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厄 土
厄土的詩
⊙ 文/厄 土
厄 土:一九八五年出生,畢業于南京大學。寫詩兼或譯詩,出版有詩集《昨日之樹》《舌形如火》等,翻譯有詹姆斯·芬頓、齊別根紐·赫伯特等歐美重要詩人作品。
他躬身,雙肘撐起泛白的窗臺
像俯瞰的教宗。黑暗攢動,等待一場降福
一夜兩次,從鼻息勻稱的缺席中醒來
對視微亮的事物——意義的天花板
偶爾,會被窗外無聲的夢話拖曳
翻身下床,拉開一半的窗簾。
他和時間共枕,恐懼于相愛的感官,一種
純粹的匱乏。甚至,都不敢在夢中說一句話
被觸碰的每一秒,都會分娩無數的自身
黧黑的頭頂輕輕晃動,夜晚無邊。
他想祈求一些光,一些說話的理由,
然而,更沉重的力量似乎要消逝了。
他沉沉睡去,像躺在黑暗里的
一把提琴,等待一雙猶疑的手掌,彈響。
像并肩駛向記憶的客車,在熟悉的站臺停下,
那些人——我們過往的疊影,漸次走出自身的車廂。
園林工踞坐在樹頂,清退昨日多余的枝杈,
觀察先于砍伐。它們順從地跌落,自高處
道路更加開闊,我們能看到遙遠的風景。
如果所求不多,是否,它會通向另一種完美?
它悖逆過我們自傲的意志,放任轉身作別的背影
而它的順從,也短暫如樹冠相逢的陰涼
但是,無論離開多久,這條路的形狀都不會改變
只是偶爾,因生活行進的逼迫,在無關緊要處
略略退讓——地圖上才能細察的弧度。
我們可曾停下來思考過,它的寓意?
當路燈陷入倒數的輪回,我們仍和過去一樣
因自身而滯留,等待在限時穿行的岔路口
街角匆忙的腳步,鮮有停駐,一如不斷消散的人
但當它們折返,走向我們自身,或許,也意味著更多?
之一:《不寐》
“他們坐在黑暗與死影里”——詠 107:10
“枯形寄空木”——陶淵明
無根蒂敲毀銅門,陌上塵擊碎門閂
飲宴的、送別的人群都已散去
往深山里砍伐寬過雙肩的樹木
肉身壯碩的人口渴而又腹饑
我們活著,挑選、砍伐、挖鑿
陷入勞作的詛咒,種植又收獲
何其茂盛,雙眼無法閉攏于其中的陰影
我們觀看一場夢,觀看自己在夢中缺席
觀看一棵樹的秀而不實,觀看我們成為
樹的木質部。一切有氣息的請贊美!
系統性錯誤:
它的作息規律如午后的一場及時雨
易知的真理澆灌我們懶洋洋的意志力
一切都易于啜飲,易于安排萬物
各行其序,永遠都不會遭遇
反對自身的疼痛
砍倒杏樹和梨樹,
不遭遇肉身的疼痛
徒手發動電鋸,
不遭遇技藝的疼痛
沒日沒夜地活著就沒日沒夜地勞作,
不遭遇邏輯的疼痛
攀越所有山樣高大的樹冠,刨出
每條比秒針還纖細的須根,
也不遭遇結局的疼痛
刨出它們就刨好了自己的墳墓,
我們躺進去永遠告別疼痛。
我們躺進去骨盒里盛滿果園的良種。
之二:《果園》
“結根于茲”——陶淵明
“使他們自知不過是人”——詠 9:21
五月起身離開,
帶走所有恰到好處的愉悅;
果園里日漸強壯的葉子,
都拒絕如約獻上自身的骨盒;
枝條開始背信,驅趕騷亂的鳥群
——我們準備收獲的時針
結隊飛向藍色的兇險,并被盡數吞沒。
看吧。這是書中不曾寫過的
——我們盼望的,如今
都得不到了。休憩的陰涼
是炎日下的瘡疤,揭示大自然犯下的
或者,它被終止時,正準備
盛開四十朵鵝黃的小十字花
他調動刀叉,細察如
解剖過昨日的嫻熟法醫
翻動一盤沙拉,凝視一根
口感欠佳的西藍花
“至少,存在兩個錯誤:
過早或過晚采摘記憶
將它們盛放在命運的餐桌上
而今天,內心的主人并不悅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