南等地,他都去過,都留下了不少好作品,所以上述各地的文學史都會寫到他,這是很自然的。一個作家能不能進入某種地方性的文學史,取決于兩個條件:一是他的籍貫,一是他的作品的產生地。但是我們發現,有的地方在編纂地方性文學史時,或者在評選當地歷史文化名人時,往往把一些只在本地短暫逗留過,但是并沒有在本地留下作品的外地作家也算進來,以此證明本地人才濟濟,文化底蘊濃厚,文化資源豐富。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在獎勵當代作家的時候,往往只獎勵本地作家,不獎勵那些雖然籍貫在外地,但是客居在本地,且在本地留下了優秀作品的外地作家。以上兩種情況的出現,是因為不了解地域文學的真正含義,還是有意曲解地域文學?如果是后者,那就是地方本位主義在作怪。2014年9月,《中國社會科學報》記者采訪我的時候,我就提出過這個問題。(鐘按:參見朱翌、黃珊:《文學地理學:追尋文學存在的根脈》,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年9月12日)因此我們要正確理解“地域文學”這個概念,要排除地方本位主義的干擾。
第五,應用研究比較滯后。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實證研究的成果比較多,理論研究的成果比較少,應用研究的成果更少。當然國外的文學地理學應用研究成果也很少。我說的應用研究,是指運用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和方法,研究和解決現實中的一些實際問題,或者說是把文學地理學的理論研究和實證研究成果應用到社會實踐中去,為社會服務。在這一方面,經濟地理學是做得比較好的,文化地理學也做得比較好。文學地理學滯后一點,但也可以大有作為。例如在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第三屆年會上,中國地理學會文化地理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北京師范大學的周尚意教授就提交了一篇應用研究的論文:《淺析現代文學在社區景觀設計中的作用》。這篇文章選擇北京天壇街道的金魚池小區,分析老舍的《龍須溝》對其景觀設計的影響。老舍的話劇《龍須溝》是以真實的地點為創作背景的作品,周尚意教授和她的團隊應邀為這個地點所在的金魚池小區做景觀設計時,就較好地利用了老舍話劇中的文學元素。這就是一種很有價值、很有意義的應用研究。
文學地理學有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文學景觀研究。這種研究既是一種基礎研究,也可以是一種應用研究。中國現存的文學景觀很多,據我統計,最著名的文學景觀有近 200處。文學景觀的研究可以為文化資源的保護與開發服務。文學地理學的應用研究前景也是很廣闊的。
鐘健芬:那您覺得文學地理學研究能夠為文學理論提供什么樣的思想呢?
曾大興:“文學理論”這個學科改名字了,以前叫“文學理論”,現在叫“文藝學”。當然許多人由于習慣,還是叫它“文學理論”,簡稱“文論”。
我最近對中西方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歷史和現狀做了一個初步的梳理。我的印象是:在現有的文學理論中,關于文學史的思想很多,關于文學地理的思想很少。中國古代文論中有一點,西方近代文論中有一點。當代文論中幾乎沒有。當然,中國沒有當代文論,中國學者所講的當代文論是從西方引進的。
那么,文學地理學研究能夠為當代的文學理論提供什么思想呢?我想應該是很多的。例如: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表現、途徑、方式、特點、差異和效果,文學作用于地理環境的表現、途徑、方式、特點、差異和效果,地理環境對文學家的氣質、個性、人格、創作風格之影響,文學家對地理環境的適應、排斥與妥協,文學家的地理基因、地理感知、地理敘事,文學家的地理分布之特點、成因和規律,文學作品的空間結構與功能,文學作品的地域性,文學接受的地域差異,文學傳播的空間格局、路徑、特點與差異,文學景觀的形成機制、多元價值與意義累積,文學區的形成機制、本質特征與劃分原則,文學的時代性與地域性之關系,文學的地域性與普遍性之關系,等等。
楊義教授講:“好端端的文學研究,為何要使它與地理結緣呢?說到底就是為了使文學研究‘接上地氣’。”(鐘按:見楊義:《文學地理學會通》,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12月版)在他看來,當代文學研究是不接“地氣”的。我贊成他這個觀點。不過我認為,既然不接“地氣”,那就不能說是“好端端的”,而是有缺陷的。
事實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存在的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就是不接地氣。當代文學研究為什么會不接地氣呢?在我看來,就是因為當代文學理論不接地氣。文學理論不接地氣,不能給文學研究提供應有的思想和觀念。所謂不接地氣,就是脫離文學創作的現實,解釋不了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問題,解釋不了文學的地域性問題。我舉一個例子。在當代文學理論界,有這樣一個觀點,即在全球一體化的時代,各種文化的交流日益頻繁,文學家的視野更為開闊,因此文學的地域性也在不斷消失。可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現實是不是這樣呢?完全不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1978)結束之后,中國即開始打開國門,對外開放。這個開放的程度、開放的規模,可以說是空前的。在這個大背景之下,中外文化的交流確實日益頻繁,中國作家的視野確實更為開闊,可是中國文學的地域性消失了沒有呢?可以說,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強烈。在中國當代文壇上,大凡有一定影響的、能夠被讀者所記住的作家,往往就是那些地域意識比較強烈、作品的地域色彩比較濃厚的作家。例如黑龍江的遲子建,新疆的劉亮程,陜西的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山西的李銳,北京的劉恒,天津的馮驥才,河北的鐵凝,山東的張煒、莫言,河南的劉震云,四川的魏明倫、阿來,湖北的方方、池莉、陳應松,湖南的葉蔚林、韓少功,上海的王安憶,江蘇的汪曾祺、陸文夫、蘇童、范小青,浙江的李杭育、余華,貴州的何士光,廣西的鬼子、東西,等等,他們哪一個不是由于自己的作品具有濃厚的地域色彩而被人們所熟知的?中國當代文學的強烈的地域性,誰能否定?誰又否定得了?因此我認為,“在全球一體化的時代,文學的地域性正在消失”這個觀點,并不符合當代文學的實際,這個觀點是不接地氣的,它是一個虛假命題,一個偽命題。
“地氣”這個詞,最早出自《周禮·考工記》:“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橘逾淮而北為枳,鸜鵒不逾濟,貉逾汶則死,此地氣然也。鄭之刀,宋之斤,魯之削,吳粵之劍,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地氣然也。”植物、動物的存活生長需要接地氣,“百工之事”需要接地氣,人需要接地氣,文學作品需要接地氣,文學研究、文學理論也需要接地氣。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創作是接地氣的,但是文學研究不接地氣。文學研究不接地氣,是因為文學理論不接地氣。文學理論不接地氣,是因為它是從西方引進的,它的話語體系全是西方的。而西方文論在中國是不接地氣的。
當代西方文論并不關心文學的地域性問題。西方文論自古以來一直強調文學的虛構性、“游戲”性和表現心靈世界的自由創造功能。在西方19世紀,由于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的文學創作一度興盛,以斯達爾夫人、丹納等人為代表的文學批評曾經注意到地理環境對文學創作的影響,但是這種批評并沒有持續多久。20世紀初期,形式主義批評在西方興起,人們開始著重關注文學的內在形式問題。到了英美新批評流行的階段,則明確主張文學批評要把文本的內部世界和外在環境區分開來。而結構主義批評則專注于文學文本的內部結構。20世紀上半葉,現代主義文學主張文學作品更多地承擔起思考人類命運的哲學重任,西方文學更加顯示出“抽象思辨”的特點,與此相關的西方文論更是“玄之又玄”。因此,要想從當代西方文論中找到解釋文學的地域性問題的理論和觀念,這無異于緣木求魚。
我的同事,廣州大學講授文學理論這門課程的羅宏教授對我講過這樣一句話,他說:“文學地理學可以對文學理論形成倒逼之勢。”“倒逼”它什么呢?我的理解是:“倒逼”它接上“地氣”。具體來講,就是促使文學理論學者參與文學地理學的理論研究,思考文學地理學的諸多理論問題,然后從中汲取有關的思想和觀念,使文學理論接上“地氣”,使它能夠面對當代文學創作的現實,能夠對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文學的地域性等問題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鐘健芬:您講過,在當代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成果中,青年學者的論文(包括碩博論文)占了1/3。那么據您了解,在中國的大學里,開設文學地理學這門課程的多嗎?您怎么看待文學地理學專門人才的培養問題?
曾大興:我說過,一個學科的建立需要三個條件:第一,是確定這個學科的研究對象,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第二,是有一套學科的基礎理論,這個問題正在解決;第三,是要培養專業人才,包括開設有關課程,設立有關的碩士點和博士點。應該說,我們在這方面還做得很不夠。由于文學地理學是一個正在建設中的新興學科,在教育部的“學科目錄”上沒有它,所以多數的大學都沒有開設文學地理學方面的課程。我本人從2004年開始給研究生講授“中國文學地理”這門課程,至今講了11年。我自己撰寫了一本《中國文學地理》當作教材來使用。2012年下半年至2013年上半年,超星學術視頻用了一年時間把我這門課程隨堂拍下來了,一共72個課時。現在可以在網上看到。從2013年下半年開始,我又把這門課程下延到本科階段,即給全校的本科生開設這門通識類選修課。今年上半年,我又給中文專業的本科生開設這門專業選修課。我這門課程是很受學生歡迎的。我的想法是:我先開,積累一點經驗。等《中國文學地理》這本書正式出版后,再建議別的高校的朋友也來開設這門課。總之,我們要動員更多的高校來開設文學地理學方面的課程。如果全國各主要大學都能開設文學地理學方面的課程,那么對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就是一個很有力的推動。現在各個大學都還沒有文學地理學學科的碩士點或博士點,但是在相關學科的碩士點和博士點上設有文學地理學方向。例如楊義教授、梅新林教授、鄒建軍教授所在的博士點,就有文學地理學方向的博士生。鄒建軍教授在指導博士生和碩士生開展文學地理學的批評方面積累了不少成功經驗,可以借鑒。(鐘按:見鄒建軍:《江山之助——鄒建軍教授講授文學地理學》,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9月版)當然,就全國來講,文學地理學的專業人才培養工作才剛剛開始,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鐘健芬:感謝曾老師在百忙之中抽空回答這一系列問題。通過這次訪談,我自己受益匪淺,我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夠看到這篇訪談,希望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取得新的成績!
鐘健芬,廣州大學文學院,主要研究文學地理學與宋代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