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循
論易卜生長詩的自由意識
袁 循
內容提要:易卜生長詩《在高原》與《泰爾耶·維根》展現出兩種自由意識:前者主人公小伙子登上高原,離群索居,獲得精神自由,卻以人世幸福的毀滅殆盡與世俗倫理的毀滅作為代價,后者主人公泰爾耶·維根則以世俗生活的幸福作為人生的維系、意義和價值,他的精神自由建立在世俗倫理的圓融與道德至善的基礎之上。兩首長詩創作前后相繼,可以窺見易卜生關于自由的觀念的反思。
易卜生長詩 自由意識 倫理
《在高原》與《泰爾耶·維根》是易卜生前后相繼創作的兩首長詩,均表現的是對自由的探討:前者主人公小伙子登上高原,離群索居,獲得精神自由,卻以人世幸福的毀滅殆盡與世俗倫理的毀滅作為代價,后者主人公泰爾耶·維根則以世俗生活的幸福作為人生的維系、意義和價值,他的精神自由建立在世俗倫理的圓融與道德至善的基礎之上。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前者以主人公“我”的口吻道出,后者則以“我”的視角講述主人公的生活經歷,并表達了“我”對此的態度和評價,由此可以窺見易卜生關于自由的觀念的反思。
易卜生長詩《在高原》創作于1859—1860年,他這樣談論《在高原》的創作:“我結婚以后才開始嚴肅地對待生活。這一轉變的第一個成果就是一首很長的詩《在高原》。這首詩滲透著對自由、解脫的向往之情。”(易卜生97)可以認為,《在高原》其實表達的是易卜生對生命自由之境的追尋,長詩的主題就是關于自由的探討。
《在高原》故事并不復雜:小伙子大概是厭倦了生活的平淡,背上背包,鎖上家門,辭別母親并承諾不久就會歸來。夜里在往高原的路上,邂逅了年輕貌美的鄰家姑娘并和她發生愛情,信誓旦旦要娶她為妻。愛情和諾言并沒有影響小伙子的決心,他繼續向高原行進,這一過程中因為自然氣候的惡劣與內心的矛盾掙扎而備受折磨。陌生獵人的出現似乎解救了他,堅定了他的決心。在圣誕之夜母親葬身火海,半年之后的夏天未婚妻子改嫁。此時他認為自己作為男子漢應該走自己的路,那姑娘所在的谷地生活只是世俗的庸碌。他認為自己受到鍛煉,并沒有白白向高處攀登,因為在他眼中:“這里有自由和上帝。/我一人得到得到它們,/其他所有的人都在谷地踱步。”所有世俗世界的人生幸福毀滅殆盡,他確實只能一個人在高原踱步了。
(一)高原生活與谷地生活的二元對立
詩歌以小伙子為中心。其母親以及未婚妻子,與后面即將出場的獵人構成兩種生活的象征:谷地生活與高原生活。
母親和妻子的谷地生活,是世俗生活的濃縮和概括。在那個愛情幽會的夜晚之后,小伙子已經遠離了谷地,終于有了登高望遠的視野。黎明時分,他向上張望,那里是日出的盛景,他看到遠方高處閃著冰雪光亮的高原情景,那滿是光輝莊嚴、神秘崇高的景象讓他對未來的旅程充滿期待。同時,他向下俯視,那里是一片烏云迷蒙,谷地在籠罩之中若隱若現。也就是此時,他終于看到了母親和他曾經生活的紅色的房子,看到了母親的谷地生活——作為奴隸而為生活所捆綁羈縛,日夜操勞,除此而別無其他,唯有上帝知曉生命和人生還有其他圖景。未婚妻子早早起床,開始一天的日常瑣事與平庸生活:洗衣做飯,忙忙碌碌。除此之外,則是沉湎于那次幽會的記憶,沉迷于對未來生活中愛情婚姻的幸福光景的幻想和擔憂。這樣看來,小伙子和未婚妻子的想法從一開始就存在巨大的差異,走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因此,小伙子決定與妻子告別,他信誓旦旦承諾將很快回來與她成親,而獨自一人往高處行走,追尋心中的幻夢。
此時,小伙子終于看清了谷地的平庸生活,懺悔從前愛情欲念的沉湎,終于明白往日的生命并不完整,那場起初目標并不明確的往高原的旅行如今終于找到了方向,他意志堅定、內心純凈地明白他要往高處走,要拋開那世俗世界的羈絆。
于是,他嘗到了在高原的最初的甜頭——精神的獨立自由:
我的思想在群山中飛騰,
在這里我幸福,我心胸開闊。
住在這簡陋的山間茅舍,
我的捕獲物不可計量——
我呼吸著潔凈的空氣,
我的思想像長上了翅膀。(134)
在這高原之上,他找到生命的激情,貯藏了無限的財富:一座環睹蕭然的簡陋茅屋(加之或者一個御寒的火爐,或者一面擋風的布簾等),自由干凈的氣息,以及充裕的思索的時間。在這高原上,他終于獲得人生的理想狀態:空氣、時間和思想。在目睹母親的災難之后,小伙子明白自己必須在高原生活和谷地生活中做出抉擇,在目睹妻子改嫁后認為自己看到了下面谷地生活的本質:娶妻養家,庸庸碌碌:這也許就是他眼中谷地生活的本質——他要尋找的是自由,是精神的自由。
(二)自由的追尋與倫理的毀滅
然而,《在高原》中精神自由的追尋與谷地生活的棄絕卻意味著另外一個嚴重問題:即對世俗倫理的破壞。《在高原》引人注目的一方面在于小伙子追尋精神高度的哲學主題,另一方面更在于其在追尋精神自由的過程中堅守和摒棄倫理道德時內心世界的極度掙扎與暗流涌動。
其一,對倫理的堅守。對世俗倫理的堅守意味著,小伙子對其與未婚妻子、母親之間的愛情與親情的維護,以及作為丈夫和兒子對倫理責任的承擔。
顯然,小伙子對未婚妻子和母親不是冷酷無情的。在那個幽會之夜以后,他對鄰家姑娘產生了真摯愛情,并深深意識到作為丈夫他所要承擔的倫理責任。他請求姑娘不要總是沉溺于對那個夜晚的回憶,并且請她回去準備嫁妝,承諾他們去教堂的日子已經不遠,在他日后攀登高原的過程中,總是越發想念未婚的妻子,想象當她遭遇艱難時:“我會抱起她,和她一起/渡過激流險灘,/沿著山間小道奔向前去。”(130)帶領她穿越生命的艱難險阻,從而成為一個真正擔起責任的丈夫。然而冰雪阻隔讓他失去機會,緊接著則是在圣誕之夜母親悲劇的發生。同樣,他對母親最開始的態度遠不是后來“我的脈管里的血已平靜地運轉,/胸脯不再顫動,心臟也靜默無言。/我感覺,我變成了石頭”(141)。那樣的鐵石心腸,從最開始和母親的告別和對母親的承諾,稱她為“老母”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既無父親,又無兄弟姐妹的小伙子和母親相依為命的依戀和溫情。在登上高原的途中他總是想起母親日夜操勞,而自己無憂無慮成長的情景,總是想起母親對他的照顧和問候,給他講的古老的故事,又或者總是想象母親前往教堂替他禱告,又或者想象春天里將母親接上高原與他一同生活。這樣看來,他對母親有著深厚情感,既是依戀,更是感恩,這種母子之間的親情倫理在小伙子心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以至于在目睹母親的悲劇時,他內心像火一樣燃燒,站在深淵之上極度痛苦。
實際上,對愛情和親情的維護,對作為丈夫和兒子倫理責任的承擔,小伙子最初有著良好乃至理想的愿望。詩歌中,當冬天來臨高原一片雪地冰封時,當小伙子與惡劣自然氣候苦苦斗爭終于意志堅定時,他想到的是春天來臨時,努力將母親和妻子接到高原上來,與他一同住進高原上的圣殿,他想象的是母親和妻子努力攀爬的情景,他想象的是春天里自己和母親、妻子在高原上其樂融融地生活。
所以在他內心深處,讓未婚妻子和母親脫離谷地,將他們接上他所認為的更加自由、更加超越于眾生之上的高原而生活的愿望異常強烈。登上高原在一過程中,小伙子之所以能夠不斷攀爬,戰勝內心的恐懼和自然氣候的惡劣并登上高原,除了他對高原生活的向往之外,除了他心中的那個如同幻夢一樣,類似于精神導師的獵人給予他力量之外,對母親和妻子的良好愿望是十分強大而重要的因素。
因此,盡管他是要帶領著妻子和母親登上高原,過著那種他眼中的自由自在的精神生活,但是對于現實世界愛情與親情的維護,對作為丈夫和兒子倫理責任的承擔,也許才是他最初的根本目的。
其二,對倫理的破壞。詩歌中小伙子帶領著妻子和母親登上高原的良好愿望并沒有最終實現,愛情與親情,夫妻倫理、母子倫理遭到殘酷毀滅,這一過程中小伙子經歷了殘酷的痛苦掙扎。
一方面,小伙子最初離開家園,大概是因為厭倦了生活的平淡,并且承諾母親馬上就會回來,這樣看來起初他并沒有意識自己最終將躲在高原過著離群索居的自由生活,更不是他最初的心愿。直到嘗到了往高原行走的最初的甜頭,他才開始意志堅定地要繼續往高處行走,拋棄谷地的世俗生活,并且開始產生要帶領妻子和母親登上高原的良好愿望。后來獵人出現,盡管獵人有著自由的思想和精神世界,小伙子對他仍然抱著畏懼和反抗的心理。他覺得獵人會將他所有的希望帶走,并不愿意和獵人維持多么長久的關系。因為在小伙子眼中,“他的歡樂里響著哭聲,/思想寓于沉默里。/但是想什么?直到如今,/風的呼嘯仍清晰無比。”(130—131)盡管獵人精神自由、思想深邃,但是在他身上藏著說不盡的悲傷,說不盡的孤獨。因此,小伙子最初對此深感恐懼,他所說的希望指的就是和母親、妻子的幸福生活,他深深害怕這種希望的失去。
另外一方面。盡管獵人的出現一方面讓小伙子感到恐懼,而更吸引小伙子的則是獵人身上所獨含的魅力——精神的自由。在登上高原的過程之中,對母親和妻子的思念讓小伙子內心壓抑徘徊;高原上的艱難生活讓他嘗盡苦頭,高原氣候惡劣,地勢險峻,他踽踽獨行,滿是恐懼和憂慮。這時,他心中的那個如同幻夢的流浪人(獵人)終于得以出場。流浪人的出場十分驚艷,從南方而來,穿越大海,漫游高原。他的腦中裝滿各種各樣的思想,在小伙子的眼中:
他的眼睛,湛藍湛藍
儼然兩面冰川的湖。
他的思想像鳥一樣飛翔,
在眼前鋪展開一片平原。(131)
他的眼睛像冰川一樣廣闊,像大海一樣湛藍,像湖一樣深邃,令人心馳神往,心靈安靜而虔誠,那自由的鳥兒在廣闊的平原上凌空高蹈、恣意翱翔。可見獵人本身就是精神與思想的自由、廣闊、深邃的代名詞。這個獵人總是行蹤不定,可是每一次當小伙子經歷內心的掙扎想要回到谷地時,目睹母親的災難和妻子的改嫁內心遭受巨大折磨時,總是及時出現,讓小伙子重新找到意志的堅定。
實際上,獵人正是小伙子追尋精神自由的一種幻象,正是這種幻象導致了他對母親與未婚妻子想法和做法的改變。在這種幻象之中,在小伙子的眼里未婚妻子與母親始終是谷地生活的一種象征。這種谷地生活只是一場為著生存的苦役——她們必須常常去往教堂,在教義的奴役下,為著日常生活做著日常的祈禱;她們天天踩著馬路,與那亙古不變的腐朽祖先相依相伴,且終有一天跟隨他們而去;她們必須在小屋旁不斷地打轉,翻筢那貧瘠的土地,收獲那干癟的莊稼顆粒——“枯燥無味的家和過去的生活”(137)。因此,盡管他對谷地中的妻子與母親思念不息,盡管他最開始向母親與妻子承諾“馬上就會回來”,到中途幻想著將母親與妻子接到高原上來,到目睹母親悲劇極度痛苦,他也始終似乎不愿意片刻離開高原——放棄精神自由,回到谷地——回到生存的苦役。
即便是在圣誕之夜目睹母親的悲劇,即便是在來年春季,他本可以回到谷地看望妻子,避免她改嫁。似乎他寧愿以犧牲親情與愛情、背棄作為兒子和丈夫的倫理責任為代價,以獲取和保持其所謂的精神自由。
可以認為,小伙子最終是將個人的精神自由完全置于世俗倫理之上了。
《泰爾耶·維根》是易卜生的另一首杰出長詩,大概創作于1860年,與《在高原》的創作前后相繼。筆者認為,這首長詩的主題同樣是關于自由的探討,并且表現出與《在高原》截然相反的取向。
長詩的故事并不復雜,主要是通過詩歌中“我”的口吻來完成講述的,并且對于維根的前后經歷表達了某種肯定、同情乃至高度贊揚的態度。年輕的水手維根自小異常頑皮,喜歡到處闖蕩流浪,但是在娶了妻子,并有了女兒安娜以后,從此安于家園的幸福生活。緊接著戰爭爆發,英國人封鎖了港口,維根一家人陷于饑餓的困境。他只好出海尋找糧食,不幸被捕,遭遇了長達五年的牢獄之災,并因此頭發斑白。當他回到家園,發現妻子和女兒早已沉入荒冢,從此內心郁結,淪為行尸走肉。機緣巧合,多年以后他在船上遭遇了當年趾高氣揚而眼下正陷于危難中的仇敵英國伯爵。他本可以報仇,但是當得知船上的仇敵的女兒同樣名叫安娜,目睹伯爵夫人驚慌失措,他如夢初醒,放棄了復仇,并拯救了仇敵一家。從這以后,他重新恢復了身心健康,找到了生活的意義。而那個英國仇敵,得到了維根曾經有過的同樣下場:一夜之間頭發花白。
詩歌中泰爾耶·維根經歷了人世多種曲折。最開始,他作為海上的一分子,健康而茁壯,與大海一同日出日落,作為一個異常頑皮而放蕩的家伙,大海的壯闊,海上生活的天涯漂泊,確實帶給了他人生少年時代的了無牽掛、奔放不羈的生命享受。
但是他很快發現,生活遠遠不只如此。在阿姆斯特丹海港的海船上,他人生第一次嘗到了思念家鄉的欲說還休的苦澀滋味,他逃離海船,進入了帶領他回家的“聯合”艦。自由而漫長的海上游歷并不能讓這位少年安度一生,他心生疲憊,開始尋求人生歸屬,尋找生命故鄉。“他來到了被遺忘的家鄉的海岸,/但誰也不認識這位年輕人。”(145)然而家鄉令他失望,這曾經被他遺忘的家鄉對他而言完全是一片陌生之境,對于這樣一個從童年時代便遠走高飛,勇闖天涯的少年而言,童年的過往和記憶似乎和這被遺忘的家鄉沒有絲毫的關聯。緊接著悲劇發生,在回家不久,父親、母親死去,心內滿是憂郁悲傷,“他,神情憂郁,有五六天,來回游蕩。”(145)孑然一身失去了生活的依托,成為沒有任何親人孤獨行走天涯的“生客”與“路人”。
于是他再一次投入大海的懷抱,漂游大海。“但他不枉是一位水手:/他不能在大陸無家可歸到處流浪,/他應該離開這里,投身廣闊的海洋,/再一次在大海上漂游。”(145)大海再一次成為維根人生的全部,大海的廣闊融化了維根在大陸中所遭遇的所有悲傷。
詩人筆下的維根是一個復雜的人物形象。海上生活的自由之境是一個方面,孤獨無依又是另外一個方面。因此,伴隨著自由自在,他總有著想念家鄉的憂傷與回歸陸地的渴望。這里,陸地又成為生命安頓與寄托的象征。海上生活是自在的,變化的,運動的,陸地生活是拘束的,穩定的,靜止的,兩者成為人生天平的兩端。維根經歷了“出海—回歸—出海—回歸”的歷程,在大海與陸地之間的進進出出,表明了他內心世界的復雜性,他的人生還處在猶豫徘徊、漂泊不定的階段。
或許,對于維根而言,孤獨個人的自由之境并不能帶來人生所有內涵與意義,但是,家鄉現實狀況又令他傷懷,似乎它不愿意接受一個游子的回歸——他遭遇了家鄉的放逐。從這樣一個角度而言,這個少年更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滿是迷茫和孤獨。雖然曾經的海上生活自由自在,但是伴隨著的卻是孤獨無依的漂泊之感,而回歸家鄉同樣找尋不到歸屬。因此,正是這種漂泊無依、猶豫徘徊,使得表面上處于自由之境的維根其實并不自由,因為他的生命與心靈是無處安放的。
所以可以認為,與《在高原》中的小伙子恰恰相反,絕對的孤獨個人與離群索居并不代表精神自由,而是代表著精神的漂泊不定,相反帶來了精神的不自由。泰爾耶·維根很快結束了這種漂泊不定的狀態,他很快找到了生命的意義所在,在他眼中與妻子女兒的世俗生活并不代表束縛,更遠非一場生活的苦役,他甚至愿意為之付出一切,因為他在這種世俗倫理的圓融與道德的至善的基礎上,找到了精神自由。
(一)倫理的圓融
結束海上漂泊生涯以后,維根最終回歸了大陸。改變維根無根狀態的是一年后婚姻家庭的建立和幼小嬰兒的誕生。人們以為這個青年終將難以忍受世俗生活的束縛,再次回到海上。結果不然,那紅色的小小房屋,那陽光下閃著光芒的窗戶玻璃,那溫柔妻子紡紗的情景,那嬰兒緋紅粉嫩的臉龐,都讓他擁有著人生從未有過的關于人世幸福的樂趣、滿足與快樂,并將這些視為人生最重要的珍寶。盡管偶爾有著回歸大海的沖動,看見北雁南飛而心緒飄忽。然而,小女兒安娜作為一個新的生命,代表著希望、愛情、幸福以及未來的漫長歲月,“從這一刻起這位勇敢的水手/平生第一次干起家務活:他常常整天整天地操勞不休,/晚上就在小女兒身邊打坐。”(146)他對生活有了新的感悟,開始愿意為此而操勞,“弄兒之樂”讓他享盡天倫,滿是生活的安恬與幸福。小女兒安娜,成為了他生命的所有寄托,盡管他們的生活并不富裕。當鄰居們悠閑而無聊地散步聊天,他卻心甘情愿躲在屋子里守在搖籃旁邊,給女兒唱著動聽的歌曲,也不時將女兒抱在懷中,任她抓自己的毛發。這也為后來當他得知仇敵也有一個與自己名字女兒名字相同、年紀相仿的女兒而放下仇恨埋下伏筆。
因此,世俗生活的維系終于讓往日在大海中漂泊無依和在家鄉遭遇放逐的維根找到了生命的依托與人生的意義。與《在高原》的小伙子從“谷地生活”(世俗生活)到“高原生活”(個人自由)的向外開拓的人生路途恰恰相反,維根的人生走上了從“大海生活”(個人自由)到“陸地生活”(世俗生活)歸程。詩歌對維根這段幸福時光的描寫十分動人,那種人生的幸福光景,那種家庭的和睦相處,那種夫妻、父女之間的溫情,通過“我”的口吻,詩人含情脈脈的筆調,像流水一樣滋潤著讀者的心靈。泰爾耶·維根正是在這樣一種世俗幸福中找到了內心深處的平和與自由。
這種幸福狀態的打破是戰爭爆發的結果。因為戰爭,英國人封鎖了大海,富人淪為乞丐,窮人接連餓死,維根一家遭遇饑餓的困境。眼看幼小女兒嗷嗷待哺,妻子疲憊無力,維根焦急萬分,他想起了昔日的朋友——曾經帶給他自由生活的大海,他滿懷著對大海的信任,冒險向大海出發。勇敢的水手在大海上穿行,歷經暴雨肆虐、大霧彌漫,越過險灘、躲過暗礁,劃過陰森山巖、穿過峭立山壁。歷經三天三夜的艱險,終于為妻子和女兒找到了三袋口糧。這是詩歌中驚心動魄的一幕,顯露出易卜生杰出的詩歌才華,而維根為了一家人的生存,不畏艱難的勇敢和無私的獻身精神得到了真實生動的展現。不料,維根在即將到達海港內心一片欣喜時遭遇了英國人的重重包圍,最終沒有逃脫追捕。此時維根心急如焚,痛苦萬分,只好放棄男兒尊嚴,像一個孩子跪在地上痛哭,請求英國人的寬恕,讓他將糧食送到家中。英國人趾高氣揚,將維根囚禁了長達五年。遭遇了牢獄之災的維根,在五年的時間里度日如年。然而對于家園的思念支撐著維根生存下來,忍受了拘禁的痛苦,后來以至于滿頭白發。當他回到家園,卻不幸地發現自己的妻子女兒早已在饑餓中死去,如今已成荒冢。往日的幸福生活如今已成泡影,痛苦萬分的維根再一次回到大海之中,去了沒有人認識他的海島。在喪親之痛和錐心仇恨之中,維根從此性情大變,沉默、古怪、抑郁,好像精神失常,沒有人敢接近他,他放佛從人群中消失了一般。
所以,維根走過了一條由漂泊無依,到沉浸幸福生活,再到丟失維系人生希望的精神稻草的歷程。與《在高原》截然相反,世俗生活不再是虛幻的精神自由之下毫無意義的人生羈絆,相反,它帶來人生的所有意義。世俗生活意味著父女、夫妻的倫理溫情,意味著這種溫情下生命的寄托,這種生命寄托中心靈的安頓與自由。另外一方面,則是對這種倫理的破壞,導致維根重新回到漂泊無依的狀態,而仇恨更像是壓在他心中的重石。
(二)道德的至善
因為戰爭的緣故,維根從此失去了自我,性情大變。然而,故事的繼續進行,讓維根終于找回了自我,找回了那原本屬于自己的精神自由。
在經歷牢獄之災以后,回到家的維根成為一名領港員,負責將船只領進海港。在一個晚上,他發現了遠方英國快艇的求救信號,勇敢的維根將自己的船快速駛入海港之中,準備給予他們幫助。可是當他的船只靠近英國快艇以后,發現年輕的夫人和孩子的背后站著的正是當年的仇敵——那個曾經趾高氣揚的英國勛爵。經歷多年災難之后的維根,終于爆發了他的潛藏的血性,血脈噴涌,臉色突變——他知道報仇雪恨的機會終于來臨。多年在仇恨下匍匐的維根,此時淪為仇恨的俘虜:他惡狠狠地對仇敵付之一笑,他的眼神閃耀著奇異的光芒,更加沉默抑郁。他領著英國快艇進入到礁石和巨浪之中,并打破船只。夫人和小孩嚇得面色慘白。此時,第一個重要的情節出現:夫人一句“安娜”的呼喚讓維根如夢驚醒,讓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兒安娜,往日的幸福時光涌上心頭,內心五味雜陳、悲喜交集。也正是因為這一句“安娜”,讓他徹底放棄了復仇的念頭。但是在放棄復仇這一情節之前,第二個重要情節:他有意識地威脅英國勛爵要殺死他的妻子女兒,讓仇敵感受失去至親的痛苦,這樣的結果使仇敵在一瞬間如他曾經的經歷一樣頭發全白。他憤怒地指謫了如今驚慌失措、跪地求饒的勛爵是如何摧毀了他的一生比一切都要珍貴的寶藏,如何破壞了他一生的幸福,如何讓他淪為仇恨的奴隸。接著他吻了小女孩的小手,開心大笑起來,并宣稱自己從此又恢復了自由自在。這是第三個重要的情節。
實際上,上述三個重要情節是分析這首長詩的關鍵之處。第一個情節中,正是那一句“安娜”讓他夢回昨日,以往的幸福記憶涌上心頭,原本已經因為仇恨而干涸的心田,重新得到滋潤,也使他突然醒悟,殺害他人的妻子兒女將會給他人帶來多么深重的災難;第二個情節,則是對惡毒靈魂的懲罰和救贖,讓一個肆意破壞他人人生的魔鬼靈魂得到救贖,變得純凈,善良深種;第三個情節,則是對自己的救贖,對勛爵一家的幸福生活的友愛與保護,實際上就是自己曾經幸福生活光景的復活,讓自己卸下沉重的仇恨的精神負擔,而走向精神世界的自由,他說自己“多少個年頭,在牢獄里受苦之日,/我的心智都已枯干,/就像在沙土上被人踐踏的樹枝”(158),關在牢獄之中的自己,內心滿是復仇的欲望,這種罪惡的沖動讓他像高原上的稻草,沒有任何的滋潤,內心孤獨而干涸。
可以認為,這里維根重新找到了精神的自由,并且這種自由建立在一種道德至善的基礎之上。維根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放棄復仇使得他卸下了仇恨的重壓,使得他從維護個人的幸福生活與倫理道德轉而維護他人的倫理幸福,獲得一種精神上的超越與道德的至善,使得這種對世俗倫理的維護具有了一種普遍的意義。此后的維根生活愉悅,與人們和睦相處,帶給人們無限快樂,他不但在此前構建起了一種與妻子女兒的幸福生活,此后,同樣構建起了與周邊人們的和諧關系。
實際上在《在高原》中,讓小伙子徹底放棄世俗倫理的是母親葬身火海的事件。正是這個偶然性的突發事件,一方面讓小伙子站在深淵之上極度痛苦,仿佛他的人生在一瞬間掉進了深淵里,另一方面讓他認清了必須在精神自由與世俗倫理之間做出選擇。于是,他放棄了對妻子的承諾,并最終讓自己鐵石心腸,宣稱自己已經接近了上帝和自由。這樣一個偶然性事件,在詩歌中顯得十分突兀。易卜生為什么要安排這樣的事件,令詩歌產生這樣的結局?
在小伙子身上,我們看到的其實是日后易卜生所一直強調的和在他的劇作中反復出現的“個人主義”。就個人氣質而言,從易卜生本人的照片和人們的多種傳記中可以發現,他個性堅韌,孤標自我,以致予人冷漠無情的印象。誠如人們所言:“他像魚那樣冷漠,像釘子那樣無情”,“易卜生不是人,是一支筆”。(F·L·盧卡斯356)從思想觀念而言,易卜生認為,“世界上的最強者是最離群的人。才智永遠存在于少數人之中。”(F·L·盧卡斯 357)“我首先希望你具有真正強烈的自我主義,這種自我主義一時會促使你把同自己有關的東西看成是唯一有價值和重要的東西,而把其他一切當作是不存在的東西。”(F·L·盧卡斯 356)他反復強調個人力量的重要,認為個人意志的獨立與自由是人類獲得解放的必經之路,反對世俗世界的各種組織與群體,乃至倫理道德對個人意志的干涉與壓制。因此,對這一時期的易卜生而言,自由尤其是精神自由,就意味絕對的孤獨自我與個人的離群索居。
正是這種“個人主義”使得小伙子將個人的精神自由完全置于世俗倫理之上。他從不斷地攀爬,到戰勝各種內心的恐懼和外部環境的惡劣,最終站在高原頂端過程,正是易卜生所言的“個人主義”的鮮明表達。他要獲得最終的個人自由,就必須走向離群索居,孤標自我,超越眾生,從現實倫理關系中解脫出來,甚至不惜毀棄世俗倫理。
然而,“個人主義”卻關涉到另外一個問題,即道德。普列漢諾夫認為易卜生畢生關注的是道德問題、良心問題。具體到《在高原》這首長詩,主要體現在小伙子在登上高原和履行對母親和未婚妻子的諾言的矛盾心理上。在小伙子這里遵循自我的追求,帶來的不單單是個人世俗生活幸福的喪失,更是對現實生活倫理道德的破壞。
《在高原》中,小伙子雖然登上了高原,獲得了精神自由。然而小伙子是否獲得了最終的勝利與心安理得,通過分析詩歌我們不得不發出質疑。
我脈管里的血已平靜地運轉,
胸脯不再顫動,心臟也靜默無言。
我感覺,我變成了石頭。
…………
我的風帆降下了,我的樹折損。
可是你看啊,她的紅頭巾
怎樣在山下的白樺林里打閃。(141—142)
誠然,小伙子終于登上了高原,他終于將自己從谷地生活中解脫出來,并宣稱自己更加接近自由與上帝,在高原上孤獨地行走,類似于中國的《莊子》中那個肌膚若處子,不食人間五谷的神仙。可是,對于目睹母親的災難,對妻子的誓言的毀棄,真的能夠讓他心安理得地在高原上漫步而不承受內心的痛苦懺悔,享受精神的自由之境了嗎?對此小伙子唯一的回答是,他內心已經變成一塊石頭,他的風帆已經倒下,桅桿已經斷裂。這顯然是具有相當否定性的說法,也就是說從此他拋棄了心中的所有的對母親的愛與懺悔,對妻子的愛與愧疚,他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他心知肚明自己的精神自由的到來是以母親的災難性結局和對妻子的背叛換來的,從這個角度而言,即使他得到自由,仍然逃脫不了內心世界的悔恨和人們的譴責。
由此我們可見,盡管易卜生在長詩中表達了他的“個人主義”的自由思想,然而這種思想背后的一系列后果,同樣在易卜生心中存在著許多的疑慮。
與《在高原》前后相繼的《泰爾耶·維根》則完全表達了另外一種相反的自由觀念。在維根身上,他的自由完全建立在對世俗生活的珍視,對世俗倫理與道德至善的維護的基礎之上。從詩歌中可以發現,維根的每一次精神自由的失去與獲得,都與世俗倫理的破壞與堅守息息相關。作為丈夫和妻子,帶領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生活,這使他獲得了精神的安頓與自由,失去了妻子女兒,遭遇牢獄之災,這使他成為仇恨的俘虜,心靈如同干枯的稻草,而對仇敵的原諒與倫理的維護,又使他獲得一種精神的超越。
由此可見,通過《在高原》與《泰爾耶·維根》,易卜生表達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自由”的思想,更反映出易卜生對所謂的“自由”的反思。前者所謂的自由是建立在對世俗倫理的破壞之上,而后者則是建立世俗倫理與幸福的基礎之上,只有當這種世俗倫理達到一種圓滿和諧與道德至善的圓融狀態,人才能根本地獲得心靈的安頓與自由。
結合易卜生當時的人生和事業的處境來看,其實正是易卜生反思人生的一種重要體現。當時的易卜生,“我結婚以后才開始嚴肅地對待生活。這一轉變的第一個成果就是一首很長的詩《在高原》。這首詩滲透著對自由、解脫的向往之情……”(易卜生 97)不僅如此,當時易卜生領導的挪威劇院遇到了眾多問題,他的戲劇觀念的確立也遇到了許多阻撓。《在高原》確實展現的是易卜生渴望自由的心聲。但是另外一方面,當時的易卜生剛剛完成人生的婚姻,并有了兒子,沉浸于由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幸福,他必須開始思考自己所應該扮演的倫理角色和所尊重的倫理道德,以及所應承擔的倫理責任,只有在此基礎上他才能夠獲得真正的精神上的滿足與自由。
注解【Notes】
① 本文易卜生詩歌引文均出自易卜生:《易卜生文集·詩選》,綠原、盧永、賀東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頁。以下只標注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英]F·L·盧卡斯:《易卜生的性格》,載高中甫編選:《易卜生評論集》,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
[2]易卜生:《易卜生書信演講集》,汪余禮、戴丹妮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
Ibsen's long poems In the Highlands and Terje Vigen embody two kinds of freedom consciousness. On one hand, the young man who is the hero In the Highlands has successfully trudged up the highlands, lived out of the world and obtained spiritual freedom in the end of the poem, but he also has lost all the happiness and destroyed the ethics of secular life. On the other hand, in Terje Vigen the hero finds out his spiritual freedom from the ethical harmony and moral perfection in secular life, who regards the secular happiness as the whole meaning and value of his life.In these two poems, which were created one after another, we can get a glimpse of Ibsen's thinking of freedom.
Ibsen's Long Poems Freedom Consciousness Ethics
Yuan xun is in Wuchang Shouyi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袁循,武昌首義學院,主要研究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
Title: The Freedom Consciousness of Ibsen's Long Po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