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陳 原
身體的私自決定
⊙ 文/陳 原
陳 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發表作品百萬字。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出版散文集四部,其中散文集《祖父是一粒糧食》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大地的語言》入選“文學魯軍文叢”。
我是一個有著極度恐高癥的人。
我可以大體講一講我的恐高經歷。找些典型的,讓我刻骨銘心的吧!
在十三歲之前,我沒有發現我有恐高癥,因為我的老家魯西是一片大平原,可以登高的地方很少,登高主要是爬樹。但我爬樹實在笨拙,所以很少爬。我能爬的是棗樹,棗樹枝杈多骨節多樹身粗糙,爬起來容易些,在上面也很有安全感。
十三歲到了父親的工廠游玩,有一次去爬山,在快到山頂的時候有一個地方很陡,雖然最后爬上去了,但我嚇得面如土色。由于同伴中還有人和我有差不多的反應,所以我還沒想到這是恐高的問題。——誰爬那么高不害怕啊!我當時想。最后我們在山頂上走了很遠,在一個不那么陡的地方下山了。二十多年后我又去試著爬過那座山,只爬了一半,不顧別人的勸阻和鼓勵,執意一個人回來了。
隨后去煉鐵廠玩,我們一群伙伴去爬燒結的送料塔。那是來回折返的露在外面的懸梯,什么也沒想,一群伙伴追逐著就上去了。我也傻乎乎地跟上去了。那個送料塔應該有接近十層樓高。快到塔頂的時候一回頭就嚇住了。那時候像失去了所有的依賴和援助,絕望在半空中罩住了我。那上面有一個一間屋子大的地方,我龜縮在里面,任誰鼓勵我也不敢下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那是一個上料塔,有一條上料用的傳送帶在一個長廊里,是密封的。但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個深淵。別無選擇,我只能硬著頭皮往里走去,在接近地面的時候從一個小窗口里爬出來。
雖然從此不再去高處,但我們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平地上。幾年后去泰安上學,爬泰山是不可避免的。再者,想想自己已經是成年人了,也許不會和以前一樣害怕了。第一次是學校里的集體活動,也是什么也沒想,隨著人群糊里糊涂爬上去了。到了南天門一回頭,又一次被嚇住了。好在山上是平坦的,但游覽的心情已經蕩然無存。整個心思就是琢磨怎么下去。后來是我的同桌,也是好同學李民遠架著我,我倒著從泰山上退下來的。窘迫之相至今令我尷尬。但后來我多次爬過泰山,大約有二十次,應該說是它把我鍛煉得不像以前那么恐高了。但這是一種假象。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吧,有一次我站在濟南的十二馬路上抽煙,當時華聯商廈主體剛剛建成,我一扭頭就看見遠遠的空中,兩個建筑工人坐在大廈的最高處,腿耷拉在外面聊天。瞬間的暈眩,讓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十二馬路上。現在想動那兩個工人,我的腿都在哆嗦了。
還有一次在南戴河,有一個滑草項目,那是門票里包括在內的。我在大堤上來來回回走了很久,在內心深處和那個恐高的怪獸搏斗著。但最后五歲的兒子滑下去了,我卻灰溜溜地繞了二里地走了下去。
在年輕的時候,我是一個瘋狂地追求生命高度的人,所以我的內心也充滿了強烈的征服高度的欲望。在有些時候我不可能不把空間上的高度和生命的高度、追求的高度混合在一起。但在這方面,恐高成了一個巨大的阻礙或者暗示。我也因此認為我在精神上是有疾病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我這樣的狀況,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克服它,否則它將影響我的生命力度。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中國特別時髦的一個項目就是拓展訓練。我想在有安全系數保證的情況下,也許我可以借此克服我的恐高癥,實現對自己的超越。我參加了拓展訓練。很積極,很主動,以別人想不到的決心和信心。沒有想到的是,我再次敗下陣來,一個項目也沒完成。
那次拓展不但沒有克服我的恐高癥,似乎更加劇了我的恐高癥。那次拓展好像是對我不可克服恐高做了一次徹底的證明,讓我完全喪失了信心。我由此自嘲并詩意地留下了這樣的話:“我們可以仰望高度,卻不能在一個高度上回首。”“升上一個高度,我就是懦夫;回到大地,我就強大無比。我只能是一個大地之子。”強悍的話語里藏著我懦弱的心。
但不知道為什么,也可能是有這一極,必定有另一極。從那以后有很長時間我渴望跳傘和蹦極。對此簡直是神往,我只能在自己的精神向度里馳騁。但在我的理智里那個恐高的黑洞卻在增大。所以我一直回避坐飛機,當然那時候坐飛機的機會也不是很多,但即便有機會我也放棄。
索道也一直是我回避的。第一次在泰山上坐的時候,坐在一個斗室里,我用兩只手抓住抓手,我敢說我抓我心愛的女人也沒那么用力過。但心里一直擔心自己會從斗室里掉下去。
雖然那次拓展對我的恐高做了一次反向的證明,但我內心其實一直沒有放棄,希望出現奇跡。想想自己上學的時候和女同學說話都哆嗦,但最后不是已經很練達了嗎?特別到了現在,哪里還會再哆嗦,誰怕誰啊?
對奇跡的渴望,使得我在黃山、祁連山、峨眉山,一次次地,一邊恐懼一邊坐上了索道。
但前年在海南一座并不高的山上,因為乘坐的是小索道,我再次面對并放大了自己對高度的恐懼。所以我去年應邀去河北的駝梁山的時候,不管別人把山上的風景渲染得多么美,我還是理智地放棄了上去的想法,害得一個陪同我的經理陪我在索道工作人員潮濕的宿舍里睡了一覺。
現在,我的恐高癥已經成了我和朋友們之間的一個經常性的話題。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早聽煩了,或者認為我做作和矯情。當有朋友感嘆我恐高的時候,我現在經常用“天才都這熊樣”來調侃解嘲。
我該說到云南的經歷了。應該說在此之前都還是恐高,不管這恐懼多么巨大多么令人難以承受。
去年十一月在云南的玉龍雪山乘坐索道,使我經歷了此生最驚駭的恐懼。豈止是驚駭,完全是崩潰。當時我心里對是不是上去當然是一直猶豫的,也考慮過自己在山下等待。但雪山對我的吸引力太大了,我終于決定冒險。心想,也許這次沒那么嚴重。那是一條大約五華里的索道,上去的時候我還堅持下來了,一直仰頭看天,或者閉眼。到了頂上的時候,我還想,這次幸虧上來了。但下來的時候完全變了,我和上去一樣如法炮制,看天或者閉眼。但只過了幾個橋墩就不行了,所有的恐懼都在半空中向我靠攏包圍。世界變成了透明的魔鬼。
那是我從沒有過的感受。我的肌肉和骨頭突然有了思考,有了被驚嚇之后獨自的欲望;在我的理智還能堅持著提醒我的時候,我的身體私自做出了它自己的決定,那就是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我第一次發現了不僅僅是大腦才有意識和思維,身體也有。當然到今天我還在感激我的理智,是它在那時候仍然沒有休克,還能告訴我:不能跳下去。
我至今不知道那樣的感覺和沖動,怎么會繞過大腦直接從身體上生發出來。那時候我恨透了自己的身體,我不怕死,但我不能這樣死。——奇怪,不怕死卻怕高。一路上我是完全癱在纜車里的。我的手已經不能掌心朝下抓住欄桿,那樣離跳下去的距離太近;我反轉掌心抓住欄桿,并給身體一個向下的力量,讓自己在纜車里沉得更完整一些,更絕對一些,更接近“求生”的本能一些。
我身邊的同伴對我的所作所為極不理解,他一邊和我開玩笑,一邊欣賞風景,甚至認為我是和他開玩笑。但他最終意識到我是真實的。我問他還有多遠,他說還有幾個橋墩,我的心多少緩解松弛了一些。我太感謝他這次欺騙。不然我當時立即就會絕望。但走了一會兒還是不到終點,我便再問他,他仍然說快到了快到了。過一段再問還是快到了快到了。我終于知道他是在騙我,我不再信他也就不再問他,便再次陷入崩潰。于是,身體再次命令我: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我不知道,我經歷了怎樣一段讓我至今不敢回憶、讓我一生心驚肉跳的路程。當我終于到達地面的時候,我瘋了一樣地大喊,喊了足足十多分鐘。只一個音:啊——啊——
所有人都笑著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我怎么會“發瘋”,那時候我在他們眼里肯定是個怪物。我聲色俱厲地責問他們:很可笑嗎?
隨后我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貨攤上買了一大碗煮花生,一直不停地吃帶殼的花生,我并不饑餓,我要有事情可做,我要聽到剝花生殼的聲音。那時候我無法停止我剝花生的動作。
后來,坐在我前面那輛纜車上的一對度蜜月的情侶告訴我,他們纜車的門在半空中自己開了,他們把它關上了。我大駭。不敢往下想。
你看他們說得那個輕松:我們把它關上了。就那么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們把它關上了!
所以我決定,今后我的生命將放棄所有的高度,而去追求深度、廣度、厚度和濃度。我想從此做一個智慧的懦夫。
專欄
⊙文珍的本事就在于,她把宏大的東西和個人結合得如此之好,如此通透。
——叢治辰
⊙文珍敢于把一切都直接亮出來,與現實發生劇烈摩擦,一時間火花四濺。
——李 壯
⊙我們所有的人,都會對現狀有抱怨。但我現在的態度便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文 珍