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神秘意象再探析

徐 娟 任 龍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神秘意象再探析

徐 娟 任 龍

內容提要：《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存在著一些頗具神秘性的意象，筆者從其英文原文出發(fā)，結合文本細讀，著力挖掘了“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貓頭鷹眼鏡”以及“綠光”等神秘意象的文本體現(xiàn)及相互聯(lián)系，力圖更加深入地揭示小說中這些神秘意象的奧秘所在，借以探尋整部小說的深層意蘊。

《了不起的蓋茨比》 神秘意象 深層意蘊

Authors: Xu Juan is from Faculty of Literature and Law，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with research interest in Chinese and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 Ren Long is from Faculty of Literature and Law，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with research interest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 1896-1940）被譽為美國“爵士樂時代”的歌手，作為他的代表作，《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1925）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一直以來都為人稱道，如小說中個性鮮明的人物、絢麗多彩的環(huán)境，以及絲絲入扣的情節(jié)等。然而我們不難注意到，這部小說中也存在著一些非寫實化的神秘因素。那雙巨大的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有什么作用？那個戴著貓頭鷹式眼鏡的人是誰？那束綠光又該做怎樣的理解？

一、從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說起

筆者統(tǒng)計，《了不起的蓋茨比》整部小說中，提到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的地方一共有7處（29、30、33、164、167、222）。當尼克第一次來到灰谷這個地方時，他就注意到了這雙眼睛。正是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尼克見到了湯姆的情婦梅特爾。小說末尾，在尼克對車禍當天情況的追述過程中，我們得知威爾遜曾把梅特爾領到窗口，看著這雙眼睛說道：“God knows what you've been doing， everything you've been doing. You may fool me but you can't fool God！”（222）可以說，作者借威爾遜之口已經點出了這雙眼睛的象征意義，即上帝之眼。人們由此加以生發(fā)，指出灰谷代表著荒蕪的現(xiàn)代社會，上帝之眼樹立在廢墟之上，注視著人類的言行。但是在指出了這一點之后，以往的大多數研究就戛然而止了，沒有更加深入地探討下去。實際上，僅僅指出這雙眼睛象征著什么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應仔細對其加以分析，探究這一象征的重要作用。

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首先給人的印象就是碩大醒目，有著一種莊嚴的神秘感。同時，由于這雙眼睛本來并不起到任何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時時對它的強調，使這種神秘感更加濃重。因而，將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看作上帝之眼無疑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在引進《了不起的蓋茨比》英文原文時，一些學者就注明了這樣的見解：“雖然小說沒有做出明確的表示，但這雙眼睛可能代表上帝，他向下凝視，評判成為一片道德荒原的美國社會。”（29）借此我們可以想到威爾遜經常說的一句話正是“Oh，my God！”最突出的一次就是他看到梅特爾尸體時的呼號：“Oh， my Ga-od！ Oh， my Ga-od！ Oh， Ga-od！ Oh， my Ga-od！”（190）作者在這里不惜筆墨地將同一句話寫了四次，并采用“Ga-od”這種特殊的形式模擬當時威爾遜的發(fā)音。后來，神志恍惚的威爾遜很長一段時間只會說“Oh，my God！”這一句話。這樣的反復強調，不但渲染了威爾遜的悲痛欲絕，也表征著他在最無助的時刻苦苦地乞求上帝的幫助。

喪偶后的威爾遜的確希望得到上帝的憐憫，但如果我們細想一下他的結局，就不難看出在上帝之眼這個象征結構中，存在著巨大的諷刺。其實，上帝之眼對這個世界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是無能為力的。作為上帝之眼信徒的威爾遜，最后非但沒能親手懲罰元兇，反而在錯殺了好人后糊里糊涂地自殺了，這難道不就是一個極有力的證明嗎？倘若上帝之眼真的可以洞見世間的一切，威爾遜就不會淪落到至死都不明不白的悲慘境地。

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理解小說中的許多相關細節(jié)。當剛剛開始描述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時，尼克就指出這雙眼睛“dimmed a little by many paintless days under sun and rain”（29）；之后這雙眼睛在湯姆一行人驅車去紐約途中再次出現(xiàn)時，用了“faded”一詞來修飾它（164），這都表征著上帝之眼的力量已被銷蝕。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在威爾遜望著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時，米凱利斯感到它們“emerged pale and enormous from the dissolving night”（222）。此處的“pale”不只是表明上帝之眼的顏色暗淡，更說明了其力量的蒼白。

更加深刻之處在于對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來歷的描述：“They look out of no face but，instead， from a pair of enormous yellow spectacles which pass over a nonexistent nose.”（ 29）其一，“no face”和“nonexistent nose”表明了上帝之眼的虛無性，它們已經失去了威爾遜所鼓吹的那種全知全能的力量。其二，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是從一副巨大的黃色眼鏡下往外看的，是某位眼科醫(yī)生為了招攬生意而設立的。于是，借助這副“spectacles”，上帝之眼與盈利聯(lián)系了起來，與整個資本主義現(xiàn)代社會的金錢觀聯(lián)系了起來。對此，米凱利斯可謂一語道破天機：“That's an advertisement.”（ 222）

因此，在混亂喧囂的現(xiàn)代社會中，上帝已經遭到了消解，力量變得卑微至極，根本無法對世間產生什么實質性的引導和規(guī)制了。更加糟糕的是，在菲茨杰拉德看來，不僅上帝本身失去了效力，就算是上帝試圖借助與商業(yè)的結盟來達到再度現(xiàn)身的目的，在現(xiàn)代社會中也是不可能的了。廣告牌就是廣告牌，信仰的消散，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成了一個無法逆轉的殘酷事實。需要注意的是，菲茨杰拉德所稱頌的信仰上帝不該片面地理解為信神，因為對神明的盲目崇拜只會壓抑人、扭曲人。作者筆下的上帝不是唯心的偶像，而代表著一切能夠給人提供精神支撐的目標、信念與希望。只有有了它們，人類才能活得有意義。

二、由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到貓頭鷹眼鏡

小說的第三章，出現(xiàn)了一個十分神秘的人。宴會上，正當尼克和喬丹四處搜尋蓋茨比的蹤影時，他出現(xiàn)了。并且，他剛一出場，就“wheeled excitedly around and examined Jordan from head to foot.”（57）他還立刻沒來由地問道：“What do you think？”（57）這造成了一種與喬丹很熟識的錯覺，讓我們以為他就是蓋茨比。不過之后我們便明白了事實并非如此。這個人在小說中共出現(xiàn)了4次（57、69、119、244、245），但我們始終沒法說清安排這個角色到底有什么作用。不過我們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文中一直沒提這個人的名字，只用一個特征來指代他，“enormous owl-eyed spectacles”，此處的“spectacles”就像是一劑有力的粘合劑，將這個人與那雙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緊緊地粘在了一起。這個戴著貓頭鷹式眼鏡的神秘男人，很可能就是上帝的化身。

根據這種看法，我們便可以解釋存在于他身上的種種疑點。比如正因為他的身份特殊，才總是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在別人都參加宴會，大肆狂歡時，他卻獨自呆在圖書館躲清靜。在別人都對蓋茨比的死冷眼旁觀，拒不參加葬禮時，他卻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再如他所坐的車子連輪子都掉了，他卻安然無恙，一點傷也沒受。而他的那個開車的同伴則更離譜，明明車子已經支離破碎，他還渾然不知。需要注意的是，在形容這位同伴時，小說中用了一個很特別的詞去指代他：“the apparition”，剛好與上文的推斷暗合。

從上帝之眼的描繪到戴貓頭鷹眼鏡的人的描寫，看似只是上帝由抽象變?yōu)榫唧w，但實質上確定發(fā)生了一個微妙的變化。上帝化身的出現(xiàn)，引入了另一個重要的范疇——知識。無論是那副貓頭鷹眼鏡，還是他第一次現(xiàn)身的圖書室，都與知識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不難看出，他是十分推崇知識的，在得知蓋茨比的書都是真的以后，他驚訝但不無欣喜地說：“Absolutely real—have pages and everything. I thought they'd be a nice durable cardboard. Matter of fact， they're absolutely real. Pages and—Here！ Lemme show you.”（57）可是在更深層次上，他又對知識懷著深深的憂慮，總覺得“if one brick was removed the whole library was liable to collapse”（245）。

這種焦慮絕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植根于那個信仰坍塌的世界。知識代表著人的理性，通過那個戴貓頭鷹眼鏡的人物形象，菲茨杰拉德不僅賦予了上帝以肉身，還讓上帝與理性達成了同盟。借助理性的指引作用，作者試圖重新建立起上帝，重新建立起人們心中的理想與希望。然而，理性至上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xiàn)代資本社會的理性，不再是引導人們不斷進取的智慧之泉，而是淪為了一塊遮羞布。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中最樂意炫耀知識、賣弄學問的恰恰是頭腦簡單的湯姆。這便是對理性的極大諷刺，既然理性本身都已經如此無能，依附于它的上帝，又怎么可能重樹其形象呢？

所以說，貓頭鷹眼鏡身上表現(xiàn)出來正是處于尷尬境地的上帝。推崇理性的他并不像理想智者那樣的嚴謹敏銳，反而以一副長醉不醒的狀態(tài)示人。更為無奈的是，作為上帝化身的他竟然會遲到，再晚一點兒的話，他甚至會錯過蓋茨比的葬禮。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對理性的漠視、對上帝的消解在此處一目了然。推而廣之，在這個戴貓頭鷹眼鏡的人身上，我們清楚地看到了現(xiàn)代社會中信仰的缺失。借此反觀蓋茨比的葬禮，我們會發(fā)現(xiàn)蓋茨比的兩個父親都到場了，一個是他所鄙夷的現(xiàn)世的生身之父，另一個是他所崇敬的彼岸的天父上帝。但是不管他鄙夷也好，崇敬也好；現(xiàn)世也好，彼岸也罷，兩位父親都顯得那樣的卑瑣。而且，那個戴貓頭鷹眼鏡的人對蓋茨比的最后評價竟然是“The poor son-of-a-bitch”（245）。這句看似十分突兀的評價，也只有聯(lián)系到蓋茨比最初對自己的定位，即“son of God”（129），才能豁然開朗。作者讓這位上帝的化身說出“son-of-a-bitch”這樣的話，正是要告訴我們，在資本主義金錢社會，早已沒有什么上帝之子了，剩下的只有“son-of-a-bitch”。

三、綠光的再解析

闡明了《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上帝的尷尬處境，我們就能更深入地理解小說中的那束綠光了。綠光在整部小說的開頭、中間、結尾各出現(xiàn)1次（27、121、122、254），起到了貫串全篇的重要作用。從綠光的原文來看，“green light”本身就包含了兩種意義，一個可譯成“綠燈”，指物質層面上的碼頭上的那盞燈；另一個可譯成“綠光”，指抽象層面的希望之光。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是當蓋茨比向黛西提起碼頭上的綠光時，黛西并沒有做出回應，相對，當黛西挽住蓋茨比時，蓋茨比也竟然毫無反應，好像整個人都被有關綠光的話吸引住了一樣。這典型地反映出了兩人在“green light”上的分歧。在黛西看來，“green light”只不過就是一盞燈而已，沒有任何值得關注的價值。而在蓋茨比看來，“green light”是理想，是希望，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標。

不難看出，綠光的邏輯和上帝的邏輯的一樣的。真正的希望之光其實早已被消解，剩下的只是一盞燈而已。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眼中，燈就是燈，是有錢就能買得到，買到了就可以拿來用的物件。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在物質層面的綠燈背后，看出那束精神意義上的綠光。綠光借助燈的這種物質形態(tài)現(xiàn)身與上帝借助廣告牌、借助肉身現(xiàn)身是同質的，其結果也同樣是慘遭失敗。蓋茨比的與眾不同之處，正在于他愿意在物質性的燈上，去尋找超越物質的理想之光。但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中，這束光已經沒有辦法找到了，注定了蓋茨比的悲劇命運。

總而言之，菲茨杰拉德一方面書寫著重建信仰的愿望，另一方面又揭露了重建信仰的不可能。通過艾克爾伯格醫(yī)生的眼睛與戴貓頭鷹眼鏡的人，《了不起的蓋茨比》向我們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上帝的被消解。即便是借助與商業(yè)、與理性達成的聯(lián)盟，上帝也不可能再回返到人類心中了。如此悲劇的境遇，形象地表現(xiàn)出一切人類理想、信仰、追求的幻滅。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人們都被金錢所驅使、所操縱，生活在一個除了金錢還是金錢的平面化物質世界里，淪為無精神追求的行尸走肉。他們的人生沒有了目標，金錢已經成為了目標本身。而只有蓋茨比把金錢當作手段，利用它，蓋茨比想要追逐到的是美好的愛情，是純真的人性。可以說，他的世界是一個有垂直梯度的多維世界，在他那里，人可以循著理想的指引，不斷向上前進。在蓋茨比心里，還保留著人類僅存的那一線希望之光，這就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遺憾的是，整個人類社會已經全面崩塌，僅憑他一個人，早已無力回天。

小說的結尾，菲茨杰拉德也借尼克之口點明了蓋茨比的深層意蘊：“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 254-255）本為奮力向前搏擊的“beat on”，其結果卻是不停地回退。這種張力結構告訴我們，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其實“向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向前”。在蓋茨比身上，寄托著作者對于那個有上帝、有信仰、有希望的古老世界的向往。

注解【Notes】

①《了不起的蓋茨比》引文均出自中國宇航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美］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國宇航出版社2011年版。

［2］胡敏：《〈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象征意義解讀》，載《西南科技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第52—53頁。

［3］張靜、馬麗菲、馮英巧：《〈了不起的蓋茨比〉對〈圣經〉原型的活用》，載《時代文學（下半月）》2010年第4期，第43頁。

Fitzgerald's masterpiece The Great Gatsby has been renowned for its realistic style， and its mysterious images are of great concern in the literary field. Through detailed and intensive reading of the original text， the paper is intended to bring to light the mystery of the mysterious images and to explore the underlying implicature of the book.

The Great Gatsby Mysterious Images Underlying Implicature

徐娟，中國傳媒大學文法學部，研究方向為漢英語言與文化。任龍，中國傳媒大學文法學部，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

Title: Re-analysis of the Mysterious Images in The Great Gats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